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能不能再麻烦你透露一下,你们赶尸的时候尸体是怎么走路的?」
「哈哈~官爷真当我们赶尸是杂耍啊,那些民间传言不足取的!赶尸的时候,我们人在尸体前面三步远的地方摇铃为尸体引路,尸体和活人走路没什么区别,只是脚步更加缓慢些罢了,而且步子迈不太开,遇到门槛高的还越不过去呢,只能靠我们扶……」斩钉截铁的回答道,蜀音男子略有自豪地吹了吹八字胡:「而且我们赶的尸体没有我们的命令是绝对不会自行乱跑的,离了我们十丈远尸体就动弹不得了!」
「既然如此,那你知不知道除了赶尸之外,还有什么能令死去多日的尸体自己行走,并回到在世时的居所故地重游的方法吗?」
「这……官爷,您也算问对人了!俺师父当年告诫过俺,中原有种汉代传下来的秘术,能够达到和赶尸一样的效果,但维持的时辰非常短暂,并且也失传了好几百年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作什么返魂术吧?具体的俺也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辛苦你了。」沉吟着点了点头,笑云舒示意欧阳日取了些银子赔偿给蜀音男子,将前倨后恭千恩万谢的赶尸人打发了出去。回头望着抱臂倚墙,面冷如冰的凤舞阳,他别无他法地搔了搔头发,小心谨慎地提议道:「舞阳啊,能抓到的线索又绝了一条,看来……要捕获那个操着虚无缥缈的返魂之术的犯人,我们目前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法子了。」
「……什么方法?」找最善于处理「人」力所不能及的怪事的青龙御史夏语冰出马吗?
「很简单,那就是——装死。」既然犯人只对新死不久的尸体下手,而泌州城这个月内去世的尸体已经被诈了个遍了,想必寻不到新尸的犯人情急之下,是绝对不会放过「恰好」发丧的客「死」他乡者的!
倒抽了一口凉气,凤舞阳退后两步,恶狠狠地与围过来的欧阳兄弟等人瞪向笑得满面春风、状似无害的笑大青天,齐唰唰的问出问题的关键:「那么——谁来装!?」
「……我、我装总行了吧,你们大家那是什么眼神啊……」原本计划牺牲掉「少了一个还有一个」的欧阳兄弟的,但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两双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里浓郁的怨气不是假的。尴尬地摆了摆手,笑云舒见风使舵的改口道:「真是的,不就是装个死发个丧躺个棺材,再不济埋土里一小会儿而已嘛~~你们那么认真做什么,呵呵……」
「什么叫『而已嘛』!?好好的活人却要装死,你也不嫌晦气!」懊恼地单手支额,凤舞阳仿佛头痛似的紧闭了一会眼睛,接着,犹如铁了心一般,他皱眉:「也罢!堂堂八府巡按若要『客死』泌州,莫说朝廷那边会炸了锅,单就吓瘫了的吴县令也不好应付的。要是真想谁不知鬼不觉地引出犯人,『死者』的身份就不能太过张扬了。所以……笑云舒,你不用『死』了。可恶!便算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这回,我『死』——」
「凤师爷~~~」崇拜地望过来,早就习惯了被「若即若离」的二人轮番拎出来当炮灰使的欧阳兄弟庆幸自家人总算又逃过了一劫。
「舞阳……」叹息着笑了又笑,好像是找不到其他表情了似的,笑云舒半晌没有言语。
「行了,要感动要歌功颂德等抓到犯人再说吧!事不宜迟,我们得即刻安排装死的事宜。」看也不看笑云舒复杂的目光,凤舞阳振作精神指挥道,末了,他想起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对了,要怎么对外解释我的死因呢?你们觉得……我比较适合是怎么『死』的?」
「……」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感慨的目光,面对着凤舞阳掐颌孑立,云袖薄衫的清俊身姿,美人在前,忘了是谁先不怕死的说了实话——
「呃,如果是师爷的话……奸杀比较合理吧。」
「嗯嗯~身为男人我能理解,或者说,被强暴后羞愤自杀也不错?」
「去你的!以师爷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自杀?杀了对方全家还差不多。嗯……依我看,说是被大人给活活气死的还比较有人信!」
「喂!你们什么意思!舞阳与我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到大,要是那么容易就被气死早就死过千八百回了!再说了,本官有那么天怒人怨吗!?真是的……那么麻烦做什么,随便被哪个刺客下毒害死不就得了!」
「不妥,刺客不杀大人您却杀一个区区师爷,难以信服于人的。依属下所见,不慎坠楼落水掉崖跌马的都解释得通……」
「天宇,照你的死法那尸体还能看吗!?算了算了,舞阳啊,还是你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死法吧,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好了!呵呵~虽然其实私下里……我也觉得你被奸杀最合理……」
「合理你们个头——」忍无可忍地举起早已颤抖的拳头,沉默良久的凤舞阳额上青筋绽起,妩媚的凤眸里闪着嗜血的暴怒:「依我看不用什么装死了!你们几个人分明是一个个都在找死啊啊啊啊我成全你们」
「哇呀」
「师爷饶命~~~」
「凤、凤师爷您冷静点——」
「呜!舞阳啊,再打下去,本宫就真的得死给你看了……」
「……」
第五章
两天之后——
途经泌州城,八府巡按笑大青天的凤姓师爷突然暴毙?不吉利的阴影又一次笼罩在了倒霉的城中百姓们头上……
人害怕了自然就容易胡思乱想,一时间众说纷纭,甚至有好事者特意翻出黄历引经据典,说什么泌州城在春秋时期曾为古战场,坑杀冤魂无数,今年又恰好是汇阴之年,才会镇不住那些妖魔鬼怪出来闹事!
「笑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半躺在柳木黑漆雕棺里,凤舞阳一边整理着自己的「遗容」,一边没好气地驳斥着笑云舒送上来的第一手八卦。将自己的及膝青丝插上镏金玉簪,挽了个髻小心翼翼散垂在胸前,他抬眼白了一记陪笑的笑云舒,懒洋洋地接过欧阳月双手奉上的药瓶:「这个就是令人陷入假死的药了?没问题吗?」醒了后不会瘫痪或手眼歪斜什么的吧?
「放心吧,师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当初我们俩用过后不是现在也生龙活虎的吗?嘿嘿~瓶里的吃一颗能闭气假死一昼夜,您每次可别吃多了。」边嘱咐着边送上茶水让凤舞阳送下药丸,见他刚吞下不久便胸口一痛合眼昏死了过去,欧阳月眼疾手快地扶住对方后仰的身子,与赶过来的欧阳日一起顺好棺中人的寿衫素袍,将平静得仿若睡去的美男子轻放在白帛上,怜惜地替他折臂拢手在胸前。
「小月,师爷真的好好看哦……连死了都比好多活人漂亮。」准备就绪后,欧阳日与胞弟扒在棺边还不舍得离开,旁边一直默默僵立的笑云舒却猛地开口,收起平日嬉笑的模样,双眸深邃得仿佛无底的深渊,连映入的光明都被吞没了:「够了!什么死不死的,别触霉头了!你们两个还不上街给我哭去,否则谁会知道我们这发丧呢!?」
「是、是!大人,我们马上就去哭……」不明白哪里招惹到了难得发火的笑大青天,委屈地把眼眶揉得红肿后,欧阳兄弟用内力逼出眼泪来,苦命的奔上街去——
送走了两个煞风景的少年后,笑云舒抚着棺材,为自己的过分认真而自失一笑。确实,欧阳兄弟被自己训得很是无辜,但是没办法,看到眼前气息弱不可闻,犹如真正死去的青梅竹马……他的心就是定不下来,好像被挖空了一块似的不安着,因不安而烦躁,因烦躁而倍感无力。就如同……真的失去了一般…………
「舞阳,我们在一起是没有将来的。」彼此都是家中的独子,传宗接代的任务对于人丁稀薄到只剩下自己、家徒四壁得什么东西也攒不下的笑家来说虽然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但对于富甲天下,姊妹繁多,光是娘亲就有十二个的凤舞阳却是无从推卸的责任!反正从立志当贪官开始他就做好了被笑家清廉的列祖列宗们诅咒的准备,多加一条断子绝孙的罪状也差不了多少。可是凤舞阳呢?从出生那一刻起,凤家的希望就全寄托在了这唯一的男丁身上,如此沉重的期盼若是辜负了,又叫人情何以堪呢?
究竟二十年来,放不下一切的那一个是谁才对?
究竟二十年来,有谁比谁,爱得还要深沉——
若说凤舞阳不懈追求的是彼此能够在一起的幸福的话,那么,他所坚守的,便是让对方比和自己在一起还要幸福……即便那幸福中,没有自己的位置。
「呵……」只是,明明早已准备好如何面对生离的那一天了,可率先等到的,却是这一刻的「死别」。苦涩的笑着,生怕眼底抑制不住的感情不胫而走似的,笑云舒伪装起轻描淡写的笑容。慢慢地探手,轻柔而温存的摸着棺中人的顺滑青丝,乌发三千纠缠着手指,像是不愿他离去,像是不许他离去……
「好冷啊,真是的,怎么才发现呢?你从来都是体温偏高的人嘛。」指尖点过棺中人冠玉般的面容,吹弹可破的肤质却找不回往日灼伤一般的热度,笑云舒茫然地望着那没有再睁开的凤眸,只觉得心里的空蔓延到了全身,仿佛片刻间,身子里什么都不剩了!只除了不知从哪个角落溢出来的思念,缓缓荡漾开,那灭顶的思念呵……
七岁——
「哇!你的饭菜看起来好好吃哦!来来,难得你我同窗读书,缘分呐~~既然是朋友,那见面分一半嘛!我的咸菜给你吃,你的红烧肉换我吃好不好?」
「……我们是朋友吗?我们认识吗?」
「呃……你和我换红烧肉吃就算朋友啦!那,你看,刚刚夫子介绍过了,你叫凤舞阳对不对?我叫笑云舒,这不就认识了!」
「……」
「喂!干嘛不痛不快的嘛~是男子汉就爽快点,换不换一句话啦!」
「……我换,但是你得保证和我做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种!」
「安啦安啦,我们笑家代代是冤大头,连为路边乞丐都会两肋插刀,做我笑云舒的朋友你稳赚不赔的」
十岁——
「云舒……」
「干嘛一脸被人扁过的样子?别这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啦,好好的脸变得难看死了!」
「我爹说不让我和你继续做朋友了……」
「为什么?」
「他说你吃我们凤家的喝我们凤家的用我们凤家的,还要拐带凤家三代单传的宝贝独子去上树抓鸟下河摸鱼,三天两头的弄出些三长两短的危险……凤家还没做过这么亏本的买卖,再继续交你这个朋友我们凤家会赔惨了的~~」
「……呵呵,那舞阳你呢?你怎么决定的?」
「我、我不管爹怎么说!你是我自己要交的朋友!不管爹怎么说娘怎么说其他人怎么说,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非要和你在一起不可!」
「……够义气!走,舞阳,我请你喝甜水~~不过咱们得先去捅了先生屋檐下的马蜂窝~~」
「……」
十三岁
「咦?云舒你居然还在?我还以为来晚了一步,你已经和他们去偷看师娘洗澡了呢!」
「咳咳~此言差矣。子曰:『非礼勿视』。」
「少来了!哪次捣乱不是你给他们出的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唉呀呀~果然瞒不住舞阳啊!我们真是心有灵犀的知音挚友啊~~~」
「算了吧!我好奇的是你这回怎么转了性了?真的不想去看女人沐浴了吗?」
「有什么好看的……要说这城里的姑娘们,又有哪个比你长得好?我看你就够了。呵~」
十六岁——
「凤大少~我来探你的监啦!哎呦……你们家的墙盖那么高干什么!有够难爬的……」
「云舒!?你怎么来了!这可是凤家的宗祠啊,随便进来是要挨打的!」
「放心~~我是溜进来的。再说了,凭笑家清廉的人望,你爹不敢动我的。呵呵~~」
「你这家伙有空来欣赏我罚跪还不如去多看点书,也不反省一下你乡试的那个破成绩!简直是丢你们书香门第的脸……」
「错!看书有的是工夫,但是明明顶着神童才子的名号却连着三年乡试交白卷的凤家少爷却不是哪都能见到的。你也是……又不是不知道你爹指望你能考取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想得睡觉都会流口水了,干嘛这次又什么都不答呢?题目应该难不住你吧!」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要不是不想先你而出仕,我用得着等了一年又一年吗?看到今年的题目就知道你绝对答不了多好,要我乱写一气毁掉自己美誉我又不愿意,所以只好白纸一张,干干净净再陪你等一年了!哼!知道了还不努力点,少翻墙,多把精力用到读书上去!」
「……舞阳,你最后一句的口气好像老妈子哎~~」
「你——」
「好啦好啦,就知道我家舞阳对我最好啦~~来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听说你爹这回气疯了,狠下心三天不给你饭吃!怪不得呢,我一进来就觉得你又掉斤了!」
「……怎么是红烧肉啊?」
「哇!不是吧,这么好的菜你还给我嫌弃!?这可是我特地骗了刘财主儿子的钱,去城里最好的朝歌楼买给你的——吞金咽玉的凤大少,你究竟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才满意呀?」
「……咸菜。我……我想吃你娘腌的咸菜。」
「红烧肉不吃吃咸菜!?舞阳,你饿傻了吧……」
「手拿开!我没发烧!哼,谁叫我凤舞阳天生命贱,看不上大鱼大肉,偏偏就喜欢……这清粥小菜呢。」
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
回忆一浪浪涌上来,拍碎了胸中的矜持。
树影婆娑,又一阵风过,吹乱了棺中人的长发……
「舞阳,你真傻……」执意的伸手,一次次将那青丝捋顺,又一次次被风恶意的吹乱。就像是反复进行一种仪式一般,笑云舒固执的捋着凤舞阳的乌发,一次又一次,轻柔的,温存的,爱怜的,怀念的,疼惜的,无奈的,悲伤的,幸福的——
「舞阳,你真傻……」他分明是拒绝过了这个人的喜欢,可这个人伤了心却依然要拼凑起来继续喜欢。他分明是浇灭过了这个人的热情,可这个人绝了望却依然擦干了眼泪要继续撑起来燃烧。他分明是对这个人说过了不会有结果,可这个人却依然故我的留在自己身边,告诉自己……他不要什么结果,他只要不离不弃的继续喜欢着……就好。
为什么呢?在这份阴柔的美艳下蕴涵着如此刚烈的坚强?
为什么呢?这个从小被众星捧月宠大的骄子会甘愿耗尽一辈子最美好的二十年,对自己说——「即便会苦,可长久地喜欢着一个人的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舞阳……你真傻啊……真的好傻啊…………」为什么就是抚不平,为什么他想要安静可风却非要肆意的吹个不停?他明明是在嘲讽棺中闭气的人啊,这个为了自己的计划慷慨赴「死」的人,为什么对他嘴角勉强的笑、眼边滑落的泪,都不再计较了呢?是不是真的有一天他会就这么失去这个人?再没有人会令他烦恼了,再没有人会管东管西了,再没有人会时时刻刻用炽热的目光追逐着自己,再也没有人会嗔怒着红了脸、尴尬地别开头——只为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他终将失去这一切的幸福的,只因他不要,只因他不能要,不忍要……「舞阳……我真傻啊。呵呵……」这是什么烂方法,这是什么破陷阱?偷尸的人没出现,才一个瞬间,好不容易才看开的自己倒又陷了进去,拔不出来,拔不出来——
「舞阳……我真傻…………」紧紧咬住下唇,牢牢攥紧棺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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