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你干嘛要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她摇头笑笑,说:“没什么,就是问问了。”
“你有点吓着我了。”我说。
她接着问我:“那你说说看,你觉得我爱你吗?”
我想了想,半开玩笑地说:“你大概是不爱我的吧?”
米卡没有说话,不知道她是不是有点难过。
我马上解释说:“我要是说我觉得你很爱我,你回我一句是我自作多情,那我多没劲啊?我刚才的意思啊说,我想你是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爱我的。”
米卡从我的烟盒里取了一根烟,那种熟练点烟的样子,总让我有些怀疑她的职业和她的出身。我的选择性记忆停留在小时候看的电影里,但凡美女蛇一类的人物才会那样熟练而又妖娆地抽烟的。
她把烟点燃了以后,一边吸着,一边很平静地说:“没什么,你要是把我当成了‘鸡’,你当然不在乎我爱不爱你。我要是‘鸡’,我也不问你爱不爱我。你知道吗,妓女做爱的时候,是不会和客人接吻的。因为她们得到的报酬只够买她们的肉体,不够买一个灵魂。”
我问:“灵魂也可以买来吗?”
米卡嗤笑了一下说:“这世道,有什么不能论了斤两来买卖的?”
我戏谑地问:“那你给你的灵魂开个价吧?”
米卡说:“我?你想买吗?呵呵,我的灵魂还没有我肉体值钱呢。怎么?······你想要啊?”
“那你打算让我买一送一啊?”
到底结婚了吗
“你真当我是‘鸡’吗?”
米卡问得好,我也要问问自己,在心里,我把她当成“鸡”了吗?
我和米卡的可悲在于,对于这样的问话,我竟然不能回答。
我没有把米卡当成鸡,但是,我把她当成什么呢,她这样问我的时候,我还真说不清。
我的小可怜儿的米卡不怪我。她从来也没有怪罪过我。她什么人都不怪罪,她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肠,是生活太卑微了吗?
是啊,我的小可怜儿的米卡不怪我。她从来也没有怪罪过我。
最难过的时候,她只是哭——还总躲着不让我看见。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得早一点,米卡看我精神头还不错,就和我聊天。
估计她问我的问题是她蓄谋以久了,但是我没有给她一个她所期待的答复。
米卡问我:“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我反问她:“什么意义上的女朋友?”
米卡说:“你别和我绕了,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好,这你自己更应该明白,你说我现在身边的女人是谁呢,每天晚上我在和谁睡觉啊?”
米卡问我:“你到底结婚了吗?”
我说:“没有。是这样的——现在没有。今年没有。从来也没有。”
米卡“噢”了一声,然后说:“给我讲讲你以前的女朋友好吗?”
听米卡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就看到了墙上那颗原来挂画用的钉子,和我强加给这个钉子的一些回忆和故事。原先和钉子肢体相连、但是被我取下来的那幅画就象一个谶语从我的脑子里划过。那一个闪念的划痕,就剩三个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单亦欣。人是一个很有点生得贱的动物,有时候怕被纠缠,天天象贼躲警察一样地躲躲藏藏,好了,人家真不纠缠你了,你有觉得缺少了点东西了,甚至还有点想念了。
大约这也是我和单亦欣这么久的牵扯留下来的一点惯性吧。
米卡的问题让我想到了她。
谁跟谁去说谁啊?
是要我和米卡说单亦欣吗?
摸摸脑门子,我没有发烧。所以,我不会说的。有什么好说的。
我一贯的原则就是,历史不可以改写,但是可以不写。
看我没有说话,米卡就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太多了,不知道说谁好啊?没有关系,说谁都行,找个最近的、你还记得的说说吧,反正我就当听故事了的。给我讲讲故事也解解闷吧。”
我不想和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女孩子讲我的过去,我想,我们是有代沟的。一个时代给一群人必然留下了烙印,只有一起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个中的悲喜。和一个找不到共鸣的人说一些事情,无异于对牛弹琴。就算是她只是听故事,但我也要被回忆蛰伤一次,有什么必要呢?
我回避她的问题,转过来问米卡:“讲讲你怎么来巴黎的,好吗?”
米卡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正途,你也该知道一星半点吧,在巴黎黑下来的温州人不少呢,我算是比他们强点,有那张身份纸,不过,这纸来得也不怎么光明正大。”
“说来听听,我也长点见识。”
米卡说得很模糊,我可以理解,没有人愿意陈述不体面的曾经。
她告诉我,她是和她妈妈一起过来的,算是半偷渡的性质,先是去东欧,然后辗转着从罗马尼亚到了法国。她妈妈为了把身份合法化,就在蛇头的安排下嫁了一个法国老头子,本来不过是一个交易,说是等身份换好以后就离婚的,后来那个法国老头子还真看上她妈妈了,就真的一起过日子了。
米卡说:“瞧,我这个拖油瓶也就这么跟着有了身份。”
弟弟毛毛
“那你弟弟呢?到法国以后你妈妈才生的吗?就和那个法国老头子啊?”
我这么问着,心里是有些不屑的。我一直很看不上那些傍着老外的中国女人,尤其是傍一些都脏不兮兮、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的老头子,要钱没钱,要品没品的;有时候在外面看到那些不和谐的伴侣走在一起,我就会杞人忧天地想一想,她们和那堆快要生蛆的横肉睡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怕做恶梦吗?
米卡很显然是不想太多地触及这个话题,她只是“嗯”了一声,就转身了过去。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的谈话就此结束了。
等到米卡重新回到我身边来的时候,她突然问了我一句:“以后,我可以带我弟弟来玩吗?”
我说:“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的。”
米卡问我:“你喜欢小孩子吗?”
我的回答很直接,我说:“要是把小孩子当玩具,玩一阵子还行。要是让我天天张罗着他的屎尿屁什么的,我可受不了。”
米卡“噢”了一声。
看她没有接我的话,我怕我惹她不高兴了,马上接着问了句:“你弟弟是叫毛毛吧?”
米卡说:“是的啊,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反问说。
很巧合的是,武汉话里,把刚出生的婴儿都叫做毛毛。
那个夜晚,我被医院的电话传了过去,来了急诊的病人。
到了医院我才知道具体情况不那么简单,来的是一个犯人,胸口被一个钉子枪给射了一个铁钉进去,好在钉子没有进入胸腔,不算危急。看这病人的身份,估计是同监的犯人在殴打时干的,不过那天晚上所有在场的人,从医护人员到警察,都很奇怪这凶器是怎么进到牢房里的。病人不过就是20岁的年纪,嫩嫩的面孔,即使受伤了,眼神里也有一种固执和坚持
。本来我是准备马上手术的。但这孩子不肯局部麻醉,坚持要全麻,那就没有办法了,没有专门的麻醉医师主持,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给他做了一点简单的处理,顺便又查了一下病房,就回到了办公室。
我一进入工作状态,人就特别亢奋,我知道马上回去睡觉是睡不着的。算了算时差,比较合适,于是,我给在美国的陈垣打了一个电话。我想找他问问单亦欣的情况。
陈垣在电话那头说:“你们俩都什么毛病啊,有事情不会自己联系啊,总是折腾我,这么多年了,以前干架吧就是我来扯劝,现在分开了还不依不饶的,一会儿问对方的情况,一会儿又埋怨我给对方说得太多,我有病没病啊,天天被你们折腾着,又没有人给我开薪水。看老板脸色也没有在你们中间掺乎着那个费劲。说好啊,以后来咨询这一类问题,我要收信息费的。人这么辛苦着,总要图点什么才说得过去吧?”
我说:“没问题,你看着办好了,大不了哪天你去nightclub看peepshow,我负责全面买单。”
陈垣说:“您快别说了,这点爱好也快给戒了,要彻底从良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老婆要生孩子了。”
我问他:“有没有搞错,这是第几个了?你们家不会跟孙悟空似的,拔一汗毛就长一猴子吧?”
陈垣说:“我也快数不清楚了,是太多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跟个母猪似的,一碰就怀上,又不敢说不要。我看我快是要废了的。”
掐指算算,陈垣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他们家老四了,这数量和容积放在旧社会还真不算多,但是对于新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要把一个四人帮拉扯大,可不那么容易啊。
我开玩笑说:“要不,我帮你养一个?”
陈垣说:“得了,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没受着孩子的苦,等你真有孩子了,他整夜整晚地吵吵闹闹,你会感慨,这孩子要不是跟你姓着的,你真是恨不得把他从窗口给扔出去。”
我说:“不至于吧,你有点人道主义精神没有啊?”
陈垣说:“咱不能跟你比,十几年前就往家里抱弃婴了,咱没那境界、也没那实力。”
我说:“是啊,那孩子到现在也该要考大学了吧?·······你说,他会不会考了一个特牛的大学,完了又交不起学费?好像在中国,这种事情很多啊。”
陈垣在电话里头哈哈大笑:“你还要跨越国界完成希望工程啊?”
我说:“这孩子要真从头到尾给我来养的话,一定是块好料。”
陈垣的话
陈垣说:“那也不算数啊,谁叫你不是他亲爹啊。”
陈垣又说:“话说回来了,纪安之,你也该有个孩子当一回爹了。老大不小的,净瞎挑什么啊?你是不是嫌单亦欣老了,怕她生不出孩子了?”
“你看你都想哪里去了啊,是只母鸡都能下蛋,我还怕找不到可以给我下个小崽子的女人,开玩笑嘛不是?我只是觉得,要是要了孩子,就要对孩子负责,对孩子的母亲负责,不然,瞎折腾什么劲啊?”
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是想负责,常常又怀疑自己负不起那个责来,所以,总是犹疑着,拖拖拉拉就耗到了现在。要真是象有些男人那样,不小心和哪个女人弄出了一条小人命来,我也就顺着木已成舟地结了婚,说不定日子也就柴米油盐地过过来了。也没什么功夫整天琢磨着负责不负责的了。
老天爷从来没有说不经意地赐给我一个孩子。哪怕是陈垣他经常开玩笑说的床上的“意外事故”,也从来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这都让我有点怀疑我还是不是个男人,还能不能正常生养?!这也尽是瞎想了啊。不过,话说回来了,也许我生来就没有给人当爹的命吧?就连我想捡一个人家不要的弃婴拿回家养着,老天爷也不成全我。
陈垣是我参加工作后的同事。那一段经历我一直不好意思提,你说,一个大老爷们为了点救死扶伤的使命感去当医生,什么医生不好做啊,偏偏让我去做妇产医生。滑稽吧?中国的medicalschool教育出来的学生,就业形势就这么没谱。那些老的同志们,可能就认了,也慢慢习惯了。年轻的,能蹦弹出去的,没几年就都折腾着离开了,就象后来的陈垣和我——考研啊、出国啊,条条大路出虎口啊。
在B市妇产医院里的那两年,我和陈垣的分工有所不同,我是搞行政的,他做临床。不过,因为我们励精图治也同病相怜,所以我们的关系很铁——都快接近钢了。
有一天夜里,医院来了一个怀孕快9个月的孕妇。她要做引产,死活不要这个胎儿。据说是孩子父亲的坚持。这种事情我见了不少,在中国,抱有“奉子成婚”的侥幸的女人实在太多了。有人成功了,人们就看见了他们的喜宴;有人失算了,我们就要帮她们在手术台上做个了断。人的命有时候就是那么贱,本来可以好好来到世上,都寂寞地在黑暗的子宫里呆了那么好几个月了,但是最后还是象污物一样被扔到了垃圾桶里。
那天来的这个孕妇很漂亮,看上去非常年轻。尽管病历上写着25岁,但是,无论从一个医生的眼光还是从一个男人的直觉来看,她都不超过20岁。女人的年轮是写在脸上的。我相信,她那病历上的文字,除了仪器做出的结论以外,其他的没有一个是真实的。
那天正好陈垣值班,我也无聊,到办公室陪陈垣聊天,我陪陈垣给这个孕妇做完了一切检查。胎儿是个男孩,一切数据都很正常,很健康,这个时候要是用催产剂生下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不过,如果硬要抛弃这个胎儿、强行引产,只能采取碎颅。在中国当过妇产医生的人都应该熟悉这一套过程。
等我们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跟陈垣说,别碎颅了吧,把这个孩子弄死了怪可惜的,留下来吧,我要了。
陈垣就这样在我的指示下留下了这个孩子。
孩子一生下来我就把他连夜抱回了家。
孩子的母亲听见了孩子落地的啼哭。
陈垣没有骗她,告诉她,是个男孩子,活着的,已经叫人抱走了,你不用担心,这孩子不会和你再有任何联系。
我妈妈在家里象饲养一个小动物一样把这孩子养了一个月。妈妈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毛毛”。其实也不是专门取的一个什么名字,武汉话里把婴儿都叫做小毛毛。我妈妈就这么“毛毛”长“毛毛”短地叫着这个孩子,好像养了这30天,也还要养他30年。
那段时间我欢欢喜喜的,每天下了班回家可以看到那个粉里透红的小人儿,看他冲我手舞足蹈的,真好像是在疼着自己家生出来的一个小东西。有个孩子在家里,那热闹劲就是不一样。哭哭叫叫的,那就是人气啊。
那时,我跟陈垣说,这当爹的感觉真的不坏,哪怕是这么个冒牌的爹。
好日子总是很短。
一个月以后,这孩子的亲生父亲找到了医院,死活要要这个孩子。
他这算什么?是他良心发现、还是所谓血浓于水?我也说不上来,但孩子是他的种,就得他说了算。没有办法,我只能把孩子还给了人家。
我真是无法揣摩这个男人的心态,在我把孩子交给他的时候,心里挺难受的。满脑子能说得出来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抡圆了拳头扁他一顿。
我会是个好父亲
事情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可我有时候还会在静夜里突然地就想起这个让我曾经叫做是“毛毛”的孩子,他长得有多高、过得好不好、学习成绩怎么样······有时候我也会拿单亦欣的儿子纪然来和他相比·····反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就总觉得,不管他们谁,要真是我的儿子的话,我一定会把他养得好好的,教他成大气候。——我相信我会是个好父亲,只要那孩子真心诚意当我是他的父亲的话。
电话里,陈垣接着问我说:“你小子别是在巴黎有什么艳遇了吧?”
我一惊,马上反问他说:“单亦欣跟你说的?”
“看来还真是有了点故事的。可喜可贺啊!你看看你斗争了这么多年,弄来弄去,倒还是这离家出走的招来得最见效啊!我说呢,你也是该有点造化了。这么多年都被一个女人给
拴得死死的,净去折腾这姐弟恋了,白糟蹋了那么一副好皮囊。”
“我没你说的那么窝囊吧?敢情这么多年来,我在你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