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冲动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了。当我和单亦欣一针顶一线地这么言语交锋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陈垣对我的评价,有些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话,终于不受管制地脱口而出。我告诉单亦欣:“就是因为这样,因为我就是变成灰了也还是会被你看透,所以,我不能要你。你不觉得很多时候你象个巫婆似的吗?你了解我的一切,甚至可以预知我的一切,我活着就象是为了把你脑子里对我的设想一一兑现,你觉得这是我想要的吗?你聪明,你很优秀,你需要有人欣赏你、仰视你,在精神上迷信你、崇拜你,但我是想要一个和我一起生火做饭、熄灯睡觉的女人,不是要请一尊神龛搁家里放着。我知道你在乎我,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跟头驴子一样永远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他可能有快乐吗?你总说你懂得我,但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难过。不光是你,还有······”
“我知道你找完我的茬儿以后你接下来又要说什么。你别想又扯出纪然来,好象他是我们之间多大的一个绊脚石似的。是你自己心里有石头,你搬不开它,就怪罪在孩子的身上。你根本就是嫌弃他,也嫌弃我!”
我知道,话一出口就覆水难收了。是福是祸我不知道,那我知道我开始害怕起来。怕什么,我也说不出来,但就是怕。就象忤逆的乱臣贼子害怕暴君,就象淘气犯错的孩子害怕严父······当我重新看到单亦欣这张象陷阱象沼泽般让我无法自拔的面孔时,莫名的恐惧象滴在宣纸上的墨汁,一点点深深浅浅地洇开,游走在纸页上的,尽是害怕和后怕。这个女人,这个在爱的名字下荫翳着我、统治着我、也带给我幸福和愉悦的女人啊,你口口声声说你要我,你要的就是我们之间的这种猫和老鼠的天敌关系吗?
我摇了摇头。
脑子里一下子被那些往事塞得满满的,很胀很痛。纪然的那双眼睛、那种表情、那种彻底的漠然、那种由衷的敌视·····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次,纪然跟我说要象男人对男人那样地谈话。
然后,他告诉我说:“你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不可能成为我的爸爸。——你不过只是我爸爸的弟弟、我妈妈的男朋友。我不会让你和我妈妈结婚的。你应该知道,在我妈妈那里,谁更重要?是你、还是我?哼!能做我妈妈男朋友的人满大街都是,but!我妈妈的儿子只有我一个。Bytheway,我也警告你,哪天我不高兴了,我迟早会把你从我妈妈的床上轰下来的!”
这些,我无法跟单亦欣去说。
她始终说她的纪然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太多的心机和城府。只要多给他一些真心和爱心,他也会回报给我真心和爱心的。
哎,哪是那么简单啊?
细想起来,我想说的,又好像不仅仅是纪然。说真的,一个小孩子真能恐吓住我吗?
我缓了缓语气,说:“单亦欣,我们都冷静一点好不好?”
“你答应我,和我就象从前那样,我自然会忘记掉你说的那些错话、做的那些错事情。你看,我们在床上的时候永远都这么和谐,你舍得我吗?”
“但是······”
“不要‘但是’了,没有‘但是’。Noexcuse。我们之间吵了这么十年了,还可以再吵几十年,没有关系,我习惯了。”单亦欣就那么举重若轻地说着,好像对她来说,这些争吵真的只是一些生活的调味料。
这么多年来,生活到底在我和她之间放了多少佐料?它们到底把我们的关系搅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有时候我就觉得,我所得到的东西,就象大学里的食堂师傅炒的那些菜,味精的瓶子里总是空空的,而因为师傅们的心不在焉,廉价的盐晶却总是被人一放再放。
谁能说清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单亦欣的?
也许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吧。
我在医院里实习的时候,有一次,从医院的自行车库里推自行车出来,前车轮不小心撞了单亦欣一下。那时,我慌忙急忙地跟她说着对不起,她却笑着告诉我不用那么紧张,说,
你开的又不是大东风卡车,一个自行车胎,能蹭出多大的事故来啊。
当时我就记住她的那个笑的神情,仿佛她那笑起来的酒窝可以把我整个人都漩进去。
后来,我跟她说:“你剪短头发的样子配你这种笑的表情真好看。”
她就回答说:“你真是不会夸女孩子。其实,我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我留长头发的样子也很好看。”
我走不出这个圈套
那时候我自己偷偷跟自己说,其实,她自信的样子最好看。她一眼能够看穿我心思的眼神真好看。
但是,在我把她的每一句语录都跟精读课本一样拿来分析、玩味和背诵的时候,她却没有把她的眼睛放在我身上。
——她把它们放在了我哥哥纪来之的身上。
她幸福地做了很多铺垫,暗示着纪来之去追求她;她幸福地把她的结婚请帖交给我手上;她幸福地在婚宴上应宾客的要求无数次地和纪来之表演着喝“交杯酒”;她幸福着她和他的幸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多余的目光注视到我的身上。
我一直看着她的幸福,也祝福着她能永远这样幸福。因为她和他,一个是我喜欢的女人,一个是我唯一的兄弟。
其他的,我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看似发愤图强地考研究生、读博士;看似胸怀大志地让自己单身着过完一个又一个生日;······
记得有一天单亦欣跟我说,纪安之啊,你真是个好男人。
我自己掂量着这话,想:恐怕是她在把我们兄弟俩逐一比较之后,发现我什么都不如我哥哥,然后就给了一个安慰奖给我,就算我和纪来之比起来一无是处,但是,嗯,我还是个“好男人”。
后来,单亦欣怀了孕,而在这个时候,纪来之却得到了他苦等了好几年的外派签证。他像所有类似情况的中国大男人一样把肚子大着的老婆留在了国内,说是这样做是为了给没出世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单亦欣在国内做留守太太的时候,我以弟弟的名义照顾着我这嫂子。
有一天,我买了水果去看望在家保胎的单亦欣,她突然问我:“如果换你是纪来之,你会和他一样吗?”
我回答说:“为了我爱的女人,我可以哪里都不去。”
我说的是实话。我是把我爱的女人当成我嫂子之后才斗胆说出来的。
单亦欣笑了笑,然后,自顾自地照了照镜子。
照完镜子以后,她突然跟我说:“纪安之,你说得对,我还是剪短头发的样子好看。”
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对我说这种话?我想不明白。事实上,我都快忘记了我说过这一类的话。如果没有两情相悦来做铺垫,记住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而她却看似不经意地把它们说了出来,仿佛她还连带着记得我们之间交往的所有细节一样——似乎这些话一直就放在她的嘴边,打一个哈欠就可以被风带出几个音节。
我没有这样被人惦记过,我说的话也没有那样清楚地被人复述过,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小伙子就这样被一句话给震撼了,以为自己被人暗恋了几十年。这个时候,他能选择的是什么?他是没有选择的,只能晕头转向、五迷三道、神魂颠倒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对自己说,纪安之,你赶紧上啊,一天都不能再迟了!
在我选择悄悄地来巴黎之前,我还是这样对自己说,纪安之,你赶紧撤啊,一天都能再迟了!
——我想追随的、和我想逃遁的,我想沉溺的、和我想超脱的,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同样的人。
那人没变,我也没变。但是关系就那么变了,到后来,结局就这么变了。
菜里有味精和盐,不过,放错了各自的剂量。
我想,我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还想要我啊?你说,我们是先去吃饭呢,还是现在饿着肚子再来一次?”
单亦欣环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胸膛上。她保养得很好,用武汉话说,她是那种从条子到脉子到盘子都蛮顺的女人。阅历雕琢了她,但还没有摧毁她。她的每一寸肌肤里都曾经那样持久地驻扎过我的欲望。她是一个懂得煽情的老手,尤其是站在和我有过那样多的经历之后,她更是明白如何驯服我又如何撩拨起我来。
我摇摇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拒绝她,还是在拒绝我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一遍一遍地念起“米卡”这个名字,这是我给我的那个小女人取的名字,我却连开口轻唤它的可能也没有。确实太米卡了,米卡得无以立足生根。
我牵着单亦欣的手出了门,找了一个中国餐馆吃了饭。
我无法自控。以至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爱什么,到底要什么,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作为外科医生的冷静在单亦欣面前一点也不管用。
单亦欣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身心都在提醒我,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她就是我的主人。
——这是我们同居多年的习惯认识了。
我走不出这个圈套。
我没有答案
单亦欣是请假来法国的,她把孩子纪然交给了陈垣做homestay。据说临走前,她特别叮嘱陈垣不要提前告诉我。这一点让我很窝火。他们俩曾经是我最好的男朋友和我最好的女朋友。但是他们却联合着来蒙骗我。本来,我是想打电话好好收拾一下陈垣的,后来想想,人家也不容易,在这种问题上,如果他明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那么,他选择沉默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把矛盾和误会降低到最小的限量里。其实,当陈垣把单亦欣那封做作的情书转发给我的时候,也许就是在他给我一些暗示和提醒了,遗憾的是,我没有仔细咀嚼出其中的味道来。
单亦欣在巴黎的这一个星期,我依然没有得到米卡的任何声讯。无可奈何花落去,却没有似曾相识的那个人归来。我没有淡忘她,但也真的没有办法为她、也为我对她的牵挂来做点什么实际的事情。某位圣贤说,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掀翻整个地球。我看,对我这号人,就真算是给我了一个什么支点,我大约能掀翻的,也就是个地球仪了。
知道单亦欣只会在巴黎呆上一个星期,我也比较踏实。我尽量避免和她再有冲突,我总是跟自己说,不就一个星期吗,忍忍就过完了。我象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好爱人一样,做一些让单亦欣觉得高兴的事情。说实话,我怕单亦欣,就象任何一个惧内的男人那样。对于单亦欣,我必须要把我的米卡藏起来,就象天下所有偷情的男人去藏他们的偷腥故事那样。很多次我假想过,要是米卡和单亦欣直面,会发生什么。我没有答案,因为不敢往下去想······
我期盼米卡找我,但是一定不要在单亦欣在场的时候。
这一个星期里,单亦欣每天给我洗衣做饭收拾屋子,等我回来以后又围绕着我,做一切可以讨好我的事情。这其实是我曾经向往的一种生活。我的生活里缺一个女人,单亦欣是了解我和了解如何来伺候我的女人,如果一切仅止于此,我也请愿就这么和她牵牵扯扯过一生。
在我和单亦欣之间,她的儿子纪然确实是我最大一个心病。那是我无法迈过去的一个沟壑······
我跟单亦欣说过,如果天下的孩子都如纪然这样,那我情愿断子绝孙好了。我不想让下一代人成为一种爱的过失、承受和负重。于后代、于我,如果爱的含义太狭隘、又太紧张,那就不要勉强了吧。
有一种勇敢叫做放弃,尤其是在这样的问题上。
在米卡的问题上,单亦欣的冷静和冷淡也是我没有想到的。除了她刚到的第一天的暴风骤雨里她和我纠缠过关于我生活中别的女人的事情之外,后来,她用一种高贵和君临的寒气漠视了这一切,好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也不存在。她的这一种态度更增强了我的幻觉感。
米卡真的是我的一个白日梦?
我真的佩服单亦欣。
星期天,我带单亦欣去逛香榭丽舍。我们就象老夫老妻那样款着胳膊,悠哉游哉的——单亦欣喜欢这种样子——我们如同连体一般地散着步,然后我听单亦欣对这这那那的指指点点。
快走到LV专卖店的时候,我很紧张。我不知道会不会遇见米卡。
我说过,我要是弄丢了米卡,我会重新去香榭丽舍上去找她。但是,要真是在这种场景下见到了她,是不是比没有遇见还要糟糕?!
在LV店的门前,我抢着去按了过街人行道的按钮,也顺势让单亦欣挽着我的胳膊溜了下去,我们成了两个分开的、独立的人。
LV门口依然有张罗着倒卖皮包的中国人。我很快地扫视了他们的阵营,里面没有米卡。——既有一点庆幸,也有一些失落。
我要是在香榭丽舍上也找不见米卡的话,恐怕我真是要永远把她弄丢了。
难道,我和单亦欣就这么回到从前?我可以只当米卡从来没有出现过吗?一个人,一段情,也许都可以当他是一个梦,天亮了梦醒了什么都不再了;但是,家里还有那么多属于米卡的东西,难道它们也会被梦、被夜晚带走吗?那是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在我的生活里存在着、也在我的感情里存在着······
单亦欣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她终于跟我说起了米卡。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用的是一个代词“她”。是的,“她”,一个女人,可以是这个性别之下的任何人。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单亦欣并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有着一个女人,她要和我说说这个女人。
“是你叫她这几天里不要来找你的吗?”
“谁?”
“我知道你留在你们前台的钥匙是留给她的。我也知道你不想和我说她。要是她真的不影响你和我的关系的话,我也不想和你再多说她了。不过,我想,等我回到美国以后,你肯定还会找她的。”
沉默
“你想说什么你就直接说出来好了。”
“我想说的,都是你不想听的话,其实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我已经40岁了,不想费脑子来绕着弯子说话。”
“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在巴黎和她有什么故事、有什么纠缠,我希望你做完这个合约以后还是去美国。如果你觉得结婚很费时费事的话,我也可以不和你结婚。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之间,结不结婚,真的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一张纸,也不见得能给我们的生活添加更多的分量。”
“你是这样看的吗?”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我们走到一起这么不容易,就算我不管你,我也知道,你怎么舍得放弃?我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找你要的也不多,你给我你的今生就够了。来生你做鬼做神做什么去都好。”
我没有说话。黑暗里坐起了身,点燃了一根烟。香烟是可以被我燃烧和释放的心事。
“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单亦欣问我。
这是我的软肋。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我在40岁上的年纪上,最想获得的礼物。
但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沉默了良久,我说:“单亦欣,我离开美国的时候,我没有带走我们联名开的那个支票本。这么多年我的积蓄都在那里面。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你回美国以后,好好和纪然生活,我也不想耽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