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王威求见。”
阳裕听闻,吩咐丫鬟将孙女带了下去。便见一位中年汉子走了进来,却是昨日城楼上劝阻张伯辰之人。当下为徐无县尉,掌管本县缉盗治安等事宜,并协助太守守卫城池。
“振武将军已经离开了?”阳裕见到王威,不由问道。
“是的,属下派人出城查看,发现辽西突骑已经不知去向。大人,你这样做,难道不怕主上责罚?”
阳裕皱着眉头道:“王县尉,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天塌下来自有老夫承担。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先下去吧,吩咐下大家注意提防,石赵大军一旦攻占燕郡,下一步便是我们了。”
“属下遵命!”
王威退出房门,不多时重又反转,怯怯地站在一旁,看着太守阳裕,欲言又止。
“王县尉还有何事?”
“大人,你的琴”王威红着脸:“属下是个粗人,本来不懂什么音律。可是方才在府外听到大人弹奏的琴声,不知不觉间沉迷其中。是以属下斗胆,敢问大人所弹何曲?为什么具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力量?”
阳裕听到王威的问话,不由感叹道:“以前有个圣人名叫舜,想要用音乐教化天下,便命令大臣重黎在民间找到一个名叫‘夔’的人,任命他为乐正。于是夔更正了六律,创作了音乐。致令民风淳朴,至此天下大治,百姓安康。王县尉能从我的琴声里有所感悟,可见也是一位情感通透之人,切不可妄自菲薄。”
王威心中感激,不由道:“大人在辽西二十年,身谦下士。那些从中原逃亡而来的人,无论是士大夫之族,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受过大人恩惠。很多人在战乱逃亡途中死掉,也有很多孩子失去父母无家可归,大人经营收葬,存恤孤遗。我王威这辈子,没有服过谁。但是对于大人心服口服,能追随大人做事,此生无恨!”
“王县尉说的哪里话,你能有求知之心,老夫又怎能不成人之美?这首曲子,叫做东门行。”
“东门行?属下听到的曲子的时候,只觉得曲子中的情形似曾相识。大人能否为属下讲解一番?”
“这首曲子,说的乃是一件惨事。”阳裕叹了一口气,“当时有个男儿,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可是内心又舍不得,在出走当天,他决心再回家看看,因为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
王威心中一惊:“离家出走?那可不是流民么。要是被官府追缉,罪过非轻!”
“是的。所以他回到家中,犹豫徘徊,久久难去。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再无回头之路。可是——”
“难道还有人逼迫他不成?”
“这倒不是。此人在家中,看到缸中连一粒米也没有了,衣架上也没有一件可穿的衣服。沉重的现实,如同当头棒喝,让他清醒地认识到,除了去做流民,再没有第二条路。无衣无食,比去做流民还要可怕,要么冻馁待毙,要么拼作一腔热血。”
王威的身子颤了颤,不由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即便做贼,顶多牺牲自己,却可以救活一家老小。若是坐以待毙,全家只有死路一条。此情此景,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阳裕心中黯然:“到了这个地步,此人再不犹豫,腰悬佩剑要从东门离去。然而妻子却知道,丈夫这一去,便意味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是又无法让自己的丈夫回心转意,只好劝道:别人家都希望荣华富贵,可是贱妾不在乎。只要你留下来,妾身情愿和你一起喝稀粥过日子。”
“这女人倒是个好女人。却不知那男人心意如何?”
“那男人去意已决,连女人也知道,虽然情愿一起过着苦日子。可是家里无斗米之炊,连稀粥也喝不上啊。又如何说服男人留下来?只好祈求他,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来吧。如今天下太平,你外出做贼就是死路一条!”
王威脸色变了变:“都说女人见识短浅,这女人说的倒是句句实言。那男人怎么说?”
“那男人说,你不要管!我走了!即便是现在做贼,也很晚了。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做贼。眼看着白头发一天天往下掉,我内心煎熬的一天也过不下去!死就死了吧,总比在家等死强!”
阳裕说完后,二人久久无语。时间好像完全静止,王威郑重地向着上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脑海里,满是离家时的情景:乡道旁,一位村妇抱着男孩,泪眼朦胧地看着离家远行的男人,哽咽道:“夫君,我在家里会带好潇儿的。你一路小心。只希望你早日回来找我。”
十五年了啊!他还记得再次回家的时候,家中早已经是断壁残桓、一片砾土。
“这狗ri的世道!”
王威眼角闪过一丝泪光,猛地一拳击在墙上。一次离别,让他从此妻离子散。
他如何甘心?
“头!头!”一位士兵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眼睛里满是恐惧:“大军——石赵大军杀过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威一个激灵,猛地拨开士卒,朝瞭望塔下跑去,回过头来道:“火速去禀告太守大人!”
远方烽火台上,滚滚狼烟冲天而起,从远方依次而来。每一个烽火台都是四朵狼烟在空中相互缠绕,让人触目惊心。
“敌人数量在一万以上,距离徐无城还有三十里。”王威站在瞭望塔上,不由震惊道:“石赵的大军真的来了,燕郡与上谷渔阳三郡只怕凶多吉少!徐无城只有三千守军,如何抵挡大军?”
远方天地相接处,人头如潮水般不断涌出。紧接着旌旗遍地,隐隐传来阵阵战鼓声,马蹄声如同闷雷,席卷而来。
王威在瞭望塔上,看到城门之外密密麻麻的盔甲,头皮一阵发炸:“太守大人还是大意了,如果将振武将军请入城内,据城而守的话,好歹还有几分把握。现在石赵大军兵临城下,城破之日,徐无城恐怕再无一个活口!”
“尔等听着,赵国龙骧大将军支雄在此,速速叫阳裕出来搭话!”中军之上,一人金甲紫袍,碧眼卷发,向着城头洪声道。
“支将军,二十年不见,雄姿不减当年,只是何故连兵构怨,侵入我国,凋残百姓?不如就此罢兵,让百姓收养生息,上不辜天地之慈,下不负黎民之望,可好?”阳裕站在城头之上,手扶垛口,不卑不亢道。
“哈哈哈——”支雄大笑出声:“真是腐儒之见。阳裕,二十年了,你还如当初一般迂腐。军国大事,死生之地。此番出兵辽西,岂能轻回?我劝你还是开城投降,待我禀告主上,封你个官做吧。否则,大军攻势之下,只会玉石俱焚。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
第十二章 辽西突骑(一)()
“道询,赵国龙骧大将军支雄是个怎样的人?”张伯辰合上手中资料,郑重道。
他被北平郡太守拒之于徐无城外,便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当下拔营起寨,向无终县进发。
五百人中,有一百人属于斥候营,由百夫长秃发狐雍率领。昨天放出去的七十位斥候,与赵国斥候相遇,最后只回来五十二位。
带回来的情报是,冠军将军姚弋仲率领三万大军从燕郡北上攻掠渔阳郡,龙骧大将军支雄麾下四万步骑直奔北平郡,两支军队已经对徐无城形成了钳形攻势。
只要攻破徐无城,下一步便是卢龙塞!
张伯辰没有带过兵,分析情报之后,冷汗已经涔涔而下。
辽西突骑,只有五百人。其中一百人属于斥候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投入战斗。
也就是说,在阳裕不放他入城的情况下,一旦赵国大将军对徐无城形成合围,四百辽西突骑将面临四万赵国精锐的绞杀!
是以,他不得不想尽办法在危机之中寻求自保。
“将军居然不知道支雄?”徐可像是看到怪物一般,盯着张伯辰,眼神中充满疑惑。三十年来,风头最劲的人物当然是赵国高祖皇帝石勒。支雄虽然比不上司马腾、祖逖、刘琨以及段匹磾等人,能成为赵国的龙骧大将军,好歹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徐可看得出来,自家将军是真不知道。军中相传,张伯辰被郡主段雪颜所救,在教武场上与辽东第一神射手慕容翰较量,以惊魂动魄的两箭取得主上赏识,是以才能统领这五百辽西铁骑。
他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箭术如此高强的人物,其背后必然有高明的人物教导,为何对时局的嗅觉如此迟钝?
也许他想破头也想不到,短短二十天前,张伯辰还不属于这个世界。
张伯辰没有解释的意思,实际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本可以瞎编一套谎话蒙混过去,最后还是作罢。谎话好说,圆谎很难。他不想在以后的岁月里让这帮下属难做人。
世界充满未知,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哪怕他来自后世,也一样不可能掌控所有事情的走向。
他是一个被命运操控的凡人,而不是一个掌控众生的神。
这里不是三国志的世界,不是骑马与砍杀的世界,而是血淋淋的乱世。
徐可看到张伯辰冷漠的脸庞,心中惴惴,只好继续道:“想必将军的家族很早之前为了逃避战乱,逃入山中。所以才会与世隔绝。也难怪对当今时局了解不多,既然将军想知道,那属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伯辰没有解释,他却帮上司找了一个自以为合理的借口。见到对方没有排斥,便道:“三十年前刘元海攻破两京,二十年前,有王敦王导兄弟拥立元帝于江东,伪赵逆贼石勒趁隙起兵,其余如祖豫州、刘琨、王浚、段匹磾、苏峻等人亦是一时英豪,可要说这三十年来最成功之人,只有——”
“谁?”
徐可说的几个人物,他基本上都有些印象,可是要说他们的生平事迹,又一片迷糊。比如说王敦和王导在健康拥立晋元帝司马睿,号称“王与马,共天下”,这是在初中历史中讲到过的。祖豫州便是祖逖,他与刘琨一起,共同发明了一个成语,叫做“闻鸡起舞”,这些他都知道。
而其他人,比如石勒,王浚,段匹磾等人,张伯辰穿越这段时间以来,亦是在众人口中听到过他们的谈论。
这些人毫无意外,都是枭雄级别的人物,能在这个乱世之中留下威名,本就不容易。听到徐可的讲解,张伯辰不又来了兴趣。
“伪赵高祖,石勒!”
徐可提到这个人,表情有些凝重:“这个人白手起家,只用了短短三十年,便吞并了天下十八州中之十州。剩下八州中,慕容部占有平州,主上占有幽州。张氏割据凉州,李氏占有益州,南朝则有仅有荆扬交广四州之地。交州、广州与南越杂居,瘴气遍地,非中原可比。石赵实已三分天下有其二。这番功业,比之魏武,亦不逞多让。”
“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张伯辰点头表示认同。
“当时并州饥荒,赤地千里。东嬴公司马腾是为了筹集粮饷,四处掠夺胡人卖做奴隶。而石勒也被卖之列。”
张伯辰皱眉道:“卖做奴隶?”
徐可似有所感,不由嘲笑道:“是的,这个世道。人是最大的财富,尤其是奴隶,吃得少,干得多。想要称王称霸,第一步便是四处掠夺人口,耕田、采桑、织布、锻造兵器哪一样又离得开人?可是人命又是最不值钱的,今天匈奴来了,杀一批,明天羯胡来了,又杀一批。杀的尸骨相枕、血流成河,好像才能证明实力。”
张伯辰看了看徐可,心中有些明悟。这个人年届五十,又是从中原逃亡辽西,想必也经历过九死一生。只看他做事小心翼翼,不断搜集各种人物资料汇集成册,便可看出内心的执着。
感受到对方情绪的低落,不由道:“石勒既然被卖做奴隶,又是如何成为赵国皇帝?”
“那时候东海王司马越执政,天下大乱。石勒由此逃出樊笼,他纠集八个人,号为‘八骑’,四处掠夺,从此开始异军突起。这八个人为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
原来如此!作为此番攻伐辽西的前锋主将,龙骧大将军支雄的资历果然够老,竟然是当初石勒起事的老班底。
张伯辰突然想起一条情报,不由道:“难道率领赵国十万水师的横海将军桃豹,也是‘八骑’之一?”
“不错!此后又有十人加入其中,称为‘十八骑’,石勒就依靠这十八骑为根基,经过三十年的扩充,才有了今日石赵的基业。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石勒石世龙虽然出身羯胡,观其行事,倒也不失光明磊落。只因为看错了一个人,导致自己全家被杀,竟无一丝血脉存世。”徐可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凉,又有一丝幸灾乐祸。
羯胡继承匈奴而起,祸乱中原三十年。士族百姓饱受荼毒,徐可心中愤恨,倒也可以理解。
“看错一个人?是谁?”
“这个人,便是当今赵国的皇帝——石季龙!”徐可悠悠道:“石勒生前便有大臣建议除掉石季龙,说他功高盖世,又手握重兵,对太子是个巨大的威胁。可是石勒却认为,如今天下还未平定,留住石虎于国有益。于是,他便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代价。”
从徐可的话中,张伯辰仿佛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权利杀戮。他打了一个冷战,暗道:“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支雄与桃豹本是石勒的班底,然而在权利继承中居然能被石虎所重用。如此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在权力争夺中站在了石虎的一方,要么便是能力大到连石虎也无法忽视。无论哪种,都说明这二人的嗅觉超出寻常。”
徐可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引起了上司如此多的遐想,继续道:“今日辽西的危局,其实早在五年前便已种下。咸和八年五月,掌控辽东三十年的慕容廆去世,七月,纵横中原三十年的石勒去世,十二月,割据蜀中三十年的李雄去世。”
“慕容廆死后,慕容皝可要比石勒有魄力。首先驱逐威胁自己地位的慕容翰、慕容仁、慕容昭。而石勒优柔寡断,导致石季龙尾大不掉。最终杀掉太子石弘,自己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徐可的侃侃而谈,让张伯辰很是疑惑,在这个兵荒马乱音信隔绝的年代里,一个军队佐吏,如何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不可否认,徐可的分析给张伯辰提供了一个可以窥视天下形势变化的窗口,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此时此刻,忍不住道:“所以石虎与慕容皝上位以后,在五年时间内扫平了国内的异己势力,这才对辽西动手?”
“不错,如今支雄兵临徐无城,将军可有对策?”徐可见到张伯辰一下子便抓住重点,也不再多话。
张伯辰看着远处的狼烟,轻声道:“道询,你觉得石赵与辽东慕容部,我投靠哪一方比较好?”
“投靠?”徐可怔怔地看着张伯辰,突然之间眼中冒出一丝精光:“羯胡残暴不仁,石季龙此人尤其暴戾,如果将军想要选择一方投靠,依属下看来,还是辽东慕容皝吧。”
第十三章 辽西突骑(二)()
蓟县通往北平郡的山道上,数百辆大车连绵不绝。大车两旁,衣衫褴褛的奴隶在皮鞭的催促下,使尽全力将大车向前方推去。衣甲鲜明的步卒警惕地注意着四周,随时应对未知的危险。
这是从冀州筹措的粮草,务必要在三十日内送到北平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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