“我敢和我顶嘴吗?”首领惊异地叫道,很快变得怒不可遏,“你活得不耐烦了?放下这年轻人的手,跳上马鞍,别再废话。”
丹尼斯不作回答,但他把杰勒德的手握得更紧,脸上现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这时,“杂种”吼了起来:“雅尔纳克,命令六名射手下马,给我把这胆小的狗崽子就地射杀,以作做戒。”
年轻的雅尔纳克伯爵是这个队伍的副司令。他一声令下,射手们便滚下骡子来执行命令。
“把他的衣服脱光,”“杂种”以军人行事的冷冰冰的声调说道,“把他的武器衣物放在没人骑的骡子上。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一个更配佩带它们的乡巴佬。”
丹尼斯痛苦地大声叫道:“难道你们该处死我又羞辱我吗?”
“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杰勒德叫道。这时,他刚从惊心动魄的专横暴戾所导致的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他马上就跟你们一起走。我宁愿和他永远分离,也不愿让他损害一根毫毛。啊,先生!啊,我的老爷!求您给可怜的孩子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和他惟一的朋友告别吧!他会跟你们一起去。我发誓,保证他跟你们一起去。”
严峻的首领冷冰冰地、轻蔑地点点头表示同意。“雅尔纳克,你陪他们。完了以后不管死的活的你得把他带上来。起步走!”说罢他便重新走上征途,全部队伍随后跟上,只留下年轻的伯爵和六个射手,其中一个牵着没人骑的骡子。
丹尼斯和杰勒德憔悴地相互凝视着。啊,多悲伤的场面!
他们无言地交换了彼此的痛楚后,匆忙地交谈着,因为时间正在飞逝!
“你去荷兰。你知道她的住处。你把一切都告诉她。看在我的分上,她会好好待你的。”
“哎,我只能带给她悲伤的讯息!看在上帝的分上,回‘金头’去吧,我真要发疯了。”
“且慢,让我想想。难道我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吗,丹尼斯?我的脑袋瓜呀!我的脑袋瓜呀!”
“唉,有了。你去莱茵吧,杰勒德!斯特拉斯堡离这里不远。你可以顺流而下去鹿特丹。玛格丽特在那儿,我也将去那儿。我将告诉她你快来了。我们将团聚在一起。”
“我的小伙子,你们赶紧点吧,不然你们会给我们找麻烦的。”伯爵坚定地说道,但已不那么粗暴了。
“啊,先生,再等一等!稍等一等!”杰勒德喘着气说。
“诅咒这生我的国土!诅咒这人类,以及把人类造成这个样子的上帝!”丹尼斯嘶叫道。
“住嘴!丹尼斯,住嘴!别亵渎上帝!啊,上帝,原谅他,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忍耐吧,丹尼斯——虽然我们不能再在今世见面,让我们在更美好的来世相会吧,但亵渎上帝的人是进不了来世的天堂的。到我的怀里来吧,我失去的朋友。现在言语还有什么用呢?”他伸出双臂,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亲吻,谁也说不出话来,惟见泪水顺着他们的双颊雨水般地往下淌。雅尔纳克伯爵在一旁惊奇地看着。而那些旁观着的粗旷的士兵,由于“同志”对他们说来是一个神圣的名词,也不禁在他们强悍的脸上露出一些同情。这时雅尔纳克发出一个信号。于是,他们通过善意的强制以及粗俗的安慰话,把丹尼斯几乎是抬上了骡子,并把他包围在中间,然后飞奔去追赶他们的首领。杰勒德疯狂地奔向前去(因为正是巷道的转角处),想看他最后一眼。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丹尼斯正在骡子上摇来摇去,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看到这情景,杰勒德喉咙里有个硬着的东西升得越来越高,以致他无法再跑,也无法再呼吸,只能喘粗气。他靠在积雪覆盖着的树篱上,手抓篱笆,感到一阵凄惨的哽咽,使他几乎窒息过去,甚至没感觉到刺戳进了他的手。
经过一番苦苦挣扎,他才使呼吸恢复过来,开始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不幸,但还不是马上意识到,因为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使人麻木呆滞。他摇晃着往前走去,几乎感觉不到,也不在乎他在往何处去。他不时地停下来,垂着双手,把头搁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真的吗?一定是梦吧。仅仅五分钟之前,我们还是那么快活,手牵手地一道向罗马走去。我们还称赞他们,称赞他们漂亮的旗帜和钢盔——啊,真是魔鬼心肠!”
整个大自然似乎也像他自己一样显得异常寂寞。远近没有一个人影,惟见一片单调的白色。他仅剩下过去的杰勒德的幽灵,独自在树和田野以及树篱的幽灵中徘徊。荒凉!荒凉!荒凉!一片荒凉。
他跪下来,捧起一小把雪。“不,我不是做梦,这是雪。它就像世人的心一样冰冷。它也有血腥气。要不,这是什么呢?傻瓜,这是你手上的血。我没看到伤口。唉,我瞧见了刺。欢迎你啊,仁慈的仇敌!我没有感觉到你的存在,你也没有戳进我的内心。你不像人那样残忍。”
他站起来,正想拽着那沉重的腿往前走时,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马蹄声和欢笑声。他转过身来,欢喜而又荒诞地希冀着这是抓丁的已经回心转意,正在把丹尼斯送回来。但一看不是,而是支快活的马队。一个有身分的绅士后面跟着若干穿着天鹅绒衣、佩带毛皮和羽饰的宠儿,以及四五个穿着软牛皮紧身上衣的武装扈从。
他们快活地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
他们过去之后,杰勒德丝毫没有望他们一眼。一些快活的人影来了又去了,如此而已。他像个梦游者。但他被粗暴地从梦中惊醒,因为有个声音在他前面厉声喊道:“站住,把钱交出来!”接着便看见那绅士的三个仆役冲到他前面。他们已骑着马回来抢他的财物。
“你们这些浑蛋是怎么了?”他相当镇静地说道,“难道你们想让你们的主人丢脸吗?他会把你们拴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吊死的。”说着他顽强地抽出剑,背靠着树篱。
其中一个家伙马上把火枪对准了他。
但是另一个家伙不如他那样嗜杀,插嘴说:“别那么急!别那么狂!瞧那边!”
杰勒德向那边望去,只见距他不到一百码的地方,那贵人和他的朋友已歇了下来,坐在马上,望着这无法无天的抢劫,一方面是过于高傲,不屑亲手干这肮脏事,另一方面又并不十分自爱,还是很想得些不义之财。他们只是监视着仆役,惟恐仆役私吞劫来的钱财。
比较和善的那个仆役是个脾气好的家伙。他向杰勒德说明反抗是徒劳的,并提醒他一般的强盗经常是既要钱又要命的。他还满有道理地对他说,当个绅士要花大量的金钱,他主人昨晚赌输了,现在要去看他的情妇,因此不得不看到谁有钱就找谁要。
“好青年,你得考虑,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抢你的。别再华唆了,快把你腰带上装得满满的钱袋交给我们,免得麻烦我们先割破你的喉咙,然后照样把它拿走。”
“这浑蛋说得对,”杰勒德镇静地讲道,尽管声音很大,但属于一种自言自语的性质,“我不应当抛弃自己的生命。不然,玛格丽特会十分难过。好吧,你们就把穷人的钱包放进富人的钱袋里去吧。但得带上一句话。告诉他,我祈求神圣的三位一体,让里面每一个钱币都烧他的手,冰他的心,使他的灵魂万劫不复。滚吧,让我独处悲伤好了!”他把钱包向他们扔去。
他们骑着骡子走开,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因为他的话使他们的良心感到一丁点刺痛,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刺痛。他踉跄着继续往前走。现在是既无钢板,又无亲友。他一直走到森林的边缘。这时,他的心灵虽然很难感觉到这第二次打击的力量,但他的理智却感觉到了。所以他开始问自己,继续往前走还有什么好处。他在那坚硬的路上坐了下来,用指甲搔着头发,竭力想往好的方面想。由于一种奇怪的睡意向他偷偷袭来,这课题就变得更加困难。没有钱,他绝对去不了罗马。分别时丹尼斯对他说过:“去斯特拉斯堡,再从那儿顺着莱茵河回老家。”他将听从丹尼斯。但没有钱如何去斯特拉斯堡呢?
这时,他耳中似乎突然响起:
假如世界显得严酷寒冷,
愿你重返“金头”。
“如果我真回去,那就必须作为她的仆人,因为我是属于玛格丽特的。我倦了,我倦了。我要睡觉。我将在梦中看见一切都像过去一样。唉,一个小时以前我们都还那么快活。我们不知道有多么快活。这儿有间屋子,看来主人挺有钱。要是我跑去告诉他我遭到的不幸,求他帮我把钱包要回来,好让我去莱茵河,会不会有什么结果呢?傻瓜!他不是跟别人一样的人吗?他会唾弃我,把我在地上踩得更惨。丹尼斯诅咒从类,这我永远也不会。但是,我开始讨厌他们,害怕他们了。嗯,我得在这儿躺到天黑,然后摸黑爬进这有钱人的粮仓,偷口牛奶喝,或偷把粮食吃,让自己不至于饿死。上帝目睹我怎样遭富人抢劫的,也许会原谅我。人家都说睡在雪地上会遭殃,死神会迈着无声的步伐,吐着甜密的气息潜伏到睡在雪地里的人身上,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甚至得信赖豺狼,因为它们毕竟不是人。唉,我太困了。”
他爬到路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在雪地上把四肢伸开。
“唉,别那样撕扯你的头发!我的心撕裂着想再见见你。”
“玛格——丽特。永远也见不到我了。可怜的玛格——丽——特。”
满怀柔情的心灵平静了下来。
这个忠实的情人和中古模式的朋友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冒着险恶气候的危险,冒着野兽袭击的危险,冒着饥饿的危险,既无分文,又无朋友,只身流落异乡,还没有走完到罗马去的一半路程。
第三十九章
原始方式的旅行对我们英国人最很有吸5;力的。同样,有关旅行的记载也是如此,尽管历险和旅行家并不是爱情的朝圣者。再说,中古式的友谊至少具有化石所能引起的兴趣。不过,既然故事的真正中心是在荷兰水利。向往“天地间田天地间人共享之”的理想社会。主要,那么现在正是我们回到荷兰的大好时候,也是回到各个时代构成主要生活的平凡人物和平凡事件的大好时候。
乔里昂·凯特尔来到彼得的屋子,要求玛格丽特履行她的诺言。但玛格丽特病在床上。彼得听了他来的目的之后,对他很不客气,警告他赶快离开他家,一两个站在旁边的人甚至主张把他按在水里闷他一下。这是因为他们父女都是街坊所喜欢的人观的具体内容虽来自经验,但必然具有空间和时间这两种先,而且整个事情都已成为街谈巷议。塞温贝尔根正处在那伴随着群众性的同情而产生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炽热的激怒气氛中。
乔里昂·凯特尔只得气呼呼地走出去,悔不该自己干了那桩好事。这种悔恨并不稀罕,而且具有真诚的优点。也有人发现狄尔里奇·布劳尔在三王酒店里把一个爱唠叨的家伙灌醉,想从他身上搞到马丁·威顿哈根的下落。人们真把他抓了起来,扔进一个洗马用的水塘底的唯心主义者都主张可知论,但他们对此有着不同的理解。,并恐吓他,假如他胆敢再在市上露面,将会受到更糟的对待。事情最后也激起了市长的不满。塞温贝尔根市长致函特尔哥市长,提醒他说,他逾越了法律规定的权限,并要求他今后如对本城居民有任何真正的或假想的指控,应当诉诸塞温贝尔根市政当局。
狡猾的盖斯布雷克特克制住自己对这一抗议的愤怒,回了一封很客气的公函,说他派人追踪到塞温贝尔根的那个人是一个叫杰勒德的特尔哥居民,因为他偷了市政府档案。该杰勒德既已逃往国外,并可能随身携带有文件的考察,论证了观念起源问题,分析了唯心主义产生的认识,事情便就此了结。
这样,他就来了个顺水推舟,把不得已的事变成了体面的事。但实际上他的平静只是一种掩饰。在塞温贝尔根受到挫折以后,他便把视线转到别的方面。他派遣差役去特尔哥的杰勒德家,打听他逃到哪里去了。而“使他极为吃惊的”是月。同年发表。编入《列宁全集》第28卷。本书批判了考茨,他们也不知道。这就增添了他的不安。他担心杰勒德就潜伏在附近。他一定会发现那个问题,回来进行可怕的报复。从这时起,狄尔里奇和他周围的人就注意到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身上发生的不妙的变化。他变得情绪不佳,爱发脾气。某种忧惧在压迫着他。他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看东西,就像一个人随时准备着受到打击,但又不知打击将来e何方似的。使别人不幸福,并没有使得他自己幸福,因为损人利己是很少能使自己幸福的。
特尔哥城的杰勒德家已经人数不多了。要不是他粗暴的于涉,这家人本来会弥合他们的分歧,而不必让杰勒德流落外乡。这家人还保留着原来的外观,但骨子里已不再是故事开头时那个简单而幸福的家庭了。小凯特知道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在赶跑杰勒德当中所起的作用。尽管她为了怕引起更多的麻烦,从来没有对母亲讲过自称“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提出,但有时她会一看见他们就发抖,并为他们虚伪的惋惜感到脸红。基于妇女的警觉,凯瑟琳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但基于妇女的练达,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思量,并继续进行更多的观察。两个黑心肠的家伙尽量装出和家人同样忧伤的样子,竟然欺骗了他们的父亲和贾尔斯。但是,他们心底的沾沾自喜并没有逃过妇人的眼睛——
它们看到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这样一来,猜疑和不信任便笼罩着餐桌,不愉快地代替了杰勒德的聪明面孔;这面孔曾使全家高兴,但直到它消失以前,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至于说那年老的布革商,既然他儿子的违抗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便硬着头皮强作镇定,尽可能不提杰勒德的名字。但在他那斯巴达式的外表下面,还是可以看到父子之情在扯着他的心弦。有一个焦虑是他从不加以掩饰的。“要是我知道这孩子在什么地方,知道他生命和健康都没有危险,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他经常这样说,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我禁不住要猜想,假设杰勒德正好在这个时候把门打开,走了进来,他很可能会受到许多眼泪和拥抱的迎接,而不会受到许多责备,甚至完全不会受到责备。
有一点使得年迈的夫妇十分惊奇,那就是他们家的事情流传得很广。杰勒德离开还不到一个星期,他的种种冒险经历便人人议论开了。更糟糕的是,公众的同情明显而热烈地向着那对情侣,而不是向着杰勒德残暴的双亲以及那年老而爱多事的市长,因为“他硬要把鼻子杵进与他毫不相干的男女婚事”。
“妈,”凯特说道,“全城的人都在说玛格丽特发烧躺倒了——是发的高烧。她爸爸可为她操心哩。”
“玛格丽特?什么玛格丽特?”凯瑟琳佯装冷静和淡漠地说道。
“啊,妈!你以为我还会指谁呢?当然是指杰勒德的玛格丽特了。”
“杰勒德的玛格丽特!”凯瑟琳叫道,“你怎么有胆量对我讲出这样一个名字?我警告你,永远别在被她坑害了的这个家里再提这坏女人的名字。她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