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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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1期-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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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该犯于62年7月三次书写反动词句(因拉肚子作草纸用了)。7月14日晚两点钟将事前已写好的反动词句投入劳人(犯人之笔误——老伍注)经常来往的杂务室桌子上,其内容是:“请注意改造的全体同志们,事实下面认点,如下为准。愿望到达,62年世界上有先大人,三斤大米,两斤柴,今年第四次大战,一定蒋介石坚决打回来。以后全国所有个个干部来同时当劳改犯人为准,但是也可以积极行荷。注意张罪联盈,打倒毛主席。”…… 
  杨继年:莫念了,反正就是配合老蒋反攻大陆嘛。 
  老伍:是您写的么? 
  杨继年:直到现在,我都没把“反动词句”的意思弄明白。记得当时的《人民日报》上,经常有美蒋特务在沿海地区登陆的报道,监狱结合形势开会讨论,警告囚犯们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对反动派心存妄想,否则将“加倍从严处罚”。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顶风作案,写“打倒毛主席”这样挨枪崩的反标!这次我被加刑两年,您想想,收听一次敌台(指港台、苏联及西方电台——老伍注)都判十年以上,写反标哪会轻易放过? 
  老伍:咋回事呢? 
  杨继年:我因为不服罪,被树为反改造典型,那边美蒋特务一登陆,我就被控制起来,打入小间。谁知没过多久,就爆发了“反标事件”。我被脱得赤条条,吊打几天几夜,只好承认是“反标”主谋。狱方整理材料,正准备上报,反标真凶暴露了,原来是本队的“风水先生”×××。他妈的,×××被枪毙时,我还被弄去陪杀场,就在老矿井旁边的空地。监内犯人开了大会,他就插上亡命标,送县城示众。快到晌午,我也被五花大绑,与他碰头,同赴鬼门关。那一瞬间,我和×××都反绑着跪在一个土坑边,间隔才一米,老实说,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栽的,枪一响,我就闭上眼睛,只感到一盆滚水兜头浇下来,我打了个冷战,裤裆就湿了。接下来,绳子松了,我一抹汗,半边脸和半个肩头,都是×××的血,胡茬上还沾着脑浆渣子。回到队里,我洗了个澡,打肥皂使劲搓,还感觉×××附在身上,我晓得肉皮是搓不白的,煤矿的油已浸进去了,连内脏都黑了。 
     才加两年!我当场松了口气,感到太便宜了。然而五年以后,我又以“反标罪”被加刑!事情是这样:1968年5月15日,我在煤矿严管集训队打扫厕所时,发现蹲位边有一大把纸条,我用扫帚理开一看,竟然是“打倒共产党!打倒毛主席!推翻共党专制”的反标,共五十多张。我见四处无人,就没管这事,盘算着搞完卫生后再汇报敌情。可等我兜一大圈回来,反标不见了。 
  岂料一星期后,中队管教付××亲临监舍,半夜一点钟将我从床上拽起。拖到饭堂背后的臭水沟,踹进去,挥棘条把我抽得死去活来。然后叫来犯人组长,给我钉脚镣,镣链上还加几十斤的大铁砣,双手则戴马蹄土铐。我连叫:“冤枉!”付××说:“我让你活不如死。”就把我吊起来,命令人轮番乱打。我熬不过折磨,只好写交代书,承认犯有写反标、无理申诉、破坏刑具、企图私藏凶器杀害审讯干部、企图逃跑等罪;另外还检举揭发李星明、厚大文、谢丕安、王月西、李平、王清云等人的“犯罪事实”。由于我无中生有的检举,致使厚大文加刑三年,谢丕安加刑十二年,王月西因“反标罪”被枪毙,王清云被判无期徒刑。 
  大会开过了,我蹲在小间等待处决,头顶双岗管制,不放风,不洗澡。手脚被铐死,一动弹,就丁零哐啷闹地震。唉,真是命不该绝,还和上次一样,骨节眼上真凶暴露了:经查证,“反标事件”系本中队犯人王春林、刘永龙、谭永照、华超群四人所为,与我无关。王、刘、谭三人很快被枪毙,华被加刑四年。知情不报视为同谋,我加刑七年。为了避免法律上的漏洞,我与他们不是同一张《判决书》。 
  老伍:“文革”中还有法律么? 
  杨继年:公、检、法统统砸烂了,代替专政机构的是“××地区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专区公检法军管会”,我的判刑单位属以上两家。《判决书》抬头就是:“最高指示——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 
  老伍:这东西让我复印一份,也算历史文物。 
  杨继年:历史文物?它可把我气疯了。大概怕我陪杀场时喊反动口号,那天狱医朝我嘴里打麻药,还塞了棉花。有过一次体验,我就不闭眼不尿裤子,听一声枪响转一下头,盯着身边三人的脑壳开瓢,栽下土坑,双脚还朝天连蹬几下。有个人连挨几枪都稳住不倒,刽子手就使枪筒将他戳下去。咕嘟咕嘟冒的血啊,染透好大一片地,一直到当夜梦里,我都在无边无际的乌红色里爬不出来。我开始出现幻觉,明明看见那三个死鬼提着脑壳追我,围我,骂我害了他们,可一转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想,落到今天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都是管教付××害的。 
  老伍:您要报复他? 
  杨继年:我现在还想整死他,我神经彻底错乱了。加刑后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写“申冤信”,我在信里破口大骂。我还主动找付××汇报思想,我说:“我要杀人。”他问:“杀哪个人?”我说:“杀你。”他问:“啥时候杀?”我说:“吃完饭就杀。”他问:“用啥子刀?”我说:“砍甘蔗的刀,或者铡刀。”他问:“刀在哪儿?”我说:“铡刀埋在你过路的地方,切掉你的脑壳老子就逃跑。” 
  思想汇报完毕,付××叫来犯人,打断我两根肋骨,还撬开嘴塞大粪,验证我是否装疯。随后,我被关进小间,不放风,不洗澡,不用筷子,像畜生一样锁在黑暗中四年。1975年春天重见天日,以反改造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 
  老伍:您逃跑过么? 
  杨继年:我三次弄烂刑具,把小间的墙戳了一个大洞。我要自由,要阳光。提讯时,我装着起身看口供,把一个手印盖在付××脸上,转身就跑。一大拨解放军脚跟脚撵,赶鸭子一般。我抵拢墙了,九米高,墙头拉了几道电网,我向后退几步,再俯冲,一次又一次跌跟斗,一次又一次上窜下跳。脑壳撞大了,浑身血口子,哨兵懒洋洋地拉枪栓,鸣枪示警,我不理,继续喊叫着逃跑,撞墙。哨兵射击了,左一枪,右一枪,都没伤着我一根毛。我折腾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追捕的解放军战士才笑嘻嘻地围上前,问我:“逃够没有?”接着拳脚如雨点落下来。 
  老伍:这样下去您只有烂在牢里。 
  杨继年:所以我心灰意冷,从此停止写申诉信,见干部和红毛犯人就点头哈腰。我尽量不说话,不瞒您说,除了学习发言、汇报思想等囚犯必做的功课,十六年来,我没主动和任何人打招呼。大家表扬我脱胎换骨了,可惜患上了自闭症。 
  我减了两次刑,1991年1月30日释放时,左膀子吊着,永远抬不起来了,左脚也跛了,幸好内脏没大毛病。 
  老伍:之后您就开始上访? 
  杨继年:没有。我回到离开了几十年的故乡,路都不认得了。我两眼抹黑地在村里晃荡了几个来回,治保主任就带着人捉贼。我忙掏出《释放证明》,治保主任说:“什么杨继年!这儿没这个人。”我说:“我离家时你还没出娘胎。” 
  后来到了村委会,村长叫来几个七十岁以上的老辈子辨认,都确定我就是当年的“杨小娃”。但老辈子们说,我的父母、哥嫂、姐姐、侄儿、侄女等一大家人都在六一、六二年饿死了,由于绝了门户,家产就归集体。我问:“宅基地呢?父母的坟呢?”村长回答说:“旧社会的事,我咋晓得?你走嘛,我们要关门下班了。”我说:“这是我的家乡,你得按政府规定安置我。”村长生气说:“人民公社垮杆后,耕地和宅基地早按人头分给各户了,你家又死得连毛都不剩,你一个孤人挂靠在哪儿?我拿啥子安置你?”我哀求说:“无论咋样今晚你要给我找个住处,能遮雨避风就行。”治保主任说:“你到底滚不滚?”我的眼泪哗地出来了,我喊:“我滚不动,我要去你家端碗。”治保主任叫几个人把我扔出村口,还顺手塞过一只破碗说:“这是我家看门狗老黄用的,免费送给你。” 
  我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在当地好心老人的指点下,找到我家原来的宅基地。三十四年前,十一岁的我被肖民警从这儿抓走,父母钻山洞,房子被扒……而现在,一切都没影儿了,原地建了一座小型水泥厂,我稍微靠近一点,紧闭的铁门里就炸起狗叫。 
  接着我想拜祭父母,可村头村尾瞎窜了一天,也找不着坟地。后来才晓得,当时饿死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单独起坟。能够掘一大坑,十几具尸混埋就不错;坟头也垒得浅,日晒雨淋,荆草猛长,翻两个春天就辨不出原样了。老伍:村里绝情,您还可以找乡(镇)政府,国家有“两劳人员”回家落户的政策。 
  杨继年:我去了,可乡政府的答复是:政府是个空架子,既无钱无粮,也无房无生产工具。 
  老伍:那要政府来干啥? 
  杨继年:乡长和书记都让我滚远点,我说我要告他们,乡长说:“你尽管告,告到江泽民那儿也顶常谩!蔽宜担骸拔疑衔奁撸挛薏逭胫兀氪笕嗣歉抑柑跎贰7裨蚨鏊涝谡趴谝膊还獠省!笔榧撬担骸耙桓龃蠡钊嘶菇心虮锼溃垦罴页迳涣烁憔突丶嘤铮阍诶锿坊炝巳改辏遣攀悄阏嬲募遥挡欢ɑ鼓苋⑸细雠溉四亍!蔽宜担骸澳憧嫘γ矗俊笔榧撬担骸案阏庵秩擞猩锻嫘煽磕慊丶嘤伞!蔽宜担骸澳悄忝浅龈鲋っ鳌!薄�
  于是凤天乡人民政府就给我开了回监证明,也算路条:“原我××市××区××乡杨家冲村二组村民杨继年,因劳改释放,现家里无一亲人、财产等,所以无法生活。根据本人技术特长,故介绍前来××市第一监狱做工。望贵处给予支持,特证。”落款是1991年3月4日。 
  老伍:您真回监狱了? 
  杨继年:走投无路嘛。 
  老伍:您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啊。 
  杨继年:自由不能当饭吃,与其流落街头,不如回去继续劳改。于是我沿途乞讨着走了几天,拢监狱时岗哨森严,根本进不去。我只好绕到犯人家属接待处,嚷着要见监狱政委。里头的人回答政委没空,我就轰地双膝跪下,喊道:“不管有空没空,我非见不可!否则我就跪死在这儿!” 
  这一闹,围观者就朝屋子里拥,狱方害怕影响不好,就派人把我接到狱政科,还问寒问暖。我鼻子一酸就嚎啕大哭,监狱折磨我大半辈子,但此刻,高墙、电网是那样亲切,我真想长一对翅膀飞进去,我的监舍,我的双层钢架床,躺在上面,至少有一个房顶遮着,至少没人撵你,至少还算暖和。一会儿,狱政科长出面,我双手呈上乡政府的路条,并口头表达了重返监狱、誓把余生贡献给祖国的劳改事业的强烈愿望。科长皱眉说:“这咋行,你又没重新犯罪。”我说:“我在里头习惯了,我愿免费为牢友们服务。”科长说:“你想留监再就业?更不行,你的户口已迁回原籍了。”我绝望了,又跪下磕头说:“×科长,劳改单位管了我三十几年,凭啥突然就撒手不管?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嘛。”科长说:“杨继年,就我个人的感情,我很想收留你,监狱大锅饭,添一副碗筷不算啥,但国家法律摆在那儿,留你就是渎职、犯罪。所以,你回家吧,或者随便去哪儿,你是自由人了,谁也没权力再抓你。”我说我真的没地方去。科长说:“我们协助你再做地方的工作,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乱来你就告他。” 
  监狱又给我开回乡证明,狱政科长还亲自给当地公安局、乡政府打了电话。我被“请”出门,第二次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上户口,办临时身份证都顺利,但乡政府仍以“无钱安置”为由,拒绝我落户,还说:“再上门纠缠就打断你狗腿。”无奈,我只好再回监狱。这次,乡政府开的证明写着:“你省级监狱释放杨继年回家,房子、生活生产用具的钱应该负责,你们不解决,我乡不收。国家的房子壹佰贰拾元钱一个平方米,我乡人民政府、民政没有一分钱,是空架子,所以杨继年应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当然我回不到“哪儿”,监狱领导给接待处打了招呼,戒备森严,再也没人与我照面。我恋恋不舍地绕着高墙转,守候了一个星期,也没遇半个熟悉的干部。有个好心人听了我的冤情,建议我去成都找四川省劳改局,见我可怜,还为我买了一张汽车票。 
  十来天后,我的手上又捏了一张省劳改局致××市公安局的公函:“你市××乡杨继年来我局反映……他于1991年释放回捕前户口所在地入户,但××乡政府以无钱为由,不予落户。根据(83)公安部文规定,由乡政府负责解决贷款,做好安置工作。现介绍去你局,麻烦做好乡政府的工作。” 
  老伍:皮球踢了几个回合,该有着落了吧? 
  杨继年:乡长被惹毛了,冲我大骂:“你敢到处告我们,给本政府抹黑!”我说:“你们本来就黑,还用抹?”乡长说:“那就尽管去告,看哪级单位肯为你出一分钱!”我说:“这可是你逼出来的。” 
  老伍:这一告又是十来年。 
  杨继年:对,从市、省到中央,几级公、检、法,还有全国人大、国务院信访办、省政府,我见庙就递申诉状。看来,还得告十年状,这条道走到黑了。 
  老伍:一个小小乡官这么横? 
  杨继年:公函去一份他撕一份,抵死不办。一直到1998年,书记才出面扮白脸,答应在敬老院给我找间屋,我说我才五十多岁,能够自食其力。书记说:“那我就给院里伙房打招呼,不煮你的饭。” 
  老伍:欺人太甚了! 
  杨继年:我只好搬去与一窝孤寡老人同住,漏雨,没电灯,条件比劳改队差远了。我入住的当晚,邻铺张大爷就害哮喘死了,他呼呼拉了一夜风箱,天快亮时突然戛然停止。我感觉不好,就翻下床去摸摸鼻孔,已经断了气。 
  张大爷一送火葬场,我就受不了,但强忍着坚持住了半年。里头半身不遂者居多,经常在饭桌边大小便,而且没油荤,吃不饱。我逃了,什么敬老院,简直是垃圾成堆的活公墓!我流落异乡,成为省高院的上访老客户,这样一来,乡政府向上也有个交代了:“政府已妥善安置了杨继年,他住不惯,跑了。” 
  老伍:您没生活来源,能撑多久呢? 
  杨继年:我乞讨,运气好的话,一天能讨几十元。有时饿坏了,也翻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比敬老院的狗食还好。天当被,地当床,星星、月亮当蚊帐,这么些年,也混过来了。我还好端端地站着,没趴下。我与这个社会有太多的账没算清,哪天感觉自己不行了,就提前去买十公斤炸药,十支铜雷管,一公斤铁沙子,用四副电瓶接起引燃,炸死那一伙不公正的人。 
  和杨继年分手以后,很替他的心态担忧,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来。整理采访材料的时候,发现自己有很重大的疏忽。杨继年被判无期,但事实上他只蹲了三十四年。他说他有过两次减刑,我居然没有追问他减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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