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终于看清楚了,刚才那一忽闪的反光,是因为裤衩的边角缀了一些亮晶晶的光滑的什么片儿,同时小偷好像还闻到了一股很舒服的香味(那不是体香,是香水味,或者干脆是小偷想象中的女人的气味)。小偷呆了呆,无声地咕哝了一句,把裤衩摔在地上,又无声地踩了两脚(不是咕哝是莫名其妙的咒骂吧)。
小偷从健身房出来,分别打开了三楼的另外两个房间,但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一栋别墅就住着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就两三口人,当然有几个房间是空着的)。最后有一个小房间,它的门半开着(这就像小阳台的落地玻璃推门,也是半开着欢迎这个小偷的到来)。小偷一溜进去,就闻到充满了整个房间的奇怪的香气,他用手电筒一扫,发现原来这里满地都是水果和瓶酒。有些水果是成箱成箱的,而有些零散在地板上——其中有几个已经开始腐烂(太多了,主人哪顾得上吃)。瓶酒则千奇百怪,盒装的、成扎的,让人眼花缭乱,而有一瓶却打破了——居然没有被及时清理,大半只酒瓶盛着小半瓶酒,旁边有几片碎玻璃,深红的液体在漆得锃亮的木地板上淌出好远(这主人未免也太懒了)。这些水果有许多是小偷从未见识过的,更叫不出名字(那肯定是一些进口的洋水果),小偷只知道这些瓶酒有许多是洋酒,因为包装盒或瓶身标签上印的没有一个是汉字。小偷在那些水果和瓶酒中间蹲下来(他该不会是想先尝一尝吧——曾经看到过一则笑话,说一个小偷在行窃时看到厨房里有一瓶上好的白酒,就先架起二郎腿,喝起酒来,结果第二天早上,起床做饭的主人在餐厅里发现了犹躺在地上打呼噜的该小偷),他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最后拍了下屁股起来,无声地骂了一句,出了房间(小偷一定是骂:奶奶的,我操!这么多东西,吃死你老婆喝死你老公)。
接着小偷顺楼梯溜到了二楼(为什么不往四楼?噢,忘了,通常见到的别墅大多只有三楼高)。刚下楼梯,被手掌遮掩住的手电筒的一点点光亮,刚好照着了梯口右手第一个房间的门把手——这门把手上挂着的那个精致非常的粉红色的小乳罩,让他冷丁儿愣怔了半晌(哟,来了点粉红色的——这会儿小偷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由于这门把手上的粉红色的小乳罩,小偷已经断定,这个房间正是这栋别墅主人的卧室,而主人的卧室是让小偷激动的(小偷激哪门子的动),因为这里面一般都会有两样东西(小偷他能知道有哪两样):其一是主人(嘿,废话)——可能这会儿他们睡着了,但是会随时醒过来(那当然),也或者他们根本就没睡着(也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呢);其二是金银首饰和现金之类——把钱财和贵重物品放在卧室,这是人们通常的习惯(对呀,这个倒很有道理——原来连小偷也掌握了心理学)。
小偷没有立即去握门把手(而是先拿下了这门把手上的粉红色的小乳罩),而是关掉手电筒,同时撮起三个手指头,在门上轻轻啄了一下,紧接着又啄了两下,然后蹑脚退上半个楼梯伏下(看来小偷是想试探一下卧室里的第一样东西,看看他们是否睡熟了;但是也有可能,你不啄,他们倒是睡熟了的,而你这一啄,他们正好醒过来了)。
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小偷悄悄地打开了房门(房门不反锁,这别墅的主人就是麻痹大意)。
但是小偷刚刚进入了这个房间(怎么啦),正当反手虚掩上房门(为什么不敞开房门以便败露时迅速逃之夭夭),准备迈出第一步时,眼前的那一幕让他立刻傻了眼(房间里空空如也?不会吧)——他听到了一声柔媚的惊呼,同时房间里的两盏暧昧的床头灯亮了(我的天!他们反应够快的)!
小偷看到了一个妩媚的金发女子,煞白着脸,霍地坐起在床头(哇,敢情,这是外国人居住的别墅)。
这女子虽被惊吓得白了脸,可她看上去仍然是那么的妩媚漂亮,并且,小偷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两只娇滴滴的乳房,它们在一条华丽高贵的毛毯的一端急剧起伏着(天哪,这么香艳的场面)!
小偷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赶快逃跑的念头,但是他的身体却粘在了那里(像苍蝇被糖水粘住了,不能自拔)!
就这样,小偷和金发女子大约僵持了十秒钟(该死,男主人他不在)。僵持了十秒钟后,金发女子居然异常冷静地对他笑了一下(可能吗?一个弱女子这样面对一个闯入卧室的小偷)。
你是谁?金发女子说(说国语——敢情,这女子的金发是假的)。
小偷呆在那里,好像还没回过神(怎么会,他可是小偷呀)。
你是怎么进来的?金发女子又说(到这份上,她还有这好奇心?噢,可能是随口说出来的,其实她已经吓得直哆嗦)。
小偷没吭声(难道让我说是顺着煤气管道爬进来的吗)。
那么,你是个小偷?金发女子继续说(到这时,她总应该在发抖了吧)。
小偷低了低头,去注视自己的脚——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脚上的鞋已经很破旧了(此时此地此景,小偷会有这样的心理活动吗)。
你不是哑巴吧?金发女子又笑了一下,她说,你进来是想偷什么呢(主人她怎么老废话)?
这时,小偷抬起了头。他想起自己家里的三个可爱的孩子和他们的妈妈了(小偷也是有温情的)。
你是来偷钱的,是吧?金发女子尴尬地笑着说,喏,你看,我这梳妆台上就有钱(主人她够大方)!
小偷看到,随着这金发女子从毛毯下伸出那只雪白的胳臂,她的两只娇滴滴的乳房就完全暴露了出来,它们颤颤的,又一挺一挺的(挺色情啊)。
但小偷的目光还是顺着那只雪白的胳臂,顺着纤纤的手指移开了(小偷毕竟是小偷,他此行的目的是钱)——他看到距离床头三步之外放着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没有一沓沓的钱,但有一溜儿的小纸船(小纸船?哦,就像这一只,是用钞票折叠的)。那是一些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折叠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小纸船,大约差不多有二十多只,它们首尾连接着摆开,像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小偷一看就知道,这一溜儿的小纸船,都是用崭新的百元大钞折叠出来的(也不多,就两三千块罢了)。
小偷把目光从梳妆台移回到金发女子的脸上,他觉得,金发女子似乎一直用一种直勾勾的眼光在盯着自己(这个金发女子不简单)。
小偷看到,眼前的金发女子笑得更灿烂了(这个金发女子更不简单了)。
除了这些纸船,这房间里还有很多钱,你信不信?她说(要让小偷不信,这很困难)。
小偷偏了偏头,把目光从她的脸蛋上移开(又一次移开了),然后局促慌乱地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这小偷也怪了,他还有这个心思)。
房间里,除了这张过分宽阔的大床,除了大床两边的小矮柜,除了梳妆台,剩下的就是窗边的一套橘黄色的布沙发和位于小偷身后墙侧的那套组合衣柜了。最后,小偷把目光停留在床头的墙上,那里有一幅很大的合影婚纱照(女主人结婚了,或者这个金发女子并不是新娘)——虽然有点反光,但小偷还是基本能看清楚:相框里的女人,是那种妩媚漂亮得有点过分的娇小的女人(原来这金发女子与新娘是同一个);而男人则似乎高大壮实,一脸的凶气和霸气,显得身上的白色礼服非常滑稽(也就是说,男女主人是两个极端)。
对于这样的僵持,小偷已经有了怯意(没怯意才怪),他用一只僵硬的手摸了一下腰上的匕首(我说呢!终于出现匕首,终于见着凶器了),接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有匕首还后退?小偷吃错了哪门子的药)。
这时,他看到金发女子举起了另一只胳臂,略微偏转赤裸的上半身,把手伸向了床头墙上那个相框下面的那个红色按钮,然后在距离那个按钮一二寸的位置停住(她干什么?难道这别墅里暗藏厉害的机关)。
你站住!金发女子忽然冷酷着脸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什么)?——只要你再动一动,我就报警(哦,报警器)!一分钟之内,楼下就有一大批保安在欢迎你(对了,这是一个别墅区里的某一栋别墅,也就是说,一个别墅区就像一个住宅小区,它有它的物业管理公司,配了保安人员)!
别!不要!小偷急忙脱口阻止(可是晚了),但是小偷的声音只是在他的嗓子底下打了个转儿,没有出声,最后他仅仅是打出了个手势。
不报警,可以!你还可以把钱带走的,你信不信(天下有这等好事)?金发女子忽然又喜笑颜开了(毫无疑问,这金发女子是个可怕的女人)。
可是小偷听傻了,他几乎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别说小偷,就是听故事的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他的眼睛分明又告诉他,他没有听错(他看到了什么)。
小偷看到,金发女子把身上的毛毯拉拢了一下,这条毛毯逐渐遮盖了她裸露的上半身(这才像话了一点儿),但是在床边,她的一条白晃晃的大腿却慢慢滑了出来,直到根部(天哪,原来是更不像话了)。接着,毛毯里的身躯扭动了起来,金发女子的嘴里响起了轻轻的呻吟——此刻,小偷想起了以前曾经在建筑工地里经常看到的毛片(我也想到毛片了),那毛片里,就有许多类似这样的镜头,而小偷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已经开始变得异样了(……)。
可是,半晌之后,呻吟中的金发女子看到,小偷正在后退。
站住!金发女子变得通红的脸又刷地白了下来(她是川剧演员吗?脸变得这么快)。
你站住!你不是小偷吗?你进来不是要钱吗?她几乎是恼怒了,她骂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但是小偷没有停下来,他很快撤退出了房间,跑上楼梯,准备从刚才进来的小阳台原路逃跑……
火车开始慢了下来。我对面的这个有趣的旅客,他的故事讲述到这里,忽然就停下了。
好了,我到家了。他说。
就这一站?我说。
对,他说,你觉得我讲的这个故事怎样,有不有趣?
这个故事的结尾,是不是这样:当小偷爬出阳台,从煤气管上下来,他发现,原来地上已经围了几个手提警棍的保安?
咦,你怎么知道结果?你在书本里看到过这样的故事?
这倒没有,但这样的结局是完全可以猜到的。
对,那楼下确实有几个手提警棍的保安,不过他们是刚刚赶来的,而且慌乱中,小偷在顺煤气管道滑下的中途摔了下来,这一摔可不轻,小偷摔断了一条腿,而保安们白白拣了个早已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偷。
这个旅客告诉我,这个小偷的故事还没有完——后来,由于别墅主人的恶意诬陷,小偷还坐了牢,他直到现在还坐在牢房里。
会有这样的事?我惊奇起来。
我没有瞎编排,真的!这个旅客说,那个恶毒的金发女人故意诬陷小偷抢走了她的一万块钱——虽然事后只从小偷身上搜到十块钱,但小偷还是成了抢劫犯!
你不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吗?我告诉你,故事里的这个小偷,就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他现在还在牢里受罪呢!这个旅客一本正经地说。
我笑笑,我说,既然是这样,我当然相信。
但是,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当这个旅客在一个小站下了车——应该是一个小站,因为我在那个过分简陋的站台上始终没有看到标明这小站站名的站牌(当然,站牌也许是有的,可能一晃而过时我没有注意),而且,火车好像在这一站刚停下就又启动了——接下的一段时间里,我除了眼前一再浮现起这个有趣的讲述者之外,对于他讲述的故事,我倒是很不以为然的。
我觉得这个有关小偷的故事,真的没什么有趣可言。因为首先,这个故事的核心部分——小偷和金发女人的那种相持,显然是不真实的。也就是说,这样的故事是瞎编的,编故事的人没有能够完全把握生活细节的真实性,只是为了故事而把一个小偷和一个金发女人强行拉扯在一起,并让他俩滑稽地相持在那里,从而上演了一出话剧罢了。而一个如此瞎编的故事,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以编故事为生的作家来说,岂不是班门弄斧了?再说,很明显的,这个旅客也不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他的讲述不够生动,而且故事既缺乏必要的裁剪又缺乏必要的渲染烘托。其实很多时候,一个不善于讲故事的人,完全可能讲砸一个原本可能很有趣的故事;而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则完全可能把一个原本可能很乏味的故事讲得妙趣横生。
然而我要说的是,在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让我们改变自己的看法的——不久前,我从郑州坐火车到上海,我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旅客讲述的小偷的故事来。奇怪的是,那个曾经被我认为是瞎编的小偷的故事,它突然让我意识到了它的真实性,并且为此,我差点猛地从火车的卧铺上跳了起来。
这次从郑州坐到上海,我睡的是上铺。我的中铺和下铺是同行的一对朋友,火车到达南京站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要送另一个下去,让我帮忙照看一下车上的行李。我从窗口看到,他们下车之后,仍旧站在车厢那头边上的站台,互相谈论着什么。他们谈论的内容,我一点儿也听不到,但我觉得做一个旁观者,像看默片一样看着两个人的手势和脸上不停变幻的表情,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们谈论了好长时间,后来火车即将启动了,他们才挥手道别。可就在他们道别的一刹那,那个年轻点的把手上的烟蒂丢下铁路,然后对年长点的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提起他的那只旅行袋离开,这几个镜头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旅客!
两年前,在浙江的金华站过去之后的某一个不知名的小站,那个旅客下了车,也是这样的手势,把烟蒂丢下铁路,然后与窗边的我挥手道别,然后,也是以这样的姿势转身,然后提起他的那只旅行袋离开的。那个旅客和刚才的年轻人差不多年纪,他们几乎也是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瘦、一样的小平头、一样的背影,甚至连旅行袋也很相似。所不同的是,那个旅客向我挥动的那只手,我清楚看到,它的小指头是断了两节的,仅仅剩下很别扭的一小节——我记得,当时我曾不无遗憾地想,那个虽然长着一对小眼睛但仍然称得上是个英俊青年男子的旅客,原来他的身上有着这么一个小小的残疾,太可惜了。
火车开始滑行的时候,那个送朋友下去的旅客回来了,他向我道了谢,顺便坐下来和我攀谈了起来。可整个谈话过程,我始终都是那么的心不在焉。因为,我一直都在回想着两年前的情景:那个旅客就像他一样坐在我的对面——当然那是在硬座车厢,我们不是像这样侧身坐在窗边而是面对面坐着——他用一种非常缓慢的语调和一种我必须仔细分辨才能听懂的夹杂了方言口音的普通话,笨笨拙拙地向我讲述着那个小偷的故事。
两年时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一步跨过了三十岁的门槛,而在这跨越的过程中,奇怪地,我也似乎忽然间改变了对生活中的许多事情的看法。譬如说看待某一件事情,三十岁以前,我总是喜欢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