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卡无语,也不看我。
我能猜到她一定有什么隐衷。我也能猜到这个隐衷的大致方向。
我跟米卡说:“你跟我说实话,你不要瞒我什么,我是一个医生,现在我把你当成是我的病人。”
米卡把嘴唇咬得紧紧的,象是一种宣誓和决定,仿佛一松口就会流淌出一个惊天的秘密一样。
我把米卡的肩膀扳过来,我看到,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她咬紧的牙关处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一瞬,迅速地逃离了她俏丽、但苍白的面容。
米卡不说。
她侧过身子,上身顺着床架的靠背滑了下去,直到滑成了180度的样子。
她用沉默和假寐来回避我。
有些事情她心里是早有答案的,不过就是她不想告诉我罢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什么好想的,这世道,有什么东西的得到和失去是光靠这种瞎扯淡的冥想可以实现呢?
我让自己和夜晚、和熟睡的毛毛一样安静。
我让这种安静维持了一段时间。
然后,我问米卡:“有些事情,你打算瞒我多久?”
我听见了米卡的抽泣。她隐忍着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她在哭。
我说:“宝贝儿,你告诉我,有什么可以和你来交换你的这些秘密?”
又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依然还是背对着的米卡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想好了,明天我还是回去。”
“看来我真是留不住你。你这个有故事的女人。”
他叫于勒
这个晚上,我最后跟米卡说的话是:“不管你打算怎么和我交往,明天,你必须去医院做检查。还有,我要知道你的检查结果。”
一如我预料的那样,当我第二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屋子里等待我的只有吧台上的饭菜和一纸字条。这次还好,她总算还写了点什么。米卡的临别留言非常简单,她只是说:“这些吃的东西要在微波炉里热一下。我走了。”
现在,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得到米卡。我有她家里的电话和地址。只要我愿意,10分钟以后我就可以马上再见到她。但是,当我嚼着米卡为我做的饭菜的时候,居然就没有要冲出
家门把她领回来的冲动。
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女人。她要固守着她那么多的故事,我能怎么办?
没有结果的花,开了也是痛苦。
三天后,我在我们心外科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米卡。
她是来医院了结她继父的所有后事。
一个法国小伙子陪着她来的,最后是那个小伙子作为病人家属在死亡证明的签收单上签的字。
米卡办完这些事情以后,带着她身边的那个法国年轻人,专门来找了我。
她低声细气地跟我说:“纪医生,我想告诉你——我马上要结婚了。”
“和他么?”我看了看她身边那个还算高大英俊的年轻人。
“他叫于勒。”
于勒——这是个我曾经听说过的名字······想起来了,米卡那个初恋故事里,有这样的一个男主角。
“他是·······”我想到了刚才他在死亡证明签收单上的签字。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你继父的儿子?
米卡显然是明白我的潜台词。她浅笑着,点点头。我很少看到她笑得那样的由衷。她说:“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这是米卡亲口跟我说的故事中最没被我当回事情的一个片断,原来竟是她的一段历史。真是冤枉了她的诚实。我开始慢慢回想着米卡当时跟我说的那些个句子,慢慢回想那是怎样的一个轮廓——噢,我明白了。米卡跟我描述过的那个故事里,好像也有青梅竹马的细节。原来,是这样的一种青梅竹马啊,挺好的。
“需要我送什么贺礼给你呢?”
米卡又笑了笑,说:“不用了。祝福我就好了。”
我点点头。
我无话可说。作为她生活中曾经有过的一个男人,谁能教我让我怎么在这个时候豁达地亮相?
我问她:“婚礼是什么时候?”
“我们两个星期以后去市政厅登记。”
“那,到时候,需要我去捧场吗?”
“你要是愿意去的话,当然好。”
我们一直在用中文说话,显然冷淡了那个于勒;不过是最多两分钟的冷淡,但是米卡也做出了讨好的姿态。她夸张地攀着他的肩膀,用法语跟他说:“宝贝啊,我在和医生说我们要结婚的事情。”
于勒于是呼应了米卡,当着我的面亲了亲米卡,然后搂着米卡问我说:“我的太太是不是很漂亮?”
我说:“当然,很漂亮。”
——我见证了她由表及里的全部美丽,有谁会象我这样对她的美丽发自肺腑地夸赞、又发自肺腑地忧伤?
米卡,曾经是我床上的爱人。
现在,她是别人身边的小鸟伊人。
而且,及至将来、和永远了······
我又想起米卡最后在我家的那一夜的情形,我问她:“你去医院检查了身体吗?”
米卡回避了我的话题,只是说:“纪医生,谢谢你。”
说完,米卡挽着那个洋鬼子走了。
看来,米卡一定知道她自己下身出血的原因,或者因为什么更明显的理由她要极力回避去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病情。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在乎自己呢。要知道,世上没有一种药是可以真正为人类泯灭创伤、挽回健康。
在我获知米卡婚讯的时候,我无名地涌起更多的担忧。
从他们离去的背影看,他们俩确实很登对、很协调。相比之下,我很有些自惭形秽。不承认我的沧桑和苍老是不行的。站在他们身后的我,更象他们的一个长辈。
这时候,我想到了单亦欣。
从头到脚都能和我看着般配的,也就是她那个层次的女人了。
给我预备好的爱人
米卡不是上帝给我预备好的爱人。
但是,她又总在我的周边围绕着、缠绕着我,就象八音盒里穿着芭蕾纱裙、勾着双臂旋转跳舞的那个美少女,音乐动起来,她就活了起来······
在我知道米卡婚讯的那个晚上,已经熟睡的我,被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醒······
这个星期,不是我值班啊。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我挂下电话就往米卡的家里赶。
一片狼籍。
比我上次看到的狼籍还要不堪——
墙上和地上都是喷溅出来的血迹。
米卡的母亲倒在血泊中。脖子那里有已经凝固变得黑红的血痕。
毛毛睁着他依旧茫然的眼睛看着这屋子里的一切。
米卡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米卡吓得连报警和叫救护车都不记得了。
但,她还记得我的号码。
在电话里,米卡就说了一句话:“于勒不小心把我妈妈杀了。”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来到的。
救护车上的急救医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被害人瞳孔扩散、已经停止了呼吸。
初步推测是因为刀口直击被害人的颈动脉,导致失血过多死亡。
最后死因还有待法医尸检后做出结论来。
在警察来之前,我再次和米卡确认了事实——是那个已经不在现场的于勒失手把米卡的母亲错杀了。
米卡已经没有什么自主的反应了。我不得不反复和她强调说,在警察面前,你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要说你不应该说的!
米卡点头。
那种应承的点头,更象是神经失控后的一种抽搐。
我没有亲眼看到真相。但是我相信米卡。
娇小如她、无助如她,如何会把刀锋指向她的母亲?
怯弱如她、卑微如她,如何会在这么紧张的时候,还去撒谎?
目睹了整个杀戮过程的,除了米卡,就是在墙角的那个木然和茫然的毛毛。
后来我才知道,年轮不过是画了5圈的毛毛,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证着暴力和血腥。在他幼小而狭促的经历中,走进他的视神经和记忆库的,除了没有温情,尽是些残暴和冷酷的场景。
他就是这样被吓大的。
毛毛也就是因为这样被吓傻的,吓得自闭。
米卡、我,还有毛毛,都被带回到警察局提供口供。
在警察局的档案里是这样记录这件事情的:
事发当晚,他们三个人有激烈的争执。侯霓的母亲以死作为威胁来表示反对和抗议,她从厨房里拿出了菜刀。于勒本意是想夺下她手里的刀,但在和她争抢的时候,失手把刀捅进了对方的颈动脉。事发之后,于勒马上离开逃跑,侯霓打电话通知了纪安之。在警察到来的时候,现场基本上维持原状。
除此之外,警察对米卡做了很多相关的盘问。
我也是在聆听着旁讯的时候,才大致弄清楚一些原委来——
问:“你的姓名?年龄?职业?”
答:“我叫侯霓。21岁。我没有工作。”
问:“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答:“她是我妈妈。”
问:“那死者和于勒是什么关系?”
答:“于勒是我继父的儿子。我妈妈是他的继母。”
聊天
问:“你们住在一个住址吗?”
答:“不是。我和我妈妈、还有我继父住在一起。”
问:“那于勒住在哪里?”
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
问:“那你怎么和他联系?”
答:“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联系了。”
问:“请你说具体一点。”
答:“于勒3年前去了外省,他偶尔会给我一个电话。3天前他父亲病死了,他才回到巴黎。”
问:“你是说他去外省去了3年,而这3年里你都没有自主和他联系的方式?”
答:“是。”
问:“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答(迟疑):“·······不知道。”
问:“那于勒是怎么得知他父亲病死的消息呢?”
答:“我妈妈应该知道怎么和他联系——我想,我想是这样的,我妈妈有他的电话。”
问:“为什么你妈妈会有于勒的电话、而你却没有?”
答:“······”(沉默)
问:“你们三个人为什么会有争执?”
答:“于勒想要和我结婚,我妈妈不同意。”
问:“你是说你要和于勒结婚?”
答:“是。”
问:“你和于勒之间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吗?”
答:“没有。”
问:“你们的恋爱关系有多久了?”
答(迟疑了一下):“应该是······有很多年了吧。”
问:“你妈妈以前知道你们的恋爱关系吗?”
答:“知道。”
问:“那她以前赞成你们的恋爱关系吗?”
答:“不,不同意。”
问:“她一直就是很明确地反对吗?”
答:“是。”
问:“以前,于勒有没有明确向你母亲表示要和你结婚的愿望?”
答:“没有。”
问:“你知道原因吗?”
答:“可能,那时候我们都太小。”
问:“于勒和你母亲有过争执吗?”
答:“没有。他已经离开巴黎3年了。”
问:“他知道他离开巴黎的原因吗?比如,是不是念书的原因、或者是在外省找到了工作?”
答:“不是。都不是。”
问:“那他在离开前在巴黎有固定职业吗?”
答:“他大学毕业以后到申请到海外的第三世界国家去工作,以此来代服兵役。他在中国工作了2年以后回到巴黎······然后,他去了外省。”
问:“是不是可以说,你和于勒之间,至少有5年时间,连面都没有见过?”
我没骗你
答(肯定):“是的。”
问:“当你们重新见面后,他就向你提婚吗?”
答(肯定):“是的。”
问:“在你和于勒分开的这几年时间里,你和你母亲是否经常会提及于勒、并且因此有过争执?”
答(肯定地):“没有。”
问:“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答:“我母亲并不是太管束我。”
问:“那她为什么这次这样强烈地反对和管束你呢?”
答:“······”(沉默)
问:“以前你知道你母亲反对你们的态度吗?”
答:“知道。”
问:“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反对你们的理由吗?”
答(犹疑):“不知道。”
问:“你可以向警方提供一些关于于勒逃匿的线索吗?”
答:“·······”(沉默)
这时,另外一个警员拿着一个文件夹走过来,他在转交文件的时候,朝负责询问的警员耳语了一下。
1分钟后,米卡和我看到了那个文件。
那是于勒的案底。
问(指着卷宗里的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答:“嗯,这是于勒。”
问:“3年前他故意伤人致残的事情,你知道吗?”
答(犹豫了一下):“知道。”
问:“刚才你说,他在3年前离开巴黎去了外省。他那次也是和这次一样,是畏罪潜逃的吧?”
那天从警察局出来后,米卡带着毛毛重新回到我的家。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故事,那我就给你讲讲吧。
我没骗你,我真的叫侯霓。我的老家也真的是在温州。
有一段时间,千方百计出国是我们那里公认的脱贫致富的捷径,哪怕为这个先要背上几十万的债务也在所不惜。
我们家原先是卖水果的,就是在路口摆一个摊儿的那种,靠做这个,想发大财是永远发不了的。看着身边有些人不明不白地就变得有钱了,我爸爸妈妈也整天想心思。想来想去,他们就动了出国的念头。他们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出来了,还借了亲戚朋友好多的钱。他们都以为,等我们到了国外以后,就能挣比这多得多的钱,这些借债都算不得什么。
我记得,在我出国以前,我爸爸妈妈就跟我讲,等到了国外以后,我们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先还了欠人家的债,然后用钱来买大房子、好车子、过电影里一样的有钱人的生活。现在想起来,当时怎么就把国外想得这么好啊?我现在是看清楚了。糟糕的是,都到今天了,仍然还有很多中国人跟我们当时一样天真,还那么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也要飘洋过海跑出来。这都是图的什么啊?有那几十万,在中国,都能过上皇上过的日子了。就算是借债,用这借的钱去做什么生意做不下来啊?!不骗你,有这么个在国外的吃苦受罪的心,在中国勤扒苦做的,一样能发财。
那一年,我们是跟着蛇头出来的。我们是指我和妈妈,我爸爸没有出来,我爸爸继续在家摆水果摊。三个人一起出来出不起,蛇头收钱是按照人头来计算的,我们家付不起让一家三口一起偷渡出国的钱。爸爸妈妈的意思是等妈妈和我在外面挣了钱再把爸爸弄出来。他们还想,如果几年以后我和妈妈在国外真的挣了大钱,爸爸不出国,我们带着外国人的钱体体面面地回去也满不错啊。
就这样,跟着蛇头,我和我妈妈先到东欧,又辗转到巴黎。
我那时十五岁,刚上高中,别说出国了,就连出省都没想过,但是,经过那几个月的折腾,我和我妈妈水、陆、空什么交通工具都试过了以后,从东欧辗转地到了巴黎。我那时可不知道巴黎是干什么的,我爸爸妈妈当然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就是到国外,巴黎就是国外,国外就是能挣到大钱的地方。
到了巴黎,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被蛇头安排在一个地下制衣厂里,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我是到巴黎的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