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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记忆力几乎都丧失了。 我是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一八二九年。”雅格布回答道。唐太斯从自被捕那天起,已过了十四年了。 他十九岁进伊夫堡,逃走的时候已是三十三岁了。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个悲哀的微笑。 心想,过了这么多年不知到底怎么样了,她一定以为他已经死了吧。 接着他又想到了那三个使他囚禁了这么久,使他受尽了痛苦的人,他的眼睛里闪射出了仇恨的光芒。 他又回味了在狱中立下的向对腾格拉尔,弗尔南多和维尔福报仇雪恨的誓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个誓言已经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威胁,因为地中海上速度最快的帆船追不上这只小小的独桅船,船上的每一片帆都鼓满了风,正径直向里窝那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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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走私贩子
唐太斯上船不到一天,就和船上人搞得非常熟了。 少女阿梅丽号(这艘热那亚独桅船的船名)
上这位可敬的船长,虽然他没受过法利亚神甫的教导,但几乎懂得了地中海沿岸的各种语言,从阿拉伯语到普罗旺斯语,都能一知半解地说上几句,所以他无需雇用翻译,多一个人便多一个累赘,而且常常多一个泄漏秘密的机会。 这种语言上的特殊能力,使他和人交换信息非常方便,不论是和他在海上所遇到的帆船,和那些沿着海岸航行的小舟,或和那些来历不明的人,这种人,既没有姓名,也没有国籍,更没有很明白的称呼,在海口的码头上能够看到他们,他们靠着那种秘密的经济来源生活,而由于看不出他们经济的来源,我们也许只能称他们是靠天过活的。 读者可能已猜出来了,唐太斯正是在一条走私船上。鉴于上述这种情况,船长把唐太斯收留在船上,应该说是不无怀疑的。 他同沿海岸的海关官员都非常熟悉。 而这些可敬的先生们和他之间时时处处都在勾心斗角,所以刚开始他以为唐太斯或许是税务局派来的一个密探,用这条巧计来刺探他这一行动的秘密。 但唐太斯操纵这只小船的熟练程度又使他最终完全放了心。 后来,当他看到伊夫堡的上空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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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缕象羽毛似的轻烟,他立刻想到,他的船上已接纳了一位象国王那样他们要鸣炮致敬的人物。 客观地说,这时他多少放心了一些,因为这样的一位新来者总比来个海关官员之类的要强,不过当他看到这位新来的伙计态度十分泰然,后面这一层怀疑也就象前者一样地消失了。所以爱德蒙占了个便宜,他可以知道船长是什么样的人,而船长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不论那个老水手和他的船员到底用什么方法来套他的话,他都能顶得住,不泄露丝毫真情,只坚持说他最初的那番话,他把那不勒斯和马耳他描绘得绘声绘色,他对这些地方了解得正如马赛一样清楚。 因而那个热那亚人虽然精明,却被唐太斯用温和的态度和熟练的航海技术蒙骗了过去。 当然,或许这位热那亚人也同那些明智的人一般,他们除了自己应该知道的事以外别的都不想去知道,除了愿望可以相信的事情以外,别的都不相信。而就在这种对互相都有利的状况之下,他们终于到达了里窝那。 在这儿,爱德蒙又要接受一次考验:这就是十四年来他未曾看见过自己是什么模样,他现在还会认识自己吗。对于自己年轻时的容貌,他尚且保存着一个完好的记忆,现在要面对的是成年时的自己究竟变成个什么样子。 他的新朋友们相信他所许下的愿该兑现了。 他以前曾经在里窝那停靠过不下二十次。 他还记得在圣。 费狄南街有一家理发店,他就到那儿去刮胡子理头发了。 理发师诧异地望着这个长发黑须的人,他看上去就象提香名画上的人物。 当时并不流行这样的大胡子和这样的长头发,而如果在今天,假如一个人天赋有这样的美质而竟自动愿意舍弃,一定会使理发师大感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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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那位里窝那理发师不加思索,马上就干了起来。修理完以后,爱德蒙感到自己的下巴已经十分光滑,而头发也与常人一般长短了,他要了一面镜子,从镜子里仔细端祥着自己。 我已说过,他现在已经整整三十三岁了,十四年的牢狱生活已在他的脸上发生了气质上的变化。 唐太斯进伊夫堡时,有着幸福的年轻人的圆圆的,坦诚的,微笑的脸,他一生中早年所走的路是平坦的,他以为,未来自然只是过去的继续。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 他那椭圆形的脸早已拉长了,那张含笑的嘴出在已刻上了显示意志坚强而沉着的线条;那饱满的额头上多出了一条深思的皱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抑郁的神色,从中不时地闪现出愤世嫉俗的仇和恨的光芒;他的脸色,因为长期不和阳光接触,而变成了苍白色,配上他那黑色的头发,显示出一种北欧人的那种贵族美;他学到的深奥的知识又使他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泰然自若的智慧之光:他的身材本来就很颀长,长年来体内又积蓄力量,所以身体显得更加强壮。丰满结实而肌肉发达的身材已经一变而为消瘦劲健,文质彬彬的仪表。 他的嗓音,因祈祷,啜泣和诅咒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时而温柔恳切,听起来非常动人,时而粗声粗气近乎嘶哑。而且,由于长久生活在十分昏暗的地方,他的眼睛早已变得象鬣狗和狼的眼睛一样,具有能在黑夜里辨别东西的能力。 爱德蒙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就算他最好的朋友——如果他的确还有什么朋友留在世上的话——也不可能认出他来了,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少女阿梅丽号的船长极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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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留下如同爱德蒙这样有用的人,他预支了一些将来应得的红利给爱德蒙。 那位理发师刚使爱德蒙初步改变了原先的模样,他就离开理发店来到了一家商店里,买了全套的水手服装,我们都知道,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不过是条全白色的裤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顶帽子。 为爱德蒙穿着这套服装到了船上,他把雅格布借给他的衬衫和裤子还给了他,重新站在“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的面前。船长让他把他的身世重新讲了一遍,他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整洁文雅的水手就是那个留有一簇大胡子,头发里缠满了海藻,全身浸在海水里,眼着快要淹死的时候赤裸裸地被他手下的人救活的那个人。 看到爱德蒙这样焕然一新的样子,他又重新提议,想长期雇用唐太斯。 但唐太斯有自己的打算,他只接受了三个月的聘期。少女阿梅丽号现在有一个很得力的,非常服从他们船长的伙计。 船长一向总是惜时如金,他在里窝那儿停靠了不到一星期,他的船上就已装满了印花纱布,禁止出口的棉花,英国火药和专卖局忘记盖了印的烟草。 船长要把这些货都免税弄出里窝那,准备运到科西嘉沿岸在那儿,然后再由一些投机商人把货物转运到法国去。 他们的船启航了,爱德蒙又在浅蓝色的大海上破浪前进了,大海是他的青年时代活动的天地,他在狱中曾时常梦到它。 现在戈尔纳在他的右边,皮亚诺扎在他的左边,眼下他正在向巴奥里和拿破仑的故乡前进。第二天早晨,当船长来到甲板上的时候(他老是一大早就到甲板上去的)
,他发现唐太斯正斜靠在船舷上,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一座被朝阳染成玫瑰色的花岗石的岩山:那就是基督山小岛。 少女阿梅丽号在其左舷离它不到一里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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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地驶过去了,直奔科西嘉而去。这个小岛的名字和唐太斯是这样的休戚相关,以致于当他们这样近地经过它的时候,他不禁在心里想:他只要一下跳进海里用不上半小时,他就可以踏上那块上帝赐与他的土地了。 只是,那样的话他没有工具来发掘宝藏,也没有武器来保护它,那么他该怎么办呢?而且,水手们会怎么说,船长会怎么想呢?
他必须等待。 幸好,他已学会了该如何等待。为了自由他曾经等待了十四年,现在为了财富,他当然可以再等上一年半载的。 最初要是只给他自由而不给他财富,他不是也能同样接受吗?进一步说,那些财富对他来说该不会只是个幻想吧?是可怜的法利亚神甫脑子有病时想出来的东西,是否已同他一起离开了尘世呢?不过,红衣主教斯帕达的那封信是唯一份相关的证据,于是唐太斯把那张纸上的内容又一遍地从头到尾的默述了一遍,他一个字也没有忘。黄昏来临了,爱德蒙眼看着那个小岛被笼罩在薄暮之中并渐渐地远去了,终于在船上其它人的眼前完全消失了,但却没有在他的眼前消失。 因为他的眼睛在牢狱中早已经炼就了透过黑暗看东西的能力,他仍继续看着它,并最后一个离开甲板。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阿立里亚海外。他们整天沿着海岸航行,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时分,岸上燃起了灯火。 这火光大概是约定的暗号,一见到这火光,他们就知道可以停泊了,因为有一盏信号灯不是挂在旗杆上而是挂在桅顶上,于是他们就拼命向岸边靠近,驶到了大炮的射程以内。 唐太斯分明注意到,当他们向岸边靠近的时候,船长架起了两尊旧式的小炮,这两尊炮能把四磅重的炮弹射出千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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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外但却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但这一次,这种预防成了多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有四只小艇轻轻地驶近帆船,帆船无疑懂得这种迎候的意思,便也放了自己的小艇下海。 五只小艇工作得极其神速,到了早晨两点钟,全部货物都从少女阿梅丽号上卸到了环球号上。少女阿梅凡号的船长是办事有条不紊的人,当天晚上他就分到了红利,每人得到了一百个托斯卡纳里弗,也就是说合我们的钱八十法郎。 但这次航行并没有结束,他们又立刻调转船头驶向了撒丁岛,预备在那儿把已卸空的船再装满。 第二次行动也象第一次一样的成功,少女阿梅丽号真是太走运了。现在这批新货的目的地是卢加沿岸,货物几乎都是哈瓦那雪茄,白葡萄酒和马拉加葡萄酒。从那儿归来的时候,他们和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的死对头税警发生了冲突。一名海关官员被打死,两名水手受了伤,而唐太斯是其中的一个,有一颗子弹擦破了他的左肩。 唐太斯简直很乐意受这次惊吓,对自己受伤也感到挺高兴。 这是无情的教训,教会他怎样用眼睛去观察危险,以怎样的忍耐去忍受痛苦。 他微笑着面对危险,即使在受伤的时候,还似希腊哲人那样说道:“痛苦呀,你并不是件坏事!”他还亲眼目睹了那个受伤致死的海关官员,不知究竟是因为战斗使他的血沸腾了呢,还是因为他那人类的情感已经麻木了,总之,他对于这个景象几乎是无动于衷的。 唐太斯正迈上他所要走的路,正朝着他的既定目标前进,他的心正在经受着重重锤炼。雅格布看见他倒下时,还以为他被打死了,就向他冲过来,将他扶起来,极力地照料他,竭尽全力地尽了一个好伙伴的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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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和义备。看来,这个世界虽不象班格罗斯医生所理解的那样好,却也不象唐太斯所认为的那样坏,例如眼前这个人,除了能够从他伙伴的身上得到那份红利以外再也无利可图了,然而当他看见他倒下去的时候,却显示出那样的痛苦。 幸好,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爱德蒙只是受了点伤,在敷上了撒丁岛老好人卖给走私贩子的一种草药(这些草药是在某些季节采集来的)
以后,不久伤口就愈合了。爱德蒙想考验一下贾可布,便从他那份红利中拿出一部分来,以报答他对他的照料之情,但被雅格布满脸怒气地拒绝了。这是一种同伴间的赤诚之情,当雅格布第一次看到爱德蒙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这种情感,而爱德蒙也对雅格布产生了某种友好的情感,雅格布觉得有个知己足够了。 他已经本能地觉察到了爱德蒙的卓越,那是一种其他人都没有觉察到的卓越;而只要爱德蒙稍微对他表示些友好,那诚实的水手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当那帆船平稳地航行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当他们感谢顺风鼓满了它的船帆,除了舵手以外其他一无所需的时候,爱德蒙就利用船上这段漫长的日子,手里拿一张地图,充当起雅格布的教师来,就如同可怜的法利亚神甫做他的老师一样。 他向他指出了海岸线的位置,向他仔细解释罗盘的各种变化,教他读那本打开在我们头顶上,被人们称之为天空的这本大书。这本书是上帝用钻石作文字,在苍穹中写成的。当雅格布问他,“你把这一切教给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水手又有什么用呢?”爱德蒙回答说,“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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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船长的。你的同乡波拿巴还做了皇帝呢。“我们忘了提一句,雅格布也是科西嘉人。两个半月的时间就在这种愉快的航行中过去了,爱德蒙本来就是一个刻苦耐劳的水手,现在又成了一个熟练的沿海航行者;他结交了沿岸所有的走私贩子,并且学会了与这些海盗及走私贩子相互之间的秘密联络暗号。 他一次又一次的经过他的基督山小岛,一共经过了二十多次,但始终未能找到一个机会上去。 于是他谨下决心:只要他和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签订的合同期一满,他就自己花钱租一只小帆船,毕竟他在几次航行中,已积蓄了一百个毕阿士特,然后找个借口到基督山小岛上去。那时他就可以完全自由地进行搜索了,或许不能说完全自由,因为那些陪他来的人无疑还会注意他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实在得有点冒险精神才行,监狱生活已使唐太斯变得谨慎小心,他很希望不冒险。 他的想象力虽然丰富,但在一番苦思冥想以后,依旧是一场空,他想不出任何计划可以不用人陪伴而到他所渴望的小岛上去。 有天晚上,当唐太斯正在心神不宁地考虑这些疑虑和希望的时候,那位十分信任他并希望他能留下来的船长走了过来,挽起他的一只胳膊,领他到了一艘泊在奥格里荷的独桅船上。 那是里窝那的走私贩子们常去聚会的地方,他们就在这儿谈有关沿海一带的生意。 唐太斯到此地已经来两三次,并见过了所有这些大胆勇敢散布在将近两千里沿岸范围内的免税贸易者,他曾心想,如果一个能克制一下暂时的意志上的冲动,而去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关系网都结合起来,则还愁何事不成。这次他们谈的是一笔大生意,即要在一艘船上装载土耳其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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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旺绒布和克什米尔毛织品。 大家首先必须得商量出一个中立的地点来做这次交易,然后设法把这些货运到法国沿岸。如果成功了,获利是极大的;每个船员可以分到五六十个毕阿士特。少女阿梅丽号的船长建议以基督山岛为装货的地点,那的确是一个荒无人烟,既无士兵,也没有税吏,似乎从商人和盗贼的祖师邪神麦考莱那个时代起,就孤立在海的中央了。商人和盗贼这两个阶层,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虽然二者的界限还有些模糊,但还是略有区别的,而在古代,二者几乎是同一门类的。 提到基督山岛,唐太斯就开始兴奋得心跳加速,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索性站起身来,在那烟雾腾腾,集世界上各种各样的语言为一体的独桅船上兜了一个圈。 当他再回到那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