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殆尽。
我哥龟缩在屋里不敢出来应战,我母亲再次将那台老式电唱机调到最大音量,里面播放的苏州评弹对应着外面我大嫂的谩骂,一个慢板的悠扬一个快板的激昂,让老死不相往来的街坊邻居着实看了场好戏。
小老婆生养没好东西!我大嫂的谩骂还是盖过了悠扬的苏州评弹,像子弹击中了我母亲,她没有想到我大妈乌鸦般的鸣叫事隔多年会再次在她耳边盘桓,她歪倒在床上,手指门外,嘴唇乌青。
急救车鸣叫着开进胡同,我母亲被放上担架送往医院。
吵架之后,我大嫂带着孩子离开了秉家,没多久我哥和我大嫂就办了离婚手续。
八
我竟然有了一种18岁的急切和冲动。
走上窄窄的银锭桥,走近后海,满眼的亲切扑面而来,一弯碧水,波光粼粼,岸上垂柳随风,灰墙青瓦,后檐和苫背结实坚固的四合院,斑驳沉重的朱红门,门轴徐徐开启的响声穿透着几多岁月?那对小小的蹲守门户的石狮子充当了几代孩童的坐骑?承载了多少驰骋的畅想和无忧的欢笑?
石板路上响起的足音震开了我的泪腺,跨进那座熟得闭上眼睛也走不错的四合院时,我满眼泪水昏花。
人去屋空。目光抚摩着院子里一切,如同抚摩我过世的父母、兄弟。
是我母亲在屋里欣赏着她百听不厌的苏州评弹吗?我的父亲还在书房里挥毫泼墨?是我的兄妹们蝴蝶般在院子和房间穿梭着追逐嬉戏吗?我独自在屋檐下逗着罐里的蛐蛐?
我急切地逐一敲开父母和我们兄妹住过的屋门,走进不知道变更了几家屋主的房间,寻找着秉家的痕迹,寻找着熟悉的过去。除了我父母住过的正房的户主记得这里曾经住过一家姓秉的人家外,其他几户住家对我的询问一无所知,不过他们知道了我来寻旧,都热情地将我让进他们的房间。
他们待我如宾。而我恍若隔世。
我只言片语地回答他们的好奇,当他们知道我不是来自香港也不是来自台湾更不是来自国外而是来自东北的时候,他们不再好奇,我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在他们的设想中结束。
我在那些住过的屋子小坐后,就告辞出来,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在这些被别人改造和装修过的房子里找到我们家生活过的痕迹,只有站在房子的外面,置身于胡同和置身于行人在石板路上匆忙的足音中,我才能回想过去。
凭栏而立,后海岸边那个扔石子打水漂的少年,如今已经懒得弯腰再尝试一次石子在水面上飞舞的快乐,他已经知道再尝试的结果无非是一次失望,他不可能让石子再次在水面飞起,他已经没了让它们飞起的力量,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还有什么能再激起他心海的涟漪?
……
我弟秉汜英武挺拔,家庭的变故丝毫没有影响他成长,他似乎像荒野中的一棵小树,只要给点阳光和雨水就茁壮了,无须过多的关心和照料。高中没毕业,学校招空军,我弟被第一个选上了,体检合格,我弟穿上了军装,我母亲在我哥和我之后看着第三个儿子终于露出了笑脸,她眼睛里已经灌满了儿子翱翔蓝天的幸福。
我弟最终也没有成为一只鹰。
在经过多次的训练、体能测试后,一张家庭情况调查表让我弟的梦想在瞬间毫无声息地破灭了。我父亲的大伯我们从未谋面的这位长辈49年从南京携着全家老小去了台湾,解放后我父亲一直对此守口如瓶,外调还是揭开了这个笼罩在我父亲心头的秃疮。
最让外调人员不能原谅的不是这,我弟填写的家庭成员一栏漏填了我和我哥。大哥贪污、二哥偷盗,我弟当时一定以为不填我们就能遮掩住不光彩的家庭。外调人员说你说不知道你还有大伯我们还可以原谅你,那么不填你两个哥哥则是有意隐瞒,我们是不能让对组织不诚实的人进部队的,这事关国家的安危。
我弟的外调表被重重地打了一个红叉。从此,我弟与我和我大哥之间长了道篱笆,我们身上流的是同样的血,却永远没了一奶同胞的亲近,我弟把一切厄运归结到我和我哥身上,到死也没有释怀。
我弟被遣送回城。他在空军训练基地总共没有呆半年的时间,这半年不但没能让他的身体飞上蓝天,却让他的精神彻底着陆。被分配到汽车修理厂工作的我弟如一只发蔫的瘟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委靡的气息。
我母亲担忧地看着我弟。她不知道有什么灵丹妙药能重振儿子的雄风。
做了两年多汽车修理工的我弟和他分在某单位图书馆做管理员的女同学谢何恋爱了。
我母亲看着儿子如一棵冬眠了两年的植物一天天活转开来,既高兴又担忧。她认识谢何的父母,母亲和我父亲出入京城那些名流骚客的聚会时,经常看见婀娜的何心懿陪伴着风流的谢一达,谢是画家,何是名伶,谢何是他们的长女,他们家也住在后海南沿,隔我们家三条胡同。
解放后我父亲成了铁路局的一名文职人员,而谢氏夫妇却当红文艺界,男人是文联的一个头头,女人做了戏院的编导。同是同道中人,我们家日见衰落,他们家却日照中天,我母亲把这归根于命运,我父亲安慰我母亲说人家年轻,国家总不能用朽木做栋梁吧?
我母亲喜欢谢何。谢何的文静和娴雅与我大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秉家的儿媳本来就该是书香门第、大家淑女的。而谢何的父母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我们家的没落和我弟的才疏学浅都不能与他们家相提并论,谢家夫妇对两个年轻人的交往采取了冷处理的态度,不闻不问,视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到底是知识分子,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
其实谢家也没什么骄傲的资本。57年我父亲成为“编外右派”的时候,谢氏夫妇是名副其实的“在编右派”,谢一达被流放去了北大荒,何心懿被送到山西改造。60年他们夫妇才被招回京城,官复原职。他们以为经历了这次劫难后只要不再提意见就不会惹祸上身,不会惹祸上身他们就可永保仕途顺达,永保仕途顺达,我们家就永远和他们家不在一个起点上,不在一个起点上的秉汜、谢何没有他们的默许就永远不能牵手并行。
谢何是个孝顺女子,没有父母的同意,她只得和我弟偷偷摸摸地来往,不敢答应我弟的求婚,对于我弟越来越迫切的生理需要,谢何越来越难以抗拒,她死守着最后的那道防线,除此之外,我弟什么都可以做。
盛夏酷暑,我弟约会回来,多晚也会在大杂院的水龙头前接一盆凉水从头冲到脚,严冬腊月,我弟走进厨房咕咚咚灌下一瓢凉水的时候准是刚与谢何吻别。我母亲注视着儿子湿淋淋的熊腰阔背,注视着儿子眼里蔓延的欲火,寝食难安,她的感觉日益不好,她原以为谢何是儿子眼前刚刚燃起的希望,而此刻她看见的分明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吞噬着她的儿子。
母亲的本能让她破天荒走进了谢家。我母亲同样领受了儿子在这个家庭的待遇,她的面前被礼貌地放上一杯清茶后,她就在主人没完没了地打电话的过程中等待,临走,我母亲也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我弟眼里的坚定让我母亲知道她的任何规劝都将是徒劳。有一次,我母亲在饭桌上讲了个过去一个穷书生和富家小姐相爱,遭到对方家庭反对,两个人生米煮成熟饭,先斩后奏的故事,我弟听完不认识似的看了我母亲片刻,便放下吃半截的饭回了自己的屋,我弟没有想到这样粗俗的故事竟然出自我母亲之口。
我母亲在儿子的目光里羞怯地闭上了嘴,她已经知道自己无力回天。
66年,24岁的我弟与谢何已经相恋了三年。我弟的深情让谢何感动,她决定向父母摊牌。
谢何在犹犹豫豫中还没来得及和父母摊牌,命运已经向她的父母摊牌了。
这一年的夏天,她的父母再一次被打倒,红卫兵们将电线抽出铜芯,拧成几根抽着她死不改悔的父亲,她高傲的母亲戴着高高的纸帽跪在台上接受着小将们的批斗,头发被剪得半分人半分鬼。
谢何在单位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新当权的造反派早就垂涎谢何的美貌,只是原来位低人轻,不敢造次,现在谢何成了走资派的子女,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那一晚我弟的单位开批斗会,我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长了草一样地坐不住,他开了半截会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开了小差。我弟从工厂回来直接去了谢何家,推门而入的时候,谢家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弟大声地喊了几声谢何,没人应声,我弟转身离开,谢何的母亲何心懿从卧室支撑着走出,她喊住即将走出大门口的我弟:秉汜,等等——
我弟回转身来,看见这个高傲的平时从未喊过他名字的未来的丈母娘被运动得面目全非,我弟上前扶住了她。
我弟三年多来第一次从何心懿冷漠的目光里看见了一个准丈母娘看待未来女婿的亲切,何心懿拉住我弟的手说谢何下班还没回来,我们现在这个处境,难得你还这样对待小何,以前阿姨慢待了你,看在小何对你忠贞不二的分上,你别记恨阿姨。往后,小何就交给你了,你可不可以和你妈说说,让她暂时先住到你们家?我和你谢叔叔都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我最担心的是谢何了。
我弟安慰她说阿姨您不要多想,挨斗的不只是您和谢叔,您们要想开些,事情会过去的。您不用牵挂谢何,我会照顾她的,不会让她受一点屈。
从谢家出来,我弟直接奔了谢何的单位。我弟找遍了他知道的谢何能去的所有地方,问遍了所有他遇见的人,都没有发现谢何的行踪。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弟心头缭绕,他像一头困兽在谢何的单位至回家的路上发疯地奔跑,路上所有独自行走的女性都被他错当了谢何。
我弟再次回到谢家时,何心懿正在不安地等待。谢何依然不见踪影,何心懿给亲戚、谢何的同学都挂了电话,依然没有谢何的消息。何心懿哭着抱着我弟说秉汜,谢何出事了,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没有让父母着过急,她一定是出事了。
闻讯赶来的谢家亲戚和谢何的朋友分成几拨四处寻找谢何。
我弟再一次奔跑在谢何下班回家的路上,天将亮的时候,我弟再次从烟袋斜街走上银锭桥,朦胧中他看见后海南岸围着一群人,有人正在将一个白色的物体从水面拉向岸边。我弟的头嗡地大了,他发疯地冲向人群,面目狰狞,形似厉鬼。
等我弟赶到时,人们已经将投水的谢何抬上了岸,何心懿抱住谢何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我弟冲进人群,跪倒在谢何身旁,他看见他心爱的女友穿着他用两个月工资为她买的那套白色连衣裙,包裹着肿胀变形的身体,惨白的脸完全不是他平日捧在手里模样,刚说了句小何,起来,别吓唬我,就抑制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呕吐,直吐得见了胆汁,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弟吐干净了胃里的一切,也同时吐丢了魂。
没有人知道谢何的死因,人们猜测谢何是因为父母再次被打倒而精神崩溃,我弟在谢何死后的一年里,每天下班都等在谢何的单位门口,直到她单位所有的人走静,我弟才慢慢离开。
漫长的一年里,我弟让谢何的同事唏嘘不已,只有一个人躲避着我弟,只要看见我弟站在门口,那人宁愿绕道侧门。
多少年过去,清算“文革”,那人被划为三种人。
有一天,我弟在家休礼拜,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进来,将一张病历放在我弟面前,然后跪地痛哭流涕,他说他对不起谢何,那年他趁人之危,诱奸了谢何,他以为依谢何的姿色和年龄,早该不是处女,等他做完看见挣扎的谢何下体殷红的时候,他就吓呆了,他想占一次便宜,没想到却占尽了一个少女的全部。谢何寻了短见后,噩梦缠绕他一生,现在他终于要解脱了,在去向谢何谢罪之前,他要先向我弟谢罪,我弟站在他们单位门口的一年多里,他从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现在报应终于来了,他被划成三种人,又被确诊得了肝癌,他央求我弟说:兄弟,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我弟看着那个男人脸上的乞求和猥琐,指着门外说:滚——别脏了我的门口!
那会儿,我弟已经另娶妻室,我的小侄女刚好七岁。
我弟以为时间也许磨平了心头的创伤,那人走后,我弟还是感觉到了刻骨的痛恨,他不知道那人怎么敢这么做?谁给他的权力?年轻时毁掉别人的一生,老了还想求得心理平衡,我弟一直以为世上最严酷的惩罚是自我惩罚,肉体的疼痛永远不能与精神的疼痛相提并论,那种人是该下地狱的,他一辈子不可能求得宽恕,也不可能到那个世界向谢何谢罪。
在我弟的心里,谢何在天堂。
谢何去了天堂以后,我母亲一天天揪心起来。她担心她的儿子有一天会追谢何而去,让她和谢家夫妇一样生不如死,活在地狱里。我母亲开始信佛,在外面到处破四旧、立四新的时候,我母亲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叩拜着菩萨,求他保佑她的儿子早日回转过神来。
我母亲的功课见效不大,我弟日益恍惚起来,修理厂已经不再安排他正式工作,他不到三十岁就被安排到保卫科。说是保卫科实际就是门卫,我弟和三个快退休的老头看着工厂的大门,一干就二十年。
我弟三十岁的时候,我母亲托人给我弟介绍了个农村姑娘。
这个农村姑娘和我弟同岁,这么大没出嫁不是因为自己长得丑,而是因为她有个瞎眼的父亲,在农村坐地招夫或者带父出嫁都不是件风光的事情,姑娘等来等去就错过了出嫁的年龄。
介绍人将姑娘领进我们家的时候,我弟刚下班回来。他掀开门帘一愣,姑娘正侧身回答着我母亲的问题,那个侧影像极了谢何,以致我弟差点就喊出了谢何的名字。听见声响姑娘回转身来,我弟一看心就凉了,谁都不是他的谢何。
我弟木偶般地被我母亲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介绍人说破了嘴,也没听见我弟言语一声,这已经是从谢何死后我弟见过的第六个女人了,前五次都是人家先看上了我弟的外表,等和我弟接触了一段时间后都先后离开了我弟,她们给我弟的评价是模样还说得过去,只是脑子里少根弦。
这也是我母亲同意将农村姑娘带进家的原因,城里姑娘条件高,农村的自然就不那么苛刻了。那会儿,我哥刚离婚,我劳改释放也没有成家,我母亲惟一的指望是让我弟给秉家续个香火,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只要我弟愿意,就是丑八怪,只要愿意嫁给我弟,我母亲就烧高香了,何况这个农村姑娘看上去还顺眉顺眼。
这桩婚事在我母亲的极力张罗下,在那个农村姑娘的满心欢喜中促成了,只有我弟没有表态,就像不是他的婚礼,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嘉宾,出席不出席都无关紧要。
结婚那天,我母亲脸上露出了这么多年少有的笑容,她仿佛又回到了做秉家少奶奶的好时光,她脸上焕发出来的神韵让街坊四邻第一次见识了苏州美女即使迟暮也不是北方女人的懈怠,那种美在骨子里,岁月拿走的只是岁月能拿走的部分。
成了我弟妹的新媳妇只在我们家住了三天,便要回农村服侍她瞎眼的父亲了。
这三天里,我弟白天像个木偶,我母亲吩咐他做什么他就机械地做什么,夜里我弟又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