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继年分手以后,很替他的心态担忧,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来。整理采访材料的时候,发现自己有很重大的疏忽。杨继年被判无期,但事实上他只蹲了三十四年。他说他有过两次减刑,我居然没有追问他减刑的原因,实在不该。他每次加刑都有大背景的原因,他的两次减刑也不应该例外。把所有这些背景串联起来,说不定能依稀看出社会在法制轨道上艰难前进的步履,也说不定能让杨继年心境稍稍平静些。
几天后,我再访杨继年,一来想弄清两次减刑的真相,二来想劝他放弃上访,安心乞讨,安度自由的晚年。不承想扑了空,杨继年已经去北京上访去了。
2002年1月13日深夜,滞留北京的上访户老陆在麦子店一带的某处民房火灾现场,撞见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乞丐杨继年。老陆出于慈悲,将杨继年送往附近的北京军区总医院分院抢救,得以脱险。至2月5日,由于无钱缴纳拖欠的两千多元医疗费,杨继年被送出院,遣返回四川原籍,入住双桥乡敬老院。五天后,因烧伤感染而不治身亡。
往事如昨
赵 谦
阴霾的天底下,东欧平原上吹来的瑟瑟寒风卷动着满地萧黄的落叶,卷起雪珠,伴着喑哑、凄冷的松涛声在苍茫的大地上弥散。里尔克,身心俱疲,犹如一个朝圣者走在卡布里岛上那条没有尽头的土路上,寻找着灵魂的栖身之所:
“谁能告诉我
我的生活去往何处?
我是在风暴中遨游,
是池塘里的水波,
还是那苍白如灰
在春寒中战栗的桦树?”
魏育青说:“里尔克最本原、最重要的体验是在喧嚣尘世的孤独感。”他认为寂寞是美的,他无比地热爱寂寞。于是他在那著名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畅然写道:“亲爱的先生,你要热爱你的寂寞啊。”他犹如一个纯粹的东方作家,细腻而极富阴柔,神遇而不以目视,完全凭借那来自“孤独的内心世界”的灵感和气脉来行文走笔。当他远离尘世,独自一人守望着内心的“孤独”,他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得很大”——守望“寂寞”,守望“孤独”,守望着那真正不容动摇的自尊,守望着生命质地的内向与温柔,守望着那“善良而引发的感慨和自豪”——他那既不可替代又极易毁灭的独特的孤独感使他坚定着自己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却包含着某种精神上、信仰上更宽慰的力量。
他是一个孤独感的卫士,一个将孤独寂寞奉若神明的人。
他的一生被“恐惧”所包围,是“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充溢的人。形形色色奇异的恐惧和精神的奥秘使他遭遇了比谁都多的打击”。然而,他并没有在恐惧中迷失方向,他用自己的成就平衡了命运的不安与不公。
这个离乡背井的人,用自己的生命探询着理想的真谛。他寻访着大地,在寂寥的荒原中品察着诗歌的痕迹。在他的执着面前,即使那种始终迫使一切反抗力量甘拜下风的奴役和苦难都不曾使他的精神灭亡。他的一生都在旅行——不,那是一种探询——不住地寻找着“真正的故乡”,因为他“只有在第二故乡(即他所谓的“真正的故乡”)里才能检验自己性格的强度和载力”。他在西伯利亚、亚平宁、西欧平原、撒哈拉沙漠、阿尔卑斯山、斯堪的那维亚半岛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这真是一个不屈的流浪的生命,那永不倦怠的追逐与奔波永远不会因空气中袭来的恐惧而感到绝望和无告,那远行者的思维永远向着宇宙的远方升华,令我无法企及。
谈到“第二故乡”,不得不提到俄国与列夫·托尔斯泰。对于托尔斯泰,“没有人一个人敢用轻蔑的口吻谈论他,没有一个当代作家不去仰视他”。那令人不敢想象和追逐的伟大源于他永远坚持着从脚踏的土地上发现永恒的诗意,从内心感性生活的最深处汲取生命的精华。或许就是由于托尔斯泰的存在,使里尔克毅然地把自己的“第二故乡”的基元放在了西伯利亚那广袤的大地上。他曾在一封书信中表达了自己对托尔斯泰本质力量的敬畏:
“在这位耄耋老人面前,你即使不愿意受制于他父亲般的威势也总感到自己像儿子一样。双眸炯炯有神地端详着来客,在不知不觉中赐来不可言传的福祉。”
魏育青在霍尔特胡森写的《里尔克》的译者序中写道:“他一以贯之的是:生、死和存在。”
他的生命中,永远存在着一个钟情于“内心世界”的灵魂。他的诗歌不是经过所谈的事物,从他们的表象远去,而是透过内幕抵达他们的内心。他愿用诗意的语言赞美内心,神 般的将自己的福祉播撒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强烈地追求着与更广阔、更古老的民族达成内心的默契。臧棣在编译《里尔克诗选》时曾说:“把中国诗人对里尔克的精神气质的深刻理解,以及这一理解所唤醒的蕴藏在他们自身中的相同的精神气质,称之为心灵上的默契是恰当的,因为在里尔克的影响中,不仅有对他的诗歌艺术的崇敬和钦佩,不仅有对他的诗歌观念的推崇和认同,而且更具有对他的诗歌精神的领悟和信任。”
贝恩曾说:“他是一眼伟大诗歌的清泉。”
当我读到《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之歌》时,那优美的节奏和铿锵的音韵着实震撼了我的心魄。这部抒情性极强的散文诗集使“生命”成为旧世纪的终结,却愈发地被新世纪多愁善感的人们所青睐与赞美。尽管他曾跟在海涅的身后亦步亦趋,但他那冲锋式的探索精神最终冲破了主题与文体的束缚。从这首诗中足以看出他的语言渐臻成熟,他的想像力也开始绽放光芒。他在对生命以及艺术家那绝对自由的情感世界的深沉而热情的关注中,体验着人类感受力最大的成就和最大的痛苦,“他不断地被迫去品尝虚空、向人际关系中彻底的一筹莫展状况复归的滋味”。
“呼唤:旗手!
狂乱的马,祈祷,号叫,
咒骂:旗手!
铁碰铁,命令和信号;
沉默:旗手!
再来一下:旗手!
放出怒马去。”
——《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之歌》
“纯粹的诗!纯粹的诗!”——就是这种罕见之至的纯粹性使这部散文诗具有某种生命中情感的解放和想象的华丽。
在他那博大的胸怀中,“死亡”竟也成了被寻访的对象。生与死的平衡,生与死“和谐的整体”都曾是他渴念和追求的。他不仅把对死亡的理解融入了语言,而且把“死亡”与他的完美的“内心世界”结合得是那么妥帖、融洽:
“哦,难道我胸中有片片小林?
没有风拂,没有宁静
那屏气息声,春天般的宁静?
……
倘若外面没有远道而来的现象,
死亡,如在未定之见之中,
在我体内欣喜若狂。”
——《林中池塘更柔和、更内向》
里尔克说:“死者是真正的存在者,死亡无疑是惟一的空前的存在,而我们短暂的一生只不过是这存在的某种例外罢了。”——多么要命的理解啊!然而,在我看来,他对死亡(或死者)的定义是最奇特的,也是最令人疯狂和着迷的——而这些略含偏激的词语并不能包含它真正的精髓——它是那么恰当,一语破的。
《献给奥尔普斯的十四行诗》和《杜依诺哀歌》里,他以一种绵长的抒情式的口吻显现了他的特有的生命态度,那些诗歌形象在他儒雅的词语下是那么精美、奇特。倘若让我从这两部长诗中选择我最钟爱的,我或许会选《杜依诺哀歌》,因为它竟如此轻易地冲破了生与死的界限,冲破了经验与非经验的狭隘;它在生命的存在与死亡的降临间觅到了幸福的痕迹;它充溢着诗人在诗歌创造上唯美而成熟的气息……
“他孤单地攀登原若之山,
而他的步伐还不能从无声的宿命中踩出音响,
可是,如果无限的死者在我们心中唤醒一项比喻,
看啊,他们多半指点悬垂着落了叶的
榛树的花序,或者意指
早春里下在暗黑的大地的雨水。
——而我们,思念着引升的
幸福,就会觉察到
几乎令我们吃惊,
当幸福的形影飘落。”
——自《杜依诺哀歌》之十
里尔克,一个伟大的诗人。
蒲洲文学社
山东省北镇中学蒲洲文学社创办于2002年11月,现有社员198人。文学社坚持“培养文学素质、促进语文教学”的办社宗旨,积极开展各项文学活动,定期出版《窗外》社报和《蒲风》社刊,以其开放、鲜明的旗帜迅速地成为省重点名校内的一朵奇葩。建社半年来,社员在多家报刊发表作品近30篇,有十余名社员参加第九届圣陶杯中学生作文大赛并分获一、二、三等奖。被《美文》杂志社定为“美文核心文学社”。
江南屋
王文雅
我有大片大片的记忆,是关于这个江南的。
十九岁半,我开始深思,面对着黄昏中孤独飞行的鸟雀,面对着这些青瓦白墙爬满苍苔藤萝的江南屋。
很多东西流水般逝去了。
布匹从靛色的染缸里出来,细细地去蜡,挂在院子里随风能隐约听出厚重的摆动声;水井贴满了厚厚的一层苔藓,井沿石板上老是青色的滑粘,箍了铜圈的朱漆水桶在麻绳的下边晃悠晃悠漾出一小瀑布的水来;霉黄色的白炽灯下,灶膛里火苗闪动,灶台上锅盖轻微地被水汽鼓动。
一个三十岁的中年男人,落寞地站在江南屋的轮廓里,上面,电线松散地圈出一片天空。他手中是一杯茶,一杯菊花茶,菊花在轻盈地翻动,杯沿水汽缕缕散出。只有手中是暖色调的,让人想起某个冬日的午后,阳光从天窗散入小屋,尘土清晰而温柔地飘动。
那是一些隐约,不可触摸的回忆。我背着布包,站在街头,繁华如潮水涌向我,包围我。我闭上眼睛,我走,希望能像〈〈地下铁〉〉里的盲女孩在出口处找到美妙的森林一样置身在异处的江南屋中,被快乐光顾。
它们有如此婉约的美丽,我没有畏缩在巷口,我可以走上前去同那个三十岁的中年男人打声招呼,他絮絮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那些事没有条理,没有章法,就那么凌乱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看他呷一口茶,夕阳下的背影在他身前兀然突起,他吁吁地叹一口气,同时我也听见这些屋子在吁一口气。
这一口气似乎沉睡了几十年,几千年,然后在触景生情的地方慢慢释放,昙花的绽现,动人而美丽。
一个女人扭着细腰,胳膊优美地扛着一脸盆的衣服从巷子深处走来,布鞋温柔地抚摸粗糙而有质感的石板。她笑着,没有妩媚的笑容,恬淡,质朴,宛若小巧的白花开在郁绿中。她用吴侬软语说:“再转几个弯吧,侬会相见老屋的。”
让我自然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夹着丁香花的灵气的江南姑娘就挨着墙根走了。墙面上的苔藓点点沁入我的心肺,一种意境在五腑间如出水芙蓉般渐渐透出一些色彩来。
希望雨,雨下吧,滴溜在乌色的屋檐上,成串地在我眼前滴落,汇成水潭,凹入的石板聚集了一洼雨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放晴的天空中一朵白云悠然飘逝。
有一把椅子,一杯茶,一袭雨,一份心情,我拥有了整个世界。
一个世界意味着什么?不是太多的物质合构的集体,在五彩缤纷中也许只剩下拘束,茫然和恐惧。内心怡然而自由,所有的风云在我的手心。
“三十年行走在寻常巷陌,”他说,“不轻狂,也不沧桑。”
三十年呵,我看着他,而他的表情却难以注解,十九年半,该被喧嚣所取代的地方都被喧嚣所取代了。三十年,让我沉重。
无可解释的沉重。他领着我看那些房子。开始发霉的木格窗户吱呀呀地唱着歌,从井里打出来的水清冽,透明如我的血液。然后我们坐在芭蕉树下,风缱绻地拂过我们的脸庞,擦在瓦片上,几乎可以听出难以描摹的声音,触动我的灵魂。
摘青而硬的柿子,在弄堂里看狭长的蓝色天空,在河埠头用淘萝兜几条小鱼。夜幕撒落,上了灯,点了檀香,一个人静静地独处。书案上有书,纸张黄而脆。若干个十年前,有人对着西窗挑灯而读,若干个十年后,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品味独上西楼。
缺月挂疏桐,冷到极处,细雨轻扣书案寒,寂寞淙淙流过我的心田。帘外竹影斑驳,飒飒有声。起风了,窗户左右转动。
太复杂的感情在我的躯壳中涌动。枕头里放着干了的草籽,躺下去便闻到了大自然的体香。屋梁有着铜的肤色,稳重地睡在那里。我想,你怎么不醒呢,怎么不醒呢?它诡秘神话般地一笑,它还睡着。
睡吧,也许梦已不会很长,有一天有人真把你吵醒了。我该怎么办?我抱着你哭,哭,江南屋,我心爱的江南屋,弹指间又化为尘土。中年男人走了,那个女人也走了,井水没了,青石板消失了,我心痛得来不及。
深巷里,二胡的缠绵擦着墙壁,透过树叶的漏缝,断断续续晦涩地走入我的梦境。
炮火硝烟的年代,一个女人守在巷口痴痴地等。她等一个男人,他打仗去了,生死未知,春夏秋冬没有停留地走过,藤萝开始绿了,枯了,绿了又枯了。
秋寒中如纤维孱弱的声音终于圆润,她等到了,他没有了左腿,他苍老了。但她还爱他,时间证明得不置可否。
一个平凡的故事,一段平凡的感情,一对平凡的男女。所有的平凡铺陈出我的感动。我环视四壁,想象当年发生的那一幕。
逝去了,很想见证穿着朱红旗袍的女子温柔低头的那一幕,她噙着泪水,哽咽。
想回到过去,力所不能及。
……
清晨,鸟雀窥檐语。一个没落的故事悄悄在我心中打结。他给我一蒸小笼包,馅子的精致从透明的皮子中隐约可见,剁碎的瘦肉和着葱花,紧密地挨在一个个狭小的水晶世界里。被水汽熏了良久的竹笼有着暗褐色的光泽和温暖。竹条细长,互相交叉,留下一个个只能插得进缝衣针的空隙,竹生在江南,所有的精致也在江南。满山的翠竹亭亭立在山坡,叶片是西施的眉黛。
我说,“昨晚有二胡,你听到了吗?”
他宛然一笑,“我拉的。”
“一个沉重的故事,有亮色的结局?”
“是的,祖父辈的,很生涩,是不是?”
“没有,很动人。”
躺在杯底的沉屑泛上来时,它们温柔地再现。
午饭,韭菜煎鸡蛋,青菜粉丝,每次齿间的咀嚼给我如此美妙的享受,仿佛躺在草长莺飞季节里的江南行舟上。女主人拍打着木柴灰从厨房里出来,她粉色的手指上还留着韭菜的清香。
我们沿着河道慢慢地走。古桥上有老人在用草编动物,他不动声色地编着,有人觉着好看,拿起一个扔下几枚硬币,就兴高采烈地走了。我挑了一只蝴蝶,他弯下腰,轻轻地放了二元硬币。我嫣然一笑,他干净的眸子也对我笑。
我离开的时候,女人挎着菜篮子,她问:“走了吗?”
我轻轻点头,其实舍不得走。又怎能舍得?
江南屋……繁华,精致,丝丝如绸,从我身边退去。
我沉沉地叹口气。
(指导老师黄孟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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