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哪儿?”杰勒德声音颤抖地问道。
“在高达庄园。正在祈祷和忧虑中度过这个夜晚。”
玛格丽特看到诉诸他的理智的时机已经成熟。她故意先引而不发,等待通过规劝为说服工作铺平道路。铁匠也是这样一种做法。他先用火把铁烧软,然后再让铁锤落下对它进行锻造。
她用她自己特有的开门见山的荷兰语言向他表明,他现在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种高级形式的自私自利和精神上的个人主义。作为一个修士,他没有权利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就像他没有权利只关心他自己的肉体一样。他那种做法并不是上帝所指引的通向天堂的道路。“你可曾听说过,”她说道,“有谁因为拯救别人的灵魂而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万能的上帝热爱的是为别人着想的人。要是他看到你关心公爵托付给你的村民们的灵魂,他将比现在更十倍地关心你的灵魂。”
听到这话,杰勒德吃了一惊。“你真善于辩论。”他说道。
“远非如此,”玛格丽特回答道,“只不过是我的眼睛没有受到偏见的蒙蔽。只要魔鬼还在人间招摇撞骗,诱惑人们;只要贝利尔的子孙还没把他们自己关在岩洞里,而是像蚂蚁那样跑来跑去,腐蚀人们,那么,善良人躲在一边就正中了魔鬼的奸计,至少让他占了优势。你说你是基督的战士?你问问你的朋友丹尼斯吧,他还只不过是公爵的战士。你问他,是否他曾躲在洞里逃避战斗。说实在的,从事战斗固然有荣耀和责任,也存在危险。但你惟一的辩解就是惧怕诱惑;你也并不隐瞒这个。得了吧。还没听说哪个公爵或国王有过你这样一种怯懦的基督战士呢。你在鹿特丹的教堂讲道,说寓言里曾谈到有个人把他的天才埋在泥土里,从而惹怒了给与他天才的上帝。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具有了不起的布道天赋。难道这不是天才?难道这不是造物主给你的礼物?”
“你说得对。事情的确如此。”
“你是发挥了你的天才呢,还是埋没了你的天才呢?这七个月来你对谁布道了?对蝙蝠和猫头鹰布道吗?我看,你是把天才连带你本人和你一度健全的理智,一道埋在洞里了吧!
“多明我教派都是传道的游行修士。正是为了传道才建立这个教派的。所以你既背叛了多明我的主人——上帝,也背叛了多明我本人。
“你还记得吗,杰勒德?我们年轻时——如今我们已经过早地老了——当我们手牵手在田野里走着的时候,只要你看见一只羊脱了蹄铁,哪怕是三块田以外,你也会离开你亲爱的她——她也欣然同意——慈悲为怀地跑去把那只羊扶起来。好,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吧。在高达这个地方,你可以看见不止一只羊,而是一整群羊处境很糟。有些脱了蹄铁,有些迷了路,有些病倒,有些受到传染,有些正被狼吃掉。这都是因为少了一个牧人。他们的牧人在哪儿呢?像只狼一样藏在窝里,藏在他自己教区的一个窝里。可耻啊!可耻啊!
“我终于找到了你。这一部分正是归因于你对小鸟的慈爱。你听我说吧,你杰勒德·伊莱亚森这个人,总得爱点什么才能过日子。这是你的天性,是生来就注定了的。你逃避人的结果,只是去寻找比人情还低一等的世俗感情。”
杰勒德打断她说:“鸟也是上帝创造的生灵,天真无邪的生灵。既然是上帝的生灵,我爱它们也是应当的。”
“怎么,鸟儿也和你我以及躺在你膝上的幼儿一样,是属于同一上帝创造的生灵吗?”
“你知道当然如此。”
“那么,你有什么借口要躲避我们,而对它们友爱呢?如果人也是动物之一,那你为什么偏要把人剔出来躲避呢?难道因为它是万物之灵吗?你怎么会讨好幼鸟,而抛弃自己的幼儿呢?鸟儿只需要供肉体生存的食物。它们有翅膀。即使它们不能飞,找不到食物,给它们少许的怜悯也就够了。但在你膝上的可爱的小鸽子,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供肉体生存的食粮,而且需要精神食粮。他既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已经尽了我的一份责任。他所需要的很快就会超过我的能力所能满足的范围。我指望高达的教区神父教给他真正的对神的虔敬和有益的知识。难道他不比麻雀更有价值吗?”
杰勒德一怔,嗫嚅地作出了肯定的表示,因为她等待他的回答。
“听到我这么流利地引用《圣经》的话,你感到奇怪吧?”她继续说道,“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圣经》里的话。为什么呢?并不是因为它是上帝写的,而是因为在你离开我以前,我经常看到你手上拿着《圣经》。上帝原谅我。我毕竟是个女人。你对这个句子有什么看法?‘让你的工作在人们面前大放光彩,以便使他们能看到你的善行,从而荣耀你的天父!’一个躲在阴沟里的圣徒比一个‘藏在斗斛底下的烛光’能好多少呢?
“既然托付给你的羔羊在呼唤你:‘别再丢开我们不管了,快来高达庄园吧’;既然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十倍的我,以我的灵魂保证,你去高达庄园对你的灵魂大有好处;既然你对幼儿应尽的责任——这一责任你已抛弃太久了——也要求你去高达庄园;既然《圣经》嘱你尊敬的君主派你去高达庄园;既然教会教导你去尊崇的教皇已经解脱了你修士的誓言,命令你去高达庄园——”
“唉!”
“既然你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忧伤和悲戚中等待你,经常转动着漏钟,唉声叹气,怨你迟迟不去高达看她;既然被你的诅咒伤害了的弟弟住在高达庄园,奄奄一息,正等待你的宽恕,等待你为他的灵魂祈祷——我求你把你怀中这可爱的金冠小鸟抱起来,把手伸给我,伸给你从前的爱人和妻子,伸给你今天的朋友,你最忠实的朋友,立即跟我一道去高达庄园!”
“这是天使的声音!”克莱门特大声叫道。
“那么你就听从这个声音,去高达庄园!”
战斗赢得了胜利。
玛格丽特在后面逗留了一会,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家什,挑出拉丁文《圣经》和索特里琴。其余的她只是望着叹了口气,任其摆在那儿。至于胸甲和鬃毛衣,她把它们拿起来以后便使尽她微弱的力气狠狠往地上一摔。她看到杰勒德在外面惊奇地望她,便红着脸说道:“我毕竟是个女人。‘小气人’总是‘怨气很大’的。”
“你干吗要拿这些给自己添麻烦呢?它们放在这儿很安全嘛。”
“啊,她有她的理由。”
说罢他们往高达的神父庄园走去。月亮和星星都那样明亮,看起来近乎白天一样。
杰勒德突然停住脚步。“哎呀,我忘了可怜的小鸟!”
“这有什么?”
“它们会吃不到食。我每天都要喂喂它们的。”
“娃娃的兜帽里有块面包。你拿这块面包喂喂它们作早点好了。”
“好吧,不过,我不能这么做。他也和小鸟一样天真无邪,而且和你我的关系更亲。”
玛格丽特深深地叹了口气。“做得对。要是你真拿去喂鸟的话,我会恨你的。我毕竟是个女人。”
他们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杰勒德便叹起气来。“玛格丽特,”他说道,“我得歇歇。娃娃太重,我抱不动了。”
“你把他给我吧。你拿这些好了。真可惜呀!真可惜!要不是你搞成这个样子,你本来可以一个肩头扛着娃娃,一个肩头扛着娃娃的妈跑起来的。”
玛格丽特抱着娃娃。
“我想,”杰勒德望着地上说道,“斋戒过度对人是不利的。”
“每年冬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玛格丽特回答道。
杰勒德一边思索着这些简单的话语,一边斜眼望着她毫不费力地抱着娃娃走路。走了大约一英里之后,他惊异地说道:“你还以为只有两巴特的路。”
“我才不会哩。”
“嘿,你是这么说的。”
“但那是另一回事。”这时,她把圣母般的面孔转过来望着他。“是我撒的谎,”她亲切地说道,“为了拯救你的身体和灵魂,要是迫不得已,说不定我还能撒更大的谎。我毕竟是个女人。好了,不管怎么说,从这儿算起只有两巴特路了。”
“不再是撒谎吗?”
“哼,要不是撒谎的话,就得是三巴特。”
果然不错。没过几分钟,他们就来到了神父庄园。
神父的住房里燃着一支蜡烛。“她还醒着哩。”玛格丽特轻声说道。
“美极了!美极了!”克莱门特说道,一边停步望望那烛光。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指的是什么呀?”
“那穿过夜间的窗子看到的小蜡烛。你瞧:它像不像一颗美丽的巨星?外面的行人看着它眼睛舒服,心里温暖。”
“等等,我要给你看个更美好的东西。”玛格丽特说道,一边踞着脚尖领他到窗子跟前。
他们从窗口望进去,只见凯瑟琳正跪在草垫上,面前摆着她的《日常祈祷书》。
“不住在岩洞里人们照样可以祷告,”玛格丽特轻声说道,“而且能用他们的祷告感动上帝。你瞧她是在祷告上帝能见见你,而你果然就来到了她的身边。杰勒德,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她已经不是你原来所知道的凯瑟琳了。孩子们的不幸已使得这活泼愉快的好妈妈大伤元气。我看她现在还在哭泣。见你这么晚还没来,她一定觉得你没有指望了。”
“让我去看她。”克莱门特全身发抖,急忙说道。
“从那道门进去!我在这儿等你。”
当杰勒德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玛格丽特担心会使凯瑟琳猛吃一惊,便在窗子上重重一敲,喊了一声“妈”。声音既响亮,又容易意会,凯瑟琳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把手握在一起,从跪着的姿势略微挺起身来。只见门蓦地打开了,克莱门特狂乱地闯了进来,双膝跪在她的膝边,伸出他的胳膊拥抱她。她发出了一个只有母亲才能发出的悲喜交加的叫声:“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她边哭边搂住他的脖子。果然不错,她看到倒在她怀里的不是一个隐士。神父,也不是个修士,而是她失踪了的,并且感到永无指望找到的儿子。过了一小会儿,玛格丽特眼睛和面颊泪汪汪地走了进来。
在这三个饱尝忧患的人身上,强烈的感情逐渐凝为一种圣洁的内心的宁静。三人手拉手地坐在一起喃喃地说着亲切而友爱的话。坐在中间的杰勒德左右两边同时吮吸着她们诚挚的爱以及她们卑微而纯真的智慧。她们逼他吃了一顿滋补的美餐,天亮时才送他到一张雪白的床上睡觉。久而久之,他终于像从一场恶梦中醒了过来,不再是一个游行修士和隐士,不再是克莱门特,而是杰勒德·伊莱亚森,高达的教区神父。
第九十六章
早在杰勒德醒来之前玛格丽特就回到了鹿特丹,真的把孩子留在了高达庄园。她马上叫忠实而又健壮的赖克特带着一套神父的灰袍,一顶大毡帽前往高达,并仔细吩咐她该如何管好她的新主人。
然后,她去找乔里昂·凯特尔,因为她寻思道:“他是我所碰到的口最紧的人,因而也正是我所需要的人。”在他的合作下,她干了两件非常秘密的事,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恶意,尽管她自以为并非如此。要是有人问我这些不明不白的事内容究竟如何,我的回答是:既然“毕竟是个女人’的她要至死保守秘密,作为一个男人的我也就——不想再增添什么话。
她有意回避高达庄园。
在争论激烈时没怎么引起注意的东西,有时事后倒会引起很大的怨忿和不满。当她回想起经过的整个情况,使她感到生气的是杰勒德竟以为她会忘记她过去的爱人现在已经成了神父。“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说道。这不能不使她感到十分羞怯,而她这种完全纯洁的人,本来是不应当感到这种羞怯的。羞怯更进一步获得了自尊心的支持,向她耳边发出轻声的劝告:“别再去高达庄园了。”
她把小杰勒德留在庄园里,目的是想使幼儿有可能取得彻底的胜利,从而帮助他父亲永远在人间落脚下来。母爱使得玛格丽特把取得的胜利归功于幼儿,而不归功于她自己的说服力和贤惠。
但这一很有策略的慷慨行为,却使她的内心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还从来没有和娃娃分开过哪怕一个钟头。没有他在身边,她感到很不习惯,很凄凉。一天以后,她简单变得不能忍受。可怜的妈妈只好晚上悄悄走到高达庄园,小偷似的潜伏在屋子附近,直等到她看见赖克特独自一人呆在厨房里才钻出来。然后,她轻轻敲着窗子说道:“赖克特,看在怜悯的分上,悄悄把他领出来让我看他一眼吧。”对于玛格丽特说来,她朝思暮想的娃娃已由“他”这个代词替代了他的名字。
赖克特很快找了一个借口,把小杰勒德领出去。看到的先是母子欢乐相会的场面,继之而来的又是母子哭泣分离的情景。
玛格丽特和赖克特作了一个安排,要这位女仆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带着娃娃到进城的中途地方,好让她来和他们会面。母子欢欢喜喜地会面。就像年轻的猫带着她头生的幼猫一起蹦跳一阵之后,娃娃便独自坐在她们脚边玩,而两位妇女通常就利用这个机会认真地谈起卢克·彼得森的事。话是这么谈起的:
“赖克特,”玛格丽特说道,“我等于答应了嫁给卢克·彼得森。我说:‘只要你一开口,我就嫁给他。’”
“可怜的卢克!”
“你讲讲,为什么说卢克可怜呢?”
“老是时而肯时而不肯地被抛来抛去。”
“嘿,赖克特,你没有头脑简单到爱上那个小伙子,而替他说话吧?”
“我?”赖克特把头一甩说道。
“啊,请你原谅。不过,你倒是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轻点!小声点说!小宝贝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听我们讲的每个词哩。”
这时,两个人的头紧紧地挨到了一起,简直可以用一顶大帽子把两个头同时罩起来。
两位妇女合伙对付一个小伙子?啊,你们女人都是见不得人的胆小鬼!
这些偷偷的会面持续了大约五天之后,玛格丽特开始觉得这很不在理,感到难受而又气恼。
正当她为这事哭起来的时候,一辆马车来到她的门口。车里坐着的是高达的教区神父。他穿着灰色的长袍,戴着她送给他的那顶大毡帽,全身十分整洁,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手雪白。苍白的脸上已显出了一点红润的颜色。
她马上跑上楼去,洗掉脸上的泪痕,换了一顶帽子。这帽子是刚从抽屉里取出来的,按理说自然要比原来戴的那顶更干净一些。接着,她走下楼来迎接他。
他握住她的双手,热情地吻着,一滴泪水落在了她的手上。她转过头去,好让他看不见她自己快要流出的眼泪。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的功德你干吗要躲得远远的呢?我们每天都在等你,但一直看不见你玛格丽特。”
“你不记得你讲过一些话吗?”
“那是我还是个隐士,还是头笨驴的时候讲的呀。”
“那不管!反正你讲过一些话,而且你毫无道理。”
“把我在那洞里说的话全忘了吧。谁会在乎一个疯子说的胡言乱语呢?我现在明白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