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觉得我这么做还不够补偿的话,你想做什么都行。但是,我是不会再去美国了。我已经过了40了,不想还做一些没有结果的事情。”说着,我打开了床头灯。我想,我和单亦欣需要在明亮中说写开诚布公的话。人吧,不能总是藏着掖着躲着。如果躲避不能躲过一生,那就总有现眼的那一刻。
“······你不要我了?”单亦欣问我。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和你不合适。”
“十年前你怎么不说我们不合适?”
“十年前,我觉得我要为你负责。那时候你那么难,我只想帮助你,我没有时间去考虑我们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难道我们这十多年的情分就这么变成了一片空白了吗?纪安之,你好狠心!”
“我不觉得那是一片空白。那里面有我全部的付出。一个男人把他最好的岁月里的所有感情、所有经历、所有的收入都投入了进去,你不能说那是空白。”
“你有付出,我没有吗?我为你背叛了丈夫,为你疏远了儿子,为你忍气吞声,为你背井离乡,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到现在,我老了,好了,轮到你来说你不要我了······”
“这和你有没有变老没有关系,你不要这样强词夺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有机会走到头的。世上那么多的婚姻也有离婚的时候,何况我们还没有结婚。难道两个人谈上了恋爱就必须要纠缠一辈子?难道我们同居过就必须在一张床上睡到棺材里吗?”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过,怎么生活,我不管那些。我只要我自己的东西。你别想赶我走,也别想从我面前溜走!”
“我们在一起不能说这种话题,只要说了就会吵架。我们之间的情分也是被这样无穷无尽的吵闹给折腾没了的。这样在一起的生活有意思吗?单亦欣,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个话题。你恨我,你咒我,你骂我,你怎么做都可以。你想现在杀了我、我也不拦你。但是,天亮以后,请你放过我。你还有一个儿子,我有什么?我到40岁了,还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我也想,要是不和你纠缠,我随便找个什么女人结了婚,现在我的儿子也会很大了,我身上起码也有个有家的男人的样子。你说,现在我有什么?我只想要一点安宁的生活,你别不给我。你明天就要回美国了,现在,我把我交给你,你打、你骂、甚至你杀了我,都可以——但这是最后一次。天亮以后,我想请你用一个成人的态度来做事情。”
“纪安之,我不会要你的钱的,我做心理医生的收入也不会比你差多少!你不要太小瞧我了!”
“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多点钱,万一救急也好啊。你不要为了和我逞能就和钱过不去。那何苦呢?以后,你需要有困难的时候,我还会尽力来帮助你,不过不是用所谓爱情的名义了。”
沉默。
米卡为什么失踪
沉默了很久。
单亦欣象一片云一样地覆盖在了我身上,我扯灭了灯亮。
她在我的身上逡巡着,用和流泪一样微弱的声音问我:“我好吗?”
我说,嗯,好。
她又问我:“我好看吗?”
我说,嗯,好看。
她接着问:“我优秀吗?”
我机械地应着,嗯,优秀。
她还在问:“那我的品位呢?”
我说:“不错啊。”
最后,她问:“那你说,我的功夫好吗?”
“好,很好,是的,很好。”
我一边麻木地回答她,一边激烈地配合她。
“那她、真的也很好吗?比我好很多、强很多是吗?”
“谁?”
“她啊。”
这个“她”字,让我颓然了下来。
她?
她!
想到她的时候,我怎么还可以和别的女人鬼混呢?哪怕这个女人是单亦欣!
米卡啊米卡,你要是听见我发誓说这是我和单亦欣的最后一次、也是我和除了你以外的女人的最后一次,你会原谅我吗?
那个晚上,任凭我和单亦欣怎么努力,我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了。
后来,我搂着单亦欣,我们没有做爱,没有说话,也没有睡着。就这样搂着躺着,想着各自的心事。
早上,我请了假送单亦欣去机场。
这时,她已经恢复了心理医生的面貌,一个成功的心理医生的样子。进检测口的时候,她跟我握了握手,突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你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吗!”
她说得那么冷静,我不由得惊了一下,像个愚蠢的小学生一样问道:“为什么?”
她笑了一下,说:“因为你哥!”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这就是你的心理分析?”
她什么也没有说,自信地转身走了。
我一直以为,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如果把她摆在了单亦欣的位置上,她在走进海关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说:“你为了一个女人就不要我了,我恨你一辈子!”
我是希望她这么说的。我甚至是有些期待着等她把憎恨、怨恨、仇恨都说出来,让我也跟着一起来发泄一下——事实是,很多时候,我也痛恨我自己。
可是,她没有。
——女人,总是这么让人意外。
何况,这个女人是单亦欣啊!!
米卡失踪了一个月了。这个时候,我一边找她,也一边无限地放大过我的想像力。
米卡为什么失踪?
巴黎这么大,米卡总是可以有一个栖身的地方的。
是啊,巴黎这么大,谁要是真想藏起一个米卡,多么容易啊?
人为什么要藏她呢?
她会不会和黑社会有关?会不会和什么人有旧仇?她会不会是一个职业杀手?会不会是个间谍?我试图把我看过的电影的情节变成各种可能都安插在了米卡身上。但是不能,它们都不能给我一个好的解释。
我只认识我的米卡。在属于我的时候,她叫米卡。那个在我之外的世界里,她究竟是谁,是侯霓,亦或还是另外的什么,我不知道。
我把我的米卡弄丢了。
也许,她只是不愿意继续以米卡的名义来生活吧?
我等你
这样的猜想,于我来说,未免有些悲凉。但是放在米卡的身上,我觉得也许是最好的一个出路。
只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论她是不是我的米卡,我都不计较。
事实上,我除了给她一个米卡的称谓,我又能给她什么更多的呢?
单亦欣走了以后,我差不多每天都会抽空到香榭丽舍的LV门前去转悠一下。不同的时间段,总想着也许有碰巧遇见米卡的可能呢?
没有。
一直没有。
我也试图找那些别的倒买LV的中国人那里打听出米卡的下落。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天知道他们的缄默是不是一种行规。
单亦欣回到美国后不久,给我寄来了一张卡片。
简单的卡片上面只写了简单的三个字:
“我等你。”
——这三个字,就好像医生给感冒病患者开的药方一样简单实用。是的,她走的时候是给我开了个药方,她显然对她开的药方很有把握。
又是一个轮到我当班的夜晚。
尽管我不用在医院值班,但是我也不敢早早就睡觉。谁知道会有什么急诊就传唤我了呢?当你做了一个心外科的医生的时候,你就会感叹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心脏病人,哪怕是象法国这样的只有5千万人口的国家里。
世风日下,不过就是坏了心的人,越来越多。
我在家看着电视,其实也是在等着医院的电话。
米卡离开之后,我的生活里就只剩下电视和电话。
当我应着医院的传唤穿过医院的急诊通道走向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和我垂直方向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那种娇瘦,还有怀抱着的一个孩子,就象是那天从我家里走出来的抱着毛毛的米卡。
我赶紧追了过去。
她走进了电梯。
我抢着在电梯门最后合上的那一瞬拨开了它。徐徐展开的门内,靠里站着的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米卡!
我望着她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想笑,非常非常快乐,非常非常地满意。
电梯门再次打开,米卡要走出去了。我和她一起走出电梯门,我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的回答异常简单,两个字——“回家”。
“你怎么来医院了?”
“我的继父心脏病发作了,我妈妈送他来急诊。我妈妈是带着孩子一起坐救护车来的。现在我来把孩子接回去。”
“心脏病?”这三个字让我异常敏感,我对它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熟睡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说到“纪安之”。心脏病人,那不是我的病人吗?
“那他现在是在内科的急诊、还是外科?”
这边的医疗体制里,对于急诊病人,一般都是先由内科来处理,如果用内科的办法不能改善病情的话,再及时转移到外科做手术。
“我不知道,可能转到手术室了吧。也许马上要手术吧······我不清楚。”米卡说得很平静、很漠然,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的传呼机又响了起来,是疾呼。这一定是护士长皮埃尔在找我。
我拽住米卡,说:“我必须要上手术室了,也许我现在要做手术的病人就是你的继父······你等等我,等我从台上下来以后好好和你说话。”
我要让米卡知道,我不想离开她,也不能离开她。
我想知道那天她从我家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传呼机不停地震荡着。没有时间给我再和米卡说什么了。我一边奔向电梯,一边重复着说:“等我啊······”
手术
手术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医护人员全部严阵以待。
麻醉医生对病人进行了全麻,正在检查麻醉后效果。
护士长皮埃尔递给我内科急诊对病人进行的各项检查结果。病人是因为心绞痛发作叫的救护车。各种数据显示,病人有严重的冠心病。对于他的症状,必须立即实施旁路手术,也
就是冠状血管搭桥。
病人的病历里的一个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病人的血型是很特殊的O型RH阴性血。这种血型在汉族人的比例里只有万分之十二。它在高卢人后裔出现里的确切比例我不清楚,但一定也是一千个人里面也难找到几个的。
我问皮埃尔,血库里有没有这种罕见的备存血浆。
他摇摇头。
并不是所有的心脏病手术都需要在术后进行输血的,这要视病人的失血情况而定。出于安全考虑,国外更是推崇尽量减少或者避免外来输血的可能。但这并不表示这个病人就一定不需要输血。
皮埃尔告诉我,他们正在和其他血库联系,也要求了病人家属联系相关血源。病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省,有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不能确定一时能不能找到;小儿子太小了,才5岁,不可能成为万一情况下的补血来源。
我点点头。这些事情我只用知道就好了,不需要我来张罗;确切地说,这是护士长的职责。我是在对自己点头,意思是,我明白了,没错,一切信息都说明了,这个病人就是米卡的继父。
走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又犯了一个错误,我让米卡等我,但是,她会在哪里等我呢?
不敢去想更多与手术无关的事情了。
我迅速地换好手术服,戴上手套,走到手术台前。
扫视了一下躺在台上的病人。
病人看上去至少有70岁了,他体态臃肿,脸上的皱褶如同沟壑纵横。他的左眼眼眶深陷了下去,就算他是昏迷着,我也能够看出那是一个被摘取了眼球的轮廓。一个龌龊的老男人,还是独眼。
我接过助手递来的手术刀,为病人开膛······
我知道,这是米卡的继父,算起来,他也是她的亲人。为了米卡,我要做得认真一些、更认真一些。
手术进行得并不顺利,病人的血管太小,搭桥吻合并不满意,手术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
当我终于把冠状血管的搭桥全部完成以后,我要求助手扯下心肺仪,让病人那被人为中止的心跳复苏。
病人的心脏并没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动起来。
按照惯例,我们开始给病人用药,助手把肾上腺素加到体外循环机里,然后为病人重新连接上心肺仪。
病人的心跳重新开始,不过,非常的缓慢和微弱。
等心跳趋于平缓了,我们再次尝试让病人的心脏自主复苏。
重新撤离心肺仪以后,病人的心跳象一个靠惯性来爬坡的破车一样,不可避免地一点点减速,直到最后停了下来。——这是一个苍老得已经接近完全丧失了机能的心脏,我们在竭尽全力帮它来找回一些运动的力量。
再次连上体外循环机,加大用药的剂量。
如此反复了数次。
终于看到了心跳持续而有节奏地坚持了下来。
我们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缝合工作是助手完成的。我提前走出了手术室。
皮埃尔紧跟着我走了出来,他告诉我,今天是他小儿子的一岁生日,明天晚上,他家里有一个大的生日派对,他请我们大家下了班都去。
我点点头。那种漫不经心地点头。点完头之后才发觉我给错了回应。今天晚上我不可能去参加皮埃尔的家庭派对。谁都知道,象给一岁大的孩子做的生日Party,主角是被忽略掉了的,因为他连记忆都还没有。所谓派对,一定只是大人的狂欢。我不要这种事不关己的狂欢,我有我的米卡啊。
等我想跟皮埃尔解释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了手术室。
站在手术室门口的病人家属是一个瘦弱矮小的亚洲女人。她穿一件已经很过时的、所谓柔姿纱的花衣裳,是那种在国内也早就淘汰了的质地和款式。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和她年纪不相称的浑浊。
徐娘半老了,隐约还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具备的某些颜色。
——这就是米卡的母亲了。巴黎这样的一个花都,把这样一个曾经一定是花样过的女人摧残得只剩得一张身份纸和同身份纸一样单薄的身躯。
我直接用中文告诉她说,病人的手术基本完成了。不是很顺利,现在还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
然后,我告诉她,我们尽力了。
她点头说,她知道。
我告诉她,病人还在昏迷状态,清醒还需要一点时间。
感谢我
她还是机械地点着头说,她知道了。
我把她叫了一边,说:“我还想和您说点事情。请等我去换一下衣服好吗?”
换成便装以后,我带着米卡的妈妈到了我们医生平时喝下午茶的地方。
她不主动说话,偶尔地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和我对视一下。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麻木了,任麻木侵蚀到了所有的细胞和表情。
我一直寻思着从哪里开始开口来和她说米卡。
想了想,我告诉她:“我不是来和您说您丈夫的病情。我想和您聊的是侯霓。以前我就认识您女儿,我是您女儿的朋友。”
侯霓是米卡的名字,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愿她没有说谎。
米卡的母亲斜睨着我,问我:“你是侯霓的朋友?什么朋友?”
这问题问得太过直接,让我很有些窘迫。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前一阵子,她住在我那里。”
“哦。她在你那里没住多久吧?”她只是漫应着,语气里全然没有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私生活的那种自然的关心。
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