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未说完,便听黑黢黢的过道里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少顷,一名身材曼妙,锦衣华服的女子迤然而来,徐徐开口,“整个卞家,怕是只有少夫人有此先见之明。”
她立在牢门外,一张闭月羞花的面容被昏黄烛火映照得熠熠生辉,却是今日最大的赢家关素衣。
“是你!”卞敏儿终于了悟,扑过去怒吼,“是你干的对不对!你陷害我!”
关素衣并未答话,绕着囚室走了两圈,语气不疾不徐,“那日在暗巷内你曾问我敢不敢杀你,敢不敢与整个九黎族作对,我当时并未回答。现在我来给你一个答案——我敢。杀你,我敢;与九黎族作对,我也敢。”
她微微倾身,盯着卞敏儿通红的,已显出怯意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那么该我来问你了,你敢承担惹怒我的后果吗?”
敢吗?卞敏儿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紧接着又摇摇头,终于彻底崩溃。她不敢,只因惹怒了这人,竟要拿全家的性命来换,若早知如此,她绝不会去招惹对方。她甚至临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怎会落到这个田地,那莫名多出来的卞敏儿又是谁。
她终于像个正常的十五岁小姑娘一般痛哭起来,哽咽道,“关素衣,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杀了我,不要连累我的家人。关素衣你回来!”
只可惜那人已越去越远,唯余清冷嗓音在过道里回荡,“晚了,我本不愿走这一步,皆是被你所迫。你我二人,终究是我笑到最后……”
卞敏儿疯狂摇晃牢门,却没能把人唤回来。卞夫人扯住她一通盘问,这才得知她暗害关素衣的事,猛然喷出一口鲜血,一面骂着“孽障”一面倒下去。
关素衣走出地宫,站在廊下吹着冷风,想让周身的血腥气散得更快些。金子仔细看她两眼,问道,“小姐,您没事吧?卞家那是罪有应得,您别被卞敏儿的狂态吓住了,凭她造的那些孽,死一百回都不冤枉。”
关素衣飒然一笑,“怎的?你以为我报复了她,又见到她最后惨状,会产生类似于空虚,失落,无奈纠结等情绪?”她摇头,语气散漫,“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实乃天下第一快事。从今往后,我都要活得这般畅快淋漓。”
金子愣了几息才摇头莞尔,“小姐您高兴就好。”
主仆二人行至前殿,却见一名身材修长,容貌艳丽的女子正站在圣元帝身旁,微微弯腰看他怀里的木沐,嘴唇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圣元帝满脸不耐,一面用薄毯裹住睡熟的木沐,一面摆手似乎在驱赶对方。
女子眼里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却倔强地伫立原地,不肯离去,瞥见缓步而来的关素衣,眉头飞快皱了一下。
“这是盘婕妤,跟随长公主打过仗,是个狠角色。”金子低声说道。
关素衣早已猜到此人身份,走过去行了礼,又抚了抚木沐通红的脸颊,嗔怪道,“你究竟让他喝了几杯酒?竟醉成这样!”
“夫人冤枉,除了开头那杯,朕后来只沾了一筷子喂他而已。他年纪小,酒量浅,日后多磨练磨练便好。”圣元帝哂笑,一手抱着木沐,一手去搂夫人纤腰,嗓音温柔,“夜凉如水,二位泰山和岳母已等候多时,朕这便送你们回去。待处理完卞家和几位皇叔,朕立刻上门提亲。”
关素衣试图接过幼弟,却被他躲开,只能叹道,“我知道你们九黎族人从小把酒当水喝,然而酒虽是五谷酿造,却含酒毒,对肝脏多有损害,日后还是少喝为好。”
“夫人教训的是。只要您开口,莫说让朕少喝,就算让朕立马戒掉也绝无二话。”圣元帝笑容不断,心情极佳,全当盘朵兰是个透明人,越过她搂着夫人缓缓离开。对他来说,满宫嫔妃不过是一具具精美的摆设罢了,纳也不是他要纳,选也不是他要选,全凭太后一手操办,那就让她们全都伺候太后去,他只需夫人一个便万事足矣。
164。立后
盘朵兰明知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明知陛下恨不得自己立马消失,却像自虐一般尾随在后,旁观他对另一个女人付出的千般柔情,万般呵护。她见过悍勇无匹的忽纳尔,也见过冷酷无情的忽纳尔,更见过他吃了败仗躺在血泊中的狼狈模样。
但眼前这个笑得温柔而又爽朗,与寻常男子别无二致的忽纳尔却前所未见。曾经的她,做梦也想让他露出同样的表情,却连一个正眼也无法得到。关素衣究竟有什么魅力?又何德何能?
倘若她当年未被太后蛊惑,对忽纳尔避如蛇蝎,现在早已成为魏国皇后,又哪有旁人什么事?这样想着,她不免怨恨自己,更怨恨太后和关素衣。
如果换在以前,遇上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关素衣只会觉得厌烦,甚而躲避,现在却处之泰然。她跟随忽纳尔的脚步慢慢朝前走,眼看快到琼林苑,却被对方拽住。
“夫人的金钗有些歪了,我帮你扶一扶。”话虽这么说,圣元帝却并未动手,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夫人。
关素衣如何不明白他的暗语,抿嘴笑道,“歪了哪里?”
“哪儿哪儿都歪了,”圣元帝垂头,在她额角落下一个轻吻,又在她鼻尖触了触,哑声道,“夫人快些回去吧,你若再不离开,我便不想放手了。”
关素衣脸颊飞红,用浸满水雾的眸子瞪他一眼,这才接过幼弟快步离开,走出去没多远又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夫人,一月之后我会亲自上门提亲,你且等等我。”
关素衣脚步微顿,而后更快走远。圣元帝这才回过头,目不斜视地越过盘朵兰,往未央宫走去。
盘朵兰站在原地痴望良久,涩声道,“他二人要大婚了?”
“娘娘,经卞敏儿一闹,九黎族势微,后位定会落在汉人女子头上。为了压制您,他们推举的人选定然不会太弱,放眼燕京,谁能比关小姐更合适?奴婢刚从琼林苑来,隐约听说汉臣已达成共识,要上折子为关小姐请封后位。您还是早作准备吧。”她的大宫女低声劝说。
“请封后位?难道九黎族就不能为本宫请封后位?若他们早些选定本宫,而非什么卞敏儿,哪里会有如今这些事!说来说去,只因我盘氏投效皇上,于他们无用罢了。”盘朵兰冷笑起来,“也好,我盘氏素与诸位亲王不睦,如今这等灾祸也牵扯不到我们。待支持几位王爷的贵姓遭了秧,就该轮到我盘氏一家独大了,我有的是资本与关素衣斗。”话落拂袖而去,扯落一地繁花。
………
出宫的马车上,关素衣怀里抱着木沐,已是睡眼惺忪,精疲力尽。关老爷子喝得酩酊大醉,独自睡在另一辆车马上,这会儿正鼾声如雷。关父与妻女坐在一处,目光深邃,容色肃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之事,可曾有你插手?”他忽然开口。
关素衣瞬间清醒过来,坦白道,“有。”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入宫。”关父慨然长叹。
“爹,您还记得当初问我的话吗?您说君子行事当名正言顺,如今于国法,于人情,我皆名正言顺,您还觉得我不该入宫吗?”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算我与你祖父全力阻止,恐怕也无法挽回。方才宴后,众位大人已定下协议,欲联名推你为后。你赢了,于国法、人情,你都赢了。只愿日后你切莫哭着跑回来,告诉我你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关素衣悄悄握拳,坚定道,“您放心,就算前路遍布刀枪剑戟,我也不会回头。”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抽掉你那根反骨。”关父无奈叹息,“也罢,纯臣有纯臣的当法,皇亲国戚有皇亲国戚的当法,左不过‘竭忠尽智’四字。你放心入宫,我们帝师府绝不会拖你后腿。”
关素衣眼眶一热,落下泪来,“爹,娘,我也不会辱没家声,置你们于危局。这辈子我一定好好过,不让你们操心。”
“不让我们操心?怕是日后还有操不完的心。”仲氏揽住女儿,无声哭泣。嫁女不易,更何况是嫁两次,只愿这次会有好结果。
………
想撬动几位亲王着实不易,但找准了入手点,外表崔巍的山峰不过瞬间便土崩瓦解。因卞敏儿闹出乱子时,几位亲王全在宫里,很快就被圣元帝控制起来并封锁了消息。故,当长公主率军抄捡各府时,竟无一人早做准备,当场翻出许多要命的密函,有力地佐证了卞敏儿的“疯话”。
诸位亲王地位尊崇,十大贵姓中除了盘氏,其余九家均与他们有所牵连,不过一夕之间,原本耀武扬威的九黎族勋贵,竟有十之五六的人下了大狱,空出的职位均被圣元帝心腹顶替。可怜先皇筹谋许久,又留下很多暗手欲牵制对方,却顷刻间毁于一旦。
他很快册封赵海为征西大将军,前往西北抵御胡人。赵海乃前朝第一猛将,威名更胜薛明瑞,却因私开城门,受降九黎族军队,从此落下骂名,郁郁不得志。圣元帝有心用他,又恐他名声不佳无法服众,这才搁置不提,如今既已替他洗脱骂名,自是物尽其用。
赵海对皇上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当场立下重誓,不踏平胡人皇廷,此生永不回转。
几位亲王欲联合胡人搅乱边境,从而威逼圣元帝置藩的计划彻底落空,均被夺爵抄家,终身圈禁。卞家上上下下三百号人,皆判斩首,未曾株连九族还是皇上力排众议,网开一面的缘故。
太后闻听消息吐血不止,又是辱骂圣元帝孽种,又是哭求先帝活过来替她做主,却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到了极点。几位小皇孙早已被调·教得像鹌鹑一般,此时送回长乐宫,莫说张扬跋扈、为所欲为,竟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显然已养废了。
几位皇子妃自知进退无路,唯有苟且偷生而已,连忙带着孩子去未央宫跪谢皇恩,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朝堂风云变色,后宫天翻地覆,短短一月,魏国已是另一番气象。这日朝会,赵海大将军第一次送来捷报,惹得圣元帝龙心大悦,朗笑不止。诸位汉臣相互对视,觉得时机正好,这才取出怀里的折子毕恭毕敬呈上,跪请皇上尽早立后,延绵皇嗣。
圣元帝面上不显,实则掌心已经汗湿,打开折子看见意料之中的名讳,心头大石轰然落地,浑身舒畅。他将折子按在御桌上,沉默良久才道,“朕之大婚,便按照汉人的传统操办吧。太史令,最近可有良辰吉日?”
“启禀皇上,九月初九,九月二十八,十月初十,十月十二,均是良辰吉日,易嫁娶。再有便是明年……”
圣元帝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这月可有好日子?”
“这个月太近了,来不及筹备。”
“你只说有没有吧。”圣元帝狠狠剜他一眼。
“有有有,就在月底,二十九号便是。”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下去准备吧。”圣元帝站起身,急道,“退朝。”
等众人回过神来时,金銮殿上已人去椅空,诸位大臣这才后知后觉地跪送圣驾,末了调侃道,“皇上已近而立,却既无正妻又无子嗣,难怪如此着急。吾等臣子原该为他分忧,这便赶紧把婚礼和封后大典办起来吧。”
“恭喜帝师大人,太常大人!”
“恭喜恭喜!”所有人皆围上来向关老爷子和关父贺喜,又闹着让二人请客吃酒。等朝会散后,皇上欲册立关氏女为后的消息很快传遍燕京,弄得众人皆知。
季大夫人刚把侄女嫁出去,好歹挽回一点颜面,这下又病倒在床,药石难医。虽然季家没摊上与皇上争夺女人的罪名,但他们侮辱了当今皇后却是不争的事实。想当初她还送给关素衣一本《女戒》,暗讽她不贞不洁,不贤不淑,又是残花败柳之身,这辈子只能长伴青灯古佛。哪料对方转眼就嫁给了魏国最有权势的男人,成为魏国最尊贵的女人。
等她高居后位,受命妇朝拜时,又会怎样羞辱季家?又会如何暗恨自己?
想得越多,季大夫人便越觉恐惧,短短三日便瘦得不成·人形。等拜见了关素衣,并未受到对方打压,这才慢慢缓过来,却也去了半条老命。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关老爷子和关父请诸位同僚去酒楼吃酒,圣元帝却悄悄出了宫,在山林里转悠半个时辰,猎到想要的东西,这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前来拜会帝师府,还未走到门前就见几位雪鬓霜鬟的老人带着几名衣衫破旧的小童,跪在府门前磕头。
门房满脸厌烦,却碍于自家小姐快入宫为后,不好坏了名声,摆手道,“你们暂且等在此处,我去禀明夫人、小姐再来。”话落看见大步走上台阶,体格健壮,眼眸幽蓝的男子,不禁呆了。蓝,蓝眼睛?皇上?
“哎呀我的娘!皇上来了!”他惊叫一声,人已跑得没影儿,徒留圣元帝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处。
165。提亲
因祭田被屯军侵占一事,关氏族人几乎每天都会求到帝师府,只愿他们偶尔心软,或不胜其烦,好歹再给族里添置一些产业。他们绝不相信帝师和太常那样的老好人会弃族人于不顾,所谓的“自请除族”不过是气话罢了,当不得真,日子一久也就缓和过来了。况且他们已经将关文海除族,又给关木沐上了族谱,承认他帝师府嗣子的地位,关家还想怎样?
及至今日,几位族老正准备去帝师府例行一拜,忽然闻听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帝师府嫡长孙女关素衣竟然要当皇后了!这怎么可能呢?
“她,她不是刚和离吗?”族长的大儿媳妇颤声问道。和离的妇人能找到一位鳏夫当续弦已算十分幸运,那关素衣何德何能,竟一跃成为魏国皇后?满京贵女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和离又怎样?”族长已是六神无主,惶惶不安,“九黎族可不兴中原这套。只要是女人,会生孩子,总能嫁出去。对他们来说,女人待在家里不嫁人才是罪过,耽误了生孩子更是大罪,否则你以为当初他们被赶出中原时才一两万人,如何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成为踏平九州的霸主?他们每诛灭一个部落,便会把该部落的女人全抢回去成婚,连这些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一块儿养育,并不在乎所谓的血缘正统,只专注于壮大族威,直至入主中原才渐渐受了汉人影响,对血脉重视起来。”
族长到底也是饱学之士,对九黎族的历史颇有几分了解,颤声道,“如今汉黎两族矛盾不断加深,而皇上态度左右摇摆不定,既提携汉臣,也不忘重用本族心腹,刚捋下去一批九黎族权贵,又启用一批能力更强悍者,在此紧要关头,一国之母究竟由谁担当的确是关乎国祚,更关乎两族发展存亡的大事。左不过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罢了。几位亲王皆被圈禁,九黎族势微,汉臣自是要全力抗击,这后位落在汉人女子头上,实在是顺理成章。关素衣怎么了?她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华有才华,心性、胆略更是远胜寻常女子。选她入宫,正可压制风头正劲的盘氏女。只要她先一步诞下嫡长子,汉臣的地位便稳当了。”
说到此处,他不免捶胸顿足起来,“早知关素衣有凤舞九天之命,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保下关文海!孽障啊!他害得我们关氏一族不但失了帝师府这尊靠山,还与后族擦肩而过!皇后母族那是怎样的地位?可以请封爵位和世禄,足够子子孙孙受用无穷啊!我悔啊!我真是老糊涂了!”说着说着竟已泪洒满襟,悲泣不止。
几位族老有心指责他一味护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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