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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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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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里加明矾,还要加碱,还要加苏打。那时人们炸油条时使用的是没经提炼过的棉籽油,颜色乌黑,甚至发绿,黏稠,类似化开的沥青。这样的棉籽油里含着许多的化学物质,有棉酚,还有敌敌畏、六六六等永远难以分解的农药。他的喉咙像被竹片割着一样疼痛,他的肚子涨得像鼓一样。他根本无法弯腰,他也不敢快速地走动。他手扶着肚子,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颗地雷,稍微一震动,就有可能爆炸。他看到身后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颜色碧绿,仿佛是鬼火。我想他也许能够想到,那些狗,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开,把那些油条扒出来吃掉。他也许想到,当那些狗把他肚子里的油条吃光之后,接下来就会把他吃掉。先吃内脏,然后吃四肢,最后把骨头都要嚼了……‘有了这样的历史,所以,当我向老兰和我父亲汇报了三个大青年向我叫板、我决定跟他们进行吃肉比赛的事情之后,父亲板起脸,皱着眉,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不行,你不要干这种丢人的事情。我说:怎么是丢人的事情呢? 你和老兰大叔比赛吃辣椒的事不是被人们传为美谈吗? 父亲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那是穷的,是穷的,你懂不懂? 老兰和缓地对我父亲说:也不完全是穷的,伙计,你跟人家比赛吃油条是为了解馋,但咱们俩比赛吃辣椒,并不完全是为了赢那一包烟。父亲见老兰答了腔,也就把口气放缓了,说:什么都可以比,就是吃不能比。一个人的肚子是有限的,但好吃的食物是无限的,即便是赢家,那也是拿着小命开玩笑,吃进多少去,还得吐出多少来。老兰笑着对我父亲说:老罗,你别急嘛,如果小通确有把握,我看举行一次吃肉比赛的预演,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父亲声音平静侣态度坚决地说:不行,这种事不能干了。你们想象不出那种滋味。我母亲也忧心忡忡地说:我也不同意,小通,你还小,胃还没长大,比不上那些大青年。你跟他们比,不公道。老兰说:小通,既然你父母都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否则,要是吃出毛病来,我也担当不起啊。我坚定地说:你们都不了解我,你们不知道我和肉的缘分。我有消化肉的特异功能。老兰说:我知道你是个肉孩子,但我也不愿意让你去冒险。你应该知道,我们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我们的肉联厂,还指望着你出谋划策呢。我说:爹,娘,兰大叔,你们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第一我保证不会输给他们,第二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担心的倒是那三个人,应该让他们立下字据,万一撑坏了,一切后果自己承担。如果你执意要和他们比试,那这些工作我们会考虑到的,老兰说,关键是你自己要确保安全。
  我说:别的我不敢说,对自己的肠胃,还是有信心的。你们难。
  道不知道吗? 我每天上午,在食堂里,要吃多少肉? 你们可以去跟黄彪打听一下。老兰看看我的父母,说:老罗,玉珍,要不就让小通和他们比试一番? 小通贤侄吃肉的本事,已经是大名远扬,咱们都知道,他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的名声是吃出来的。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做点准备,让镇医院派两个医生来坐镇,有情况马上处理。我说:就我来说,根本没有必要,但为了那三个人的安全,让医生来也好。我父亲严肃地说:小通,现在,我和你娘也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你自己要为自己负责了。我笑着说:爹,别弄得这么悲壮,不就是吃一顿肉吗? 我每天都吃啊。比赛的时候,不过是比平日里多吃一点罢了。
  其实也不一定多吃。如果他们早早地败下阵去,我也许还吃不足平日的量呢。
  我父亲希望比赛能够悄悄地进行,老兰说,既然是比赛,那就要让全厂的人都看到,否则就失去了比赛的意义。我当然希望来观战的人越多越好,不但厂里的人全来,最好能贴出海报,或是用高音喇叭去大张旗鼓地宣传,让外边的人——火车站上的人、县城里的人,镇上的人、村子里的人,都来观看。
  人多气氛热烈,能够调动情绪,更重要的是,我要通过这次吃肉比赛在厂子里树立威信,在社会上扬名立腕。我要让那些对我心怀不满的家伙心服口服,要让他们知道,罗小通的英名不是吹出来的,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出来的。我更要让那三个参加比赛的小子知道我的厉害,我要让他们知道,肉是好吃的,但肉也是难消化的,如果老天爷没给你配备一个特别善于消化肉食的肠胃,你吃下去容易,消化掉难。
  在赛事还没开始前,我就知道这三个小子是注定了要倒霉的。惩罚他们的不是老兰不是我的父母更不是我。惩罚他们的是被他们吃到肚子里去的肉。我们屠宰村常有这样的说法,说某人被肉“咬”着了。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肉长了牙齿,这话的意思是说某人吃肉吃多了,把肠胃吃坏了。我知道这三个家伙会被肉狠狠地“咬”一口的。别看你们现在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待会儿就怕你们哭都哭不出来的。我知道那j 三个小子心中确实认为自己碰上了好事,比赛赢了,他们马上就会名声大振;即便是输了,也净赚了一肚子肉。
  我知道很多旁观者也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还对这三个小子心怀嫉妒,遗憾着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落到了他们头上而没有落到自己的头上。伙计们,待会儿你们的遗憾就会变成你们的庆幸了。
  待会儿你们就等着看这三个小子出洋相吧。
  那三个跟我叫板的小子,一个名叫刘胜利,一个名叫冯铁汉,一个名叫万小江。刘胜利个头高大,肤色黝黑,瞪着一双大眼,说起话来习惯地往上撸袖子,一看就是个粗鲁角色。他本是杀猪的出身,天天跟肉打交道,应该知道肉的性格啊,打赌吃肉,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可是他竟然这样做,可见这个家伙心中还是有数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家伙不可轻视。冯铁汉瘦高身材,黄面皮,哈着腰,看上去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这样的黄脸汉子往往有惊人的绝活,我听说书的瞎子说过,梁山好汉中,就有几个黄脸的汉子武艺超群,因此这个家伙也不能轻视。万小江外号水老鼠,小个头,尖嘴猴腮,三角眼,一身好水性,都说他在水下能睁着眼睛抓鱼,在吃肉方面,没听说他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但他吃西瓜的本领远近闻名。一个人在吃的方面要想远近闻名,只有通过赛吃这样一条途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万小江与人比赛吃西瓜,一口气吃了三个。他抱着一牙牙的西瓜,嘴巴像吹口琴一样来回晃动着,黑色的瓜子儿,从他的嘴角啪啦啪啦地往下掉。这个家伙也不可轻视。
  我在妹妹的陪同下向比赛地点进发。妹妹提着一个装满了茶水的水壶,紧紧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她的小脸紧绷着,额头上挂着一层汗珠。我笑着对她说:“娇娇,你不要紧张。”
  “哥哥,我没有紧张。”她抬起袖子擦擦额头,说,“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知道哥哥一定会赢的。”
  “是的,我会赢的,”我说,“即便让你去参加比赛,你也会赢的。”
  “我还不行,”她说,“我的肚子还不够大,等我的肚子再长大一点就行了。”
  我拉住妹妹的手,说:“娇娇,我们是老天爷专门派下来吃肉的,我们每人要吃二十吨肉,吃不完这些肉,阎王爷不敢收我们,这是老兰说的。”
  “太好了,”妹妹说,“我们吃够了二十吨也不走,我们要吃三十吨。三十吨肉是多少啊,哥哥? ”
  “三十吨肉,”我想了一下,说,“三十吨,堆在一起,大概像一座小山了吧? ”
  妹妹高兴地笑起来。
  我们拐过了注水车间的大门口,就看到了伙房前那黑压压的一圈人。我们看到他们时,他们也看到了我们。我们听到了他们的议论:“来了,来了……”.我感到妹妹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娇娇不要怕。”
  “我不怕。”
  我们从众人给我们闪开的缝隙中走进了赛场。伙房门前已经摆开了四张桌子,每张桌子后边放着一把椅子。那三个大青年已经到了。刘胜利站在伙房门口,大声嚷叫着:“黄彪,煮好了没有啊? 老子快要等不及了。”
  万小江钻到伙房里去,很快又跑出来,说:“味道好极了。肉啊,肉啊,我想死你了。亲娘比不卜一块酱牛肉啊……”
  ,冯铁汉抽着烟卷,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副很沉静的样子,好像比赛与他没有关系似的。
  我对着用好奇或是敬佩的眼神看着我和妹妹的众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我就坐在了冯铁汉旁边的凳子上。妹妹站在我的身边,悄悄地说:“哥哥,我还是有点紧张。”
  “不用紧张。”我说。
  “哥哥你喝茶吗? ”
  “不喝。”
  “哥哥我想撒尿。”
  “去吧,到伙房后边去。”
  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在交头接耳,我虽然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是我猜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冯铁汉递给我一支烟,问我:“抽吗? ”
  “不抽,”我说,“抽烟后影响味觉,无论多么好的肉也品、尝不出滋味来了。”
  “我似乎不该跟你比赛吃肉,”冯铁汉说,“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万一撑坏了,我心中会不安的。”
  我笑笑,没有说话。
  妹妹回到了我的身后,低声对我说:“哥哥,老兰来了,爹和娘没有来。”
  “知道了。”
  刘胜利和万小江来到桌子前坐下。刘胜利靠着我,万小江靠着刘胜利。
  老兰大声吆喝着:“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就开始。黄彪呢? 黄彪,肉煮好了没有啊? ”
  黄彪从伙房里跑出来,用一根黑乎乎的毛巾擦着手说:“煮好了,上吗? ”
  “上。”老兰说,“各位,我们今天在这里,举行我们厂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吃肉大赛。比赛者是罗小通、刘胜利、冯铁汉、万小江。这次比赛可以看成是一场选拔赛,比赛优胜者,有可能参加将来我们厂在社会l 二公开举办的吃肉大赛。事关前途,希望参赛者把全部的本事都拿出来。”老兰的话很有煽动性,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许多的话语,像匆忙起飞的鸟群一样,乱纷纷地碰撞着。老兰举起一只手,摆动着,制止了人们的说话声。他接着说,“但是,我们要把丑话说在前面,那就是,每个参赛的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万一发生了什么不良的后果,厂里概不负责,也就是说,一切后果自负。”老兰指指正从人缝里往里挤着的镇医院的医生,说,“闪一闪,让医生进来。”
  人们都把脖子往后扭去,看到那个背着药包子的医生,满头大汗地挤进来。他站在我们面前,笑着,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似乎是抱歉地说:“我是不是来晚了? ”
  “你没有来晚,比赛还没开始呢。”老兰说。
  “我还以为来晚了呢,”医生说,“院长刚刚通知我,我背上药包子就往这里跑。”
  “您没有来晚,您慢悠悠地往这走都来得及,”老兰对医生说了几句,就把目光转移到我们这边,问:“各位好汉,你们准备好了吗? ”
  我看看那三个就要与我比赛的人。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正在看我。我笑着对他们点点头;他们也对我点点头。冯铁汉脸上有冷冷的笑。刘胜利板着脸,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仿佛他不是要和我进行吃肉比赛,而是要和我进行生死搏斗。万小江嬉皮笑脸,不时地挤鼻子弄眼,引逗得人们发出笑声。刘胜利和万小江的模样,让我心中感到更加踏实,我知道他们必输无疑,但冯铁汉脸上的冷笑,让我感到深不可测。咬人的狗不叫,我预感到,真正的对手,是这个黄脸的、冷笑着的、不动声色的冯铁汉。
  “好吧,医生也来了,我的话你们也听明白了,比赛的规则你们也都清楚了,肉也煮好了,那就开始! ”老兰高声宣布,“华昌肉联厂第一届吃肉比赛现在开始,黄彪,上肉! ”
  “来啦——”黄彪像旧时代饭店里那些堂倌一样,拖着长腔喊叫着,端着一个盛满了肉的红色塑料盆子,迈着流水般的小碎步,从伙房里飘出来,在他的身后,紧跟着三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女工,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步伐轻快,很像训练有素的样子,脸上都带着喜色,手中都端着一个盛满了肉的红色塑料盆子。黄彪将他端着的那盆肉放在我的面前。三个女工将她们端着的肉,依次放在那三个人面前。
  是我们厂出产的牛肉。
  是没加任何调料连盐也没加的像大人的拳头那样大小的一方方的牛肉。
  是牛的大腿部位的肉。
  “几斤? ”老兰问。
  “五斤,每盆五斤。”黄彪说。
  “我有意见。”冯铁汉举起一只手,像一个在课堂上提问的小学生。
  “说! ”老兰瞪着他。
  “这些盆里的肉一样多吗? ”冯铁汉说,“肉的质量,完全一样吗? ”
  老兰看着黄彪。
  黄彪拔高了嗓门说:“是同一头牛大腿上的肉,一个锅里煮出来的。都是五斤,用磅称过的。”
  冯铁汉摇摇头。
  “你是被什么人骗怕了吧? ”黄彪说。
  “把磅搬出来。”老兰说。
  黄彪嘟哝着走回伙房,把一台小磅搬了出来,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老兰瞪了他一眼,说:“过磅给他们看。”
  “你们这些人,就像上辈子给人骗怕了一样,”黄彪嘟哝着,将那四个盛肉的盆子,一一过了磅,他说,“看到了吧? 也就是头高头低,横竖差不了一钱。”
  “还有没有意见了? ”老兰高声问,“没有意见就开始。”
  “我还有意见。”冯铁汉说。
  “你怎么这么多意见呢? ”老兰笑着说,“有意见提出来好,我支持你,说吧,你们三位也是,有意见在比赛前提出来,别到了赛后说三说四的。”
  “这四盆肉的重量尽管没有大的出入,但肉的质量是不是完全一样呢? 因此,我建议将这四盆肉编上号,然后抓阄,抓着哪盆吃哪盆。”
  “很好,合理化建议,采纳,‘。老兰说,”医生,你那里有笔和纸吗? 就麻烦你给他们主持一下公道。“
  医生热情很高地从药箱里拿出笔,撕开一张处方笺,写了四个号码,压在盆子底下;又撕开一张纸,做了四个阄,放在手里搓了搓,扔在桌子上。
  “各位肉大将军,抓吧。”老兰说。
  我冷眼看着这些事,心中对冯铁汉烦烦的。我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多哕唆呢? 不就是吃一盆牛肉吗? 还值得这样仔详? 正想着呢,黄彪和那几个女工,已经按照抓阄的次序,将肉盆子调整好。老兰大声问:“现在没有问题了吧? 冯铁汉,再想想,还有没有问题了,没有了,那么好,华昌肉联厂第一届吃肉大赛现在开始! ”
  我调整了一下凳子,使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后掏出一片纸巾擦手。在擦手的过程中,我的眼睛往两边瞥,看到在我左边的冯铁汉用铁签子扎起一方肉,送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有风度,不由我暗暗称奇。我右边的刘胜利和万小江,却没有一点风度。万小江先用筷子夹,但他使用筷子的技巧很差,夹不起来,便扔了筷子改用铁签子,嘴里嘟哝着,凶巴巴地一扎,挑起一方肉,将嘴巴凑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动腮扭,模样酷似猿猴。刘胜利用两根筷子戳起一方肉,张开大口,咬去一半,嘴巴里满满,难以翻动。这两个人吃相野蛮,好像八辈子没捞到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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