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担心……有人来折花么?”
“旁人能好好儿的对他,照顾他?”
“能好好儿保护他?”
慕原叹口气:“相处这些天,不要说我看不出来。你觉得把他带到上界去就算是完成了这个任务,可以放下这个责任了?”
“你想得太简单,也太美好了。飞天。”
“你和孔雀的事情,这里也有传言……我那天去采买食物的时候听到了。”
我一直不出声,把辉月轻轻抱起来,让他靠在我肩膀上睡。
“对爱人生死相许,旁人的确要赞你一声情深义重。可是,人生并不是只有爱情一样东西值得你全心付出。”
“你的朋友这样为你,不惜一起跳下堕天湖,你就一点儿不感动么?”
“难道你觉得把他送回原来的地方,就算是尽了责任?还上了他这份情?”
我一直沉默着。
车子摇摇晃晃的前行,慕原专心看着前方的道路不再说话。
辉月睡得深沉,呼吸吹在我的皮肤上,气息扑上来的时候有些热,而散去之后,就有些凉。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紫色花海,前路亦然。
我抱紧了怀中柔软的辉月的身体,觉得茫然。
慕原说的话,是我一直回避去思考的。
究竟辉月能不能恢复?
究竟……我们的前路,是通向何方?
低头看着他,他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侧着脸睡得正香沉。
长长的睫毛上似有一滴晶莹的水珠。
我伸出手去抹一下,那水迹沾在了指尖上。
慕原在外面轻轻唱歌,咬字含糊不清。
仿佛听到这么两句。
不用千年万年,相思化灰只用一转眼。
不要千年万年,两情相许只要一转眼。
行云。
抱着辉月,我在心里念着行云的名字。
()
行云,我想你。
很想你。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来入梦。
我该向哪个方向去?行云,帮我拿个主意,好么?
慕原反复唱着那歌,吐字愈来愈轻,后来成了轻轻的低吟,根本没有咬词。
风挟着花香,空气中全是那紫色的忧郁的味道。
风有些凉,辉月的手脚都缩了起来。我把他整个儿抱住,希望把我的全部体温给他。
我希望可以把所有都给他。
不再剩下心痛和想念。
除了心痛和想念,我却觉得自己不再拥有其他。
辉月,我能给你什么?
我想给你全部,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给你。
慕原提高声音说:“说不定会有梦兽什么的过来骚扰,晚上我们轮流守夜好了。”
成鸿坐在火堆另一边一声不响,也不抬头看他。
两个人这次呕气倒象是来真的,谁也不理谁,连互相看一眼都不看。
我在心底叹气,接着说:“我守上半夜,成鸿接着,你最后吧。”
慕原不吭声,但也没有反对。
成鸿头低得厉害,象是在仔细寻找地上是否有蚂蚁那么专注。
“那就这么定了。”
辉月一直困倦难醒的模样,一句话也没说过。给他吃些东西,帮他理理头发,解掉外面的袍子,拿大毡毯包起他。
他卧在车里,头发散得到处都是,象是黑色的流水。
“睡吧。”
轻轻拍他后背安抚。探头看车外面的时候,慕原靠着火堆旁边一棵树闭着眼,成鸿却卧在那树的横枝上。
泾渭分明,象是有仇似的。
叹口气,半坐半卧着靠在车壁上。
辉月的手无意识的摸索,握紧了我的一只手,似乎是找到了依靠,安心的放软了身体,呼吸绵长而平稳。
落水真的吓坏了他。
下午一个字也没有说过,长长的睫毛半睁半合,挡去了那水波样的眼睛。
有些心酸着这样的辉月。
已经这么久了,还是会怕水。
()
即使是相处了好些天的慕原,也不能让他放下戒备的姿态。
这样的辉月,送他回到天城,真的可以医好么?
我一分把握也没有。
而慕原所说的残酷前景,却是九成九可能发生的事实。
辉月……
从前你总是教我一切,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教我,应该怎样做才是对你最好?
星月满天,夜空深邃而空灵,要把人全副心神都吸走一般。那样纯粹而壮丽的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是多么的渺小。即使有翻江倒海的本领,面对这样的苍穹,让人倍感自己的渺小,茫如沧海一粟的存在。
冥冥中有着一双不可抗拒的手,摆布每个人的命运,操纵着变化的世情。
决定了你或悲,或喜。
我轻轻吁了口气。
总是听说,人本来就是天上的星宿所变,死后还会回到天上去。
抛开一切唯物的理论,我真的希望,行云他是这繁星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用他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我。
寂静的深夜里,轻风,花香,月光。
我听到了细微的沙沙的轻响,象是风吹动草叶。
只是……
有些寒意。
绕在臂上的碎银鞭无声的游动着,将辉月护在圈中。
我闭了一下眼睛,灵觉瞬间提升。
阴寒的力量,从前后左右包围了过来。
是慕原所说的梦兽?
会被人熟睡时发梦引来的,靠吞吃幻觉而生存的一种灵界的低等魔物。
虽然一只两只不可怕,只是让人醒来后觉得疲倦。
但是这种长在原野上的,成群成群出来活动猎食的,是另外一回事。
有可能……
会把人心灵中所有的希望,感觉,梦境和力量,都暗暗的噬尽。
被吞吃了心境的人,永远不能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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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的眼睛,有些微的刺痛的感觉。
这种法术我是第一次用,在暗夜里去捕捉那些平时不在意的时候看不到的东西。
一条一条的飘浮物,象是黑色的纱的带子,又象是夏夜的游丝。
随着风飘浮,只是越来越近。
刚才还是空旷的花海上,有模糊的飘浮的影子。
这种用刀剑杀不死的,低等的梦兽,甚至连实体都没有。
靠偷吃人们觉得虚渺不重要的梦果腹生存。
它们没有实体,所以刀剑是杀不了它们的。
慕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无奈地说,倒不是难对付,就是让人不愉快。
风吹得有些紧,有一条黑带子浮到了我的面门近前。
我皱一下眉,照着慕原所说的,手心聚了一点灵力,气流在手心打着卷旋转,一开始微弱而缓慢,但是下一瞬间,就象是一个急速的水漩一样成了一个风涡。那条向我靠近的黑色的带子,根本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象是水面上的一片枯叶,迅速被那漩涡卷了进去。
一条,接着一条。
象是海上的暗流漩涡,吞噬了所有靠近的飘浮物,甚至还有空气和花香的味道。
慕原所说的不愉快的感觉,随着那些黑色影子在我的手心聚集,慢慢涌上来。
破碎的画面,象一幕幕幻影。
慕原说的是,用这样急旋,把它们吞过的梦都绞出来。
等到它们赖以生存的那些梦都离体而去,它们就会化为乌有。
只是那些被吞的紊乱的碎梦,一瞬间扑到身上的时候,让人一眼看到无尽的纷乱。
那些梦兽短暂一生中偷吃来的各种各样的碎梦,乱绞在一起,然后被急流挤迫,全部喷涌乱溅。
慕原苦笑,这年头儿人们的恶梦多好梦少,那些恐怖荒乱贪婪暴力的负面情绪一扑一身,真让人不舒服到极点。
梦兽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由贪念和执念纠结所化。
所以灭不尽。
这里消失一个,在遥远的地方,一个人咬牙切齿的贪婪的梦中,又会生出一个。
空中飘浮的黑影渐渐少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碎银鞭现在由我使用,虽然不象辉月用起来那样威力强大,但是要防御一些小小的梦兽绝对不是问题。
手心里那一股旋风,渐渐缓了下来。
夜空重又变得澄澈。
低下头来,才看到碎银鞭上还有一道黑色的绸带似的梦兽,以一种很缓慢的姿势。慢慢挨近辉月。
大约因为它极慢又极弱,碎银鞭上那强大的灵气竟然也没有想要去挡住它。
我五指成爪型,掌心虚空,轻轻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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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带子一端在辉月的额角打了个转,身不由已被我吸在手中,一下子便挤碎了。
那无声的梦兽的死亡的瞬间,
我看到了,它吸到了辉月的一个梦。
“那个孩子在心里喜欢你,你难道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蒙蒙的黑暗中,听到那威严的声音:“辉月,你让我失望。”
辉月的声音响起来,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软弱无依的声音:“师尊,他是我看着长大,我信他决不会做出有害上界的事情。”
那人冷笑了一声,慢慢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辉月沉默着,然后问:“那么以师尊之见,该当如何?”
那人顿了顿道:“克心为上。”
辉月呼吸一窒,却没有应声。
昏暗渐渐褪去,看得到那站在殿中的两人。
大祭神尚真,辉月。
“师尊……”辉月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我愿用性命担保,将来他若是有危害上界的意图,我会第一个杀他,绝不姑息。”
尚真微微一笑:“你现在已经心软,将来又怎么能杀伐决断?”
辉月反过手来,掌心是一枚淡红的莹珠:“我现在便可以服下断情丹,正式掌执神殿,师尊便不用疑虑我会以后会多情误事。”
尚真摇了摇头:“为了这么个妖异,你居然肯断情绝爱?辉月,你是我的爱徒,为师怎么能让你下半生孤寂?虽然你算得是神殿掌教,我却并不想你一生孤独。”
辉月张口还待再说话,尚真摆手:“借口我不想再听。你要回答,你是不是听从我的吩咐?”
辉月黯然却坚定地摇头。
“当真不肯?”
尚真似是自言自语:“他来历不明,身份成谜,野性难驯,可以降服兽族的法器……这样一个不确定的危机,留在帝都实属不智。”
他拍拍手,沉稳轻快的步声由远而过,克伽从边门走了进来。
向尚真躬身,不发一言地站在旁边。
“若是你硬不起心肠,现在便杀了他,倒也省了日后的麻烦。”
辉月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克伽明日去东战,作奔雷的副手,由他在乱中出手,决无不中之理。”尚真语气平和:“也免得你为难。”
辉月咬住嘴唇,血珠在苍白的唇上分外扎眼:“他剑术卓绝,对奔雷也忠心耿耿,现在杀了实在是可惜。”
尚真点头道:“这倒是。”只说了这句,下面便不再接口。
辉月握紧的拳松开来,声音冷淡:“师尊说得有理,还是留着他用处大一些。等后日他来神殿授冠,我自会见机行事。”
尚真慈祥的笑了,眉舒颜展极宽慰的模样:“你一向看事深远,为师自然放心。”
眼前光亮一闪,天色象是更亮了些,似是夏日的晨曦,和风妩媚。
()
我看到了自己……
还没有成年的自己,头发乱蓬蓬的披着,手里抱着一顶五彩辉煌的头冠,大步的跑近:“辉月哥哥!你说要为我授冠的,可不许躲赖。”
辉月的手指尖冰凉,飞天一把握住他手:“时辰到了,你还不来。我知道我平时多有得罪你,你也不用这时候迟延报复我啊!”
“我们去正殿吧?”
辉月轻轻嗯了一声。
我看到那时的自己兴冲冲的拉着他转身欲走,辉月轻轻摆脱了我的手,伸指在颈后轻轻点了一下。
我看到自己一声不响的闭上双眼,向后仰倒下来。
辉月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的我,在空无一人的殿阁中怔怔出神。
他的指尖,在我的眉上慢慢抚过去,向下缓缓划到下颔。
“飞飞。”
一滴水打在脸上,辉月抱着失去意识的我,无声的流下眼泪。
“飞飞。”
身后无声的走近了一人:“狠不下手来,现在就杀了他最好。”
辉月眨一眨眼,回过头去的时候面上一无异样:“我施术的时候要绝对安静,你出去。”
那人向后退了几步,却没有离开。
“抱歉了辉月殿下,这是大祭神的意思,我一定要在旁看着你施术。”
那一瞬间辉月的眼睛里有很复杂的情绪,屈辱,无奈,伤痛,怨忿……只是一瞬间,那些闪动的亮光就无声的又消没了。
他简单的应了一声:“好,那你看着。”
辉月的手势极好看,带着凄凉的无奈。
满满的悲伤扑在脸上,我轻轻喊了一声“辉月”,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不知道是自己想要流泪,还是辉月梦中的悲伤太沉重,沉重到我不能负载。
辉月一无所觉,散了一身的头发象流水一样,他仍然在睡梦中。
他能记得住他做过的梦么?
他会不会想起从前他所经历的一切?
我不知道。
哪里才有答案,我又该去何处寻找。
哪里能找到,那个失落了的辉月。
成子与慕原终于还是慢慢的开始说话,只要说话,就有转机,总比相看两相厌的继续冷战好多了。辉月这一天醒得晚,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我们也已经上路。用湿手巾替他擦手净面的时候,他睫毛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虽然心智象孩童,但是不能否认辉月的绝世姿容和优雅仪态,还是足以让人惊艳。
起码第一次看到他慵懒地睁开眼,纤长的手指挡住阳光,略有些爱困的样子,慕原睁大了眼,半张着口说不出话。
成子在一旁重重哼一声,用力抽了马臀一鞭,快奔向前。慕原嘀咕了一句什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过了头继续赶车。
花的原野已经渐渐到了尽头,辉月扒着窗子向外看,脸上有些茫然的表情。
慕原回过头来嘱咐:“接下去要上大道,中午就可以到芥城。那里很不太平,你注意不要让他抛头露面。”
这个他,自然是指辉月。
我把窗帘放下来,辉月转过脸来看我。
“戴上帽子好吗?”我柔声和他打商量。戴帷帽有些气闷,也难怪他前些天载着这个总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慕原和我手边都没有易容膏或是类似的东西,希望在芥城可以买到,就可以省了帷帽的麻烦。
他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我把帷帽给他带好,然后系上带子,再把纱帷放下来,挡住他的他的脸。
“中午到城里,给你弄些你喜欢吃的东西。”我耐心的哄他,怕他会任性:“想吃些什么?你以前好象很喜欢一味叫岁寒三友的汤是不是?回来我让人给你做来喝。”
慕原在前面嗯了一声:“倒是好风雅的名目,估计是喜欢这雅名而不是汤了。”
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