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阶级斗争锻炼人,金富农利用我和朴寡妇的矛盾拉我做垫背的。进山得结伴,相互有个照应,我知道他找不来别人,有家有业的没人和他去冒那个险,他是看准了我光棍一条出了事也没人找他麻烦。
与其这么憋屈地活着不如出去躲躲心静,我决定和金富农进山。
我进山前给家里写了信,我在信里说我要出去和别人做买卖,一个月以后给他们回信。
金富农准备了两个人进山用的东西,天没亮我们俩就出屯了。
路上,金富农和我唠嗑说兄弟,你说这女人心里想啥呢?你被人管制的时候,朴寡妇解裤带救你,自由了她倒把裤带系上了,这不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嘛?你俩到底唱的哪出啊?
我没好气地说我俩唱哪出碍你蛋疼了?你要真想让我跟你去,你就别招我烦,再提一句我和她的事,我立马就回去。
得得得,算我多吃萝卜辣操心,好心让人家当驴肝肺了,我不说了行不?金富农嘴软了下来。
那座山离我们这儿两三百里地,县上有去那里的长途车,到山根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金富农打开背篓里的油布铺在地上,又让我打开我背的背篓,里面是金富农的老婆给我们准备下的吃食,喂饱了肚子,金富农躺在油布上说睡吧,明儿赶早进山。
和金富农并肩躺在油布上,我很不习惯,倒是金富农吃得饱睡得着,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我看着满天的星星,想着这会儿朴寡妇肯定正和那个男人在炕头上翻滚,她肯定还会弄出些声响气我,可她想不到我再也听不见她的浪声浪气了,有了钱我就远远地离开她,哪儿好去哪儿,听说黑河那边钱好挣,等我攒下两个钱就去那里,我不信天地这么大就没有我过得舒心的地方。
天将亮的时候,金富农叫醒了我。整理好东西,金富农拉着我跪在了山脚,他掏出准备好的几张草纸,点燃祭拜山神,让它保佑我们平安出来。做完了这些,我们就进山了。
我四下打量着那叫人参的东西,我小时候只在我妈的煲锅里和我爸的药酒瓶里见过它,白白的胖胖的长着许多须子。金富农叫住我说别在这里瞎耽误工夫,近处的早让别人挖走了,你没看见树上都这么光溜了?木耳蘑菇都采净了,还剩得下人参?得往里走。我说我不认识人参,走到哪儿还不是让你占了先?金富农说既然咱俩结伴来的,我就不能亏待你,东西咱俩对半分中不?我说中,只要你不和我留心眼咋都中。
我们一路走一路做着标记。金富农比我经验多,他教我怎样躲避蛇,怎样辨别哪些是毒蛇和草蛇,绕开那些黑蚂蚁窝。再往里走,金富农就让我跟紧他,留神脚下是否有狼或者熊瞎子的粪便,要是遇上这些东西我们就要加小心了。
第一天、第二天相安无事。没遇见蛇和野兽,倒让金富农吓得我够戗,他挨斗落下的毛病,走道没声响,好几次我眼睛盯着脚下,生怕踩着毒蛇时,他冷不丁地出现在我眼前,吓得我以为熊瞎子到了近前,我甚至举起了手里的棍子。我骂了他好几次,他都改不了,最后,我和他约定,除非他和我并排走或走在我前面,若走在我后面,他想走近我,必须离我五步远开口让我听见他的声响,不然,找不到人参,我就会被他吓成心脏病或者把他当熊瞎子打死。
第三天我和金富农走到了一条小溪边,我刚要走过去趴在溪边喝水,金富农一把拉住了我,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下游几十米处一个老黑瞎子正在喝水,金富农说黑瞎子鼻子灵着呢,可别让它闻见咱们的气味。
我头一次见着这么个庞然大物,腿肚子直打哆嗦,我赶紧跟金富农离开了小溪。
第五天头上我们挖到了第一根人参。我仔细端详着这开着淡淡的黄绿色小花的东西,实在想不出它怎会那么金贵,它历来不上平民百姓的饭桌,而天生就是名门望族享用的东西。
金富农说这根人参参龄短,卖不上价钱,我们还得往里走,老参不是平常人能遇见的,有福气的才能遇上。我说你看咱俩谁像有福气的人?金富农说你是啊,我自嘲地笑笑说我有福气到这儿跟你挖参来?金富农说你打哪儿来的?我说北京啊,金富农说这不结了吗?北京是啥地界?是皇上住的地方,从皇城根来的咋也沾点仙气不?除了你这满屯子老老少少你问他们知道金銮殿的门朝哪儿开吗?你要没有福气我干吗带上你不带别人?
我真是服气了金富农,他的弯弯肠子真多。
一连几天我们遇到的都是参龄短的人参,挖到总比没有强。晚上睡觉我和金富农轮流睡,林子深野兽多,我们只得点上篝火。
有天夜里我刚睡着就被金富农拉起,我看见在我们周围闪动着几只冒着绿光的眼睛,金富农说我们被狼群包围了。我问咋办?金富农说你把火烧旺,它们不靠前咱不惹它,靠前咱就用它——金富农把准备好的棍子和砍刀递给我。
我紧张地抓紧棍子和砍刀,和狼群对峙着。
黎明时,柴火快用尽了,篝火越来越小,狼群逐渐逼近我们,我们俩又累又饿又乏,无论如何也不是狼群的对手,金富农说咱们俩喊吧,要是能吓退了狼咱就有救了,天一亮咱更不是它们的对手。
我和金富农扯开嗓子喊了起来,狼被我们的喊声惊了一下,退出几步后见没有危险又停下了,我想起顺子小学课本上的屠夫和狼的故事,知道狼狡猾有时候比人还聪明。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在漆黑的夜里,在寂静的大山深处,我们像两只凄厉的野狼嚎叫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响起了几声枪响,狼群听见枪声迅速四散逃去。
金富农说准是附近有打猎的听见了咱们的喊声,咱遇上好人了,唉,要不是“文革”没收了我的猎枪,咱何必受这惊吓?
我不想再往里走了,再往里走我这条小命不定被什么野兽打了牙祭,不可能每次都能这么运气好。金富农说咱马上就能挖着老参了,不走不就前功尽弃了?无论他怎么说我也坚持回去。为了找那根本没什么指望的老参把命搭上不值。金富农拗不过我,只得收拾东西。
回去的时候,我恨不得一脚就跨出这大山。走得急,没有看清脚下的路,我一脚踩空滑下了山坳。金富农赶紧把绳子顺给我,另一头系在树上,我一点一点往上爬,忽然我停住了,我看见了两株参并肩长在坳坡上,它们枝叶繁茂,和金富农给我形容的老参一样。
因祸得福。金富农欣喜若狂,连连说我有福,摔个跤还摔出了个雌雄双株。
回去的路上,金富农又教我采摘了灵芝、木耳和肥厚的山蘑,直到我们俩的背篓再也装不下去。我们俩没有直接回屯里,金富农带我直接去了省城,住进一个大车店,我负责看管货物,金富农出去联系买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过去说的投机倒把,在大车店里我的心一直悬着。金富农到底神通,才两天的工夫就把我们的货全部卖了出去。
买卖都是晚上成交的,神秘得好像地下党接头,我问金富农买主是干什么的,金富农不说,只告诉我说是他父亲那辈的交情。
金富农还算义气,卖完货的钱和我对半劈了,一人净落两千三百块钱。
那会儿万元户就了不得了,整天上班的月饷也不过五六十元,我和金富农出来这么一趟就成了五分之一个万元户,挣了人家上班的两三年的饷钱,我再次服了金富农的脑筋。
我压根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这钱怎么花,长途车到县城的时候,我去了邮局,给我妹寄了五百块钱,那会儿我妈正住在她家,长这么大我妈没花过我一分钱,我妹上次来信说我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让我要是能回去就回去一趟,我知道那意思,可我还没做好回去的准备,我寄点钱心里平整些。
剩下的钱我有我的用项,我不想结婚,可我也不想干熬一辈子,我准备效法老光棍,哪个女人跟我干那事我就用钱打发她,反正不能让人家白劳动,当然这事要两相情愿,还别沾惹是非。
天擦黑的时候,我和金富农进了屯子。
人家金富农回去等他的是热屋子热炕和媳妇的热身子,等我的是满屋的尘土和清冷。
平安回来了,我的心气反倒没有路上好了。
金富农说要不你跟我上我们家?让你嫂子给咱俩做点下酒菜?
我说不了。早早晚晚我都得回去,看人家孩子大人亲热更刺激我,喝酒也得从脊梁骨下去。
我出去从来就不锁门,进院子进屋都是推门就进。我摸索着点上煤油灯,刚把怀里的钱掏出放在枕头底下,朴寡妇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见了我劈头盖脸地又捶又打:
你个混账!我还以为你死外头再也不回来了呢?你有种走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娘儿们抽风,有了汉子还想霸占我。我也不示弱上去给她一巴掌:
你以为你是谁啊?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我是你什么人?要你管?!
你是我前世的冤家,现世的债主!造孽啊!我这辈子怎么遇上了你?
朴寡妇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这算怎么回事?我冲出屋子冲到朴寡妇那院,进了屋子我以为怎么也得有点喜气,我看见屋里的摆设还和我住的时候一样,根本没有多了个男人的痕迹。
莫非这娘儿们定了亲没结婚?我回屋提起还在哭的朴寡妇问:你男人呢?
朴寡妇伸手给了我一个嘴巴:在这儿呢!
我把住她的双手:别胡闹!我说的是和你定亲的那个黑大个!
朴寡妇一口吐沫啐在我脸上:你个缺心的,我那是气你呢!
气我拿人家耍弄着玩?那男人能对你善活了?你不是想结婚想生孩子吗?你干吗不嫁他?
我嫁不了呢,秉麒!你走的那晚,那男人想做那事,先是跪着求我,我不答应,他就动了手,我打不过他,就喊你,我不知道你走了,没人管我,你瞧瞧,冤家,你扯开我的衣裳瞧瞧!
我扯开朴寡妇的褂子,我吃惊地站在那里,我曾经亲吻过无数次的乳头四周炸裂着一圈黑紫的牙印,胳膊上大片的淤痕红黄扩散着,肚皮上掉痂的指痕刚长出新肉。
那牲口呢?他在哪儿?!
经了派出所了,拘留了那个狗日的十天。秉麒,我这辈子注定是你的了,我的心是你的,我的身子是你的,给你当牛做马我认了,只求你别离开我,别像这次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别撇下我!求你了!
朴寡妇抱住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心疼,这娘儿们傻得让我心疼!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了在这个世上还有我点东西,我把朴寡妇搂进怀里,我说只要你不提结婚我就陪你一辈子,只要你不和我生孩子我就做你儿子!
那一晚,朴寡妇抱住我不撒手,一会儿让我喊她娘,一会儿让我喊她媳妇,她一会儿喊我儿子,一会儿又喊我野汉子,颠来倒去的,魔怔了。
我和朴寡妇又在一起过了。
给我妹寄过钱没多少日子,邮递员给我送了一封加急电报,我一打开电报就傻了,上面只有几个字:母亡速归。
我蹲在地上抱住头,心苦得张不开嘴。
朴寡妇将我拉进屋,用手托着我的胸口劝我说:秉麒,想哭你就哭出来吧,别憋闷坏了。
我哭不出来。
从我18岁离开家,我就没见过我妈,我连我妈现在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只是心里憋闷。
朴寡妇陪我到县上给我妹的单位挂了长途电话,他们单位派人去我妹家里送了信,我妹和我哥都来接电话了。
我哥说妈病了有些日子了,你平时压根不给家里寄钱,冷不丁的一下子寄那么多,妹也没个心缝儿,如数都给妈了,妈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些钱,想多了些犯了心脏病,没救过来。
我妹说哥,妈花着你的钱了,她的装裹衣裳和火化的钱都是用你寄的钱。你要是能回来就回来吧,妈这辈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我没想到是我害了我妈,我没想到我妈是这么死的。
我手拿着话筒告诉我妹,你替我给妈上炷香,你告诉她老人家,她儿子给她的钱是干净的,是拿自个儿的命挣的。
我说不下去了,我实在说不成了,朴寡妇在一旁接过了电话。
我决定不回去了。要是没有我这个不孝子送终,我妈没准还走得心安些,活着我没有尽孝,死了我也没脸送终。我索性就落个活着不养死了不葬的迕逆之子吧!
晚上,朴寡妇拉着我来到了屯前的十字路口,她蹲在地上划了个圈冲西边留个口,然后点燃了剪好的烧纸。
我问她:干吗划圈?留口?
朴寡妇说:死人在哪边就冲哪边留口,划个圈孤魂野鬼的就抢不走钱了。来,秉麒,你给老人家烧点纸念叨两句。
朴寡妇把烧纸递给我,我蹲下往圈里的火堆上续着,没有风,火苗却一个劲儿地朝我扑着,我躲哪边它追我哪边。朴寡妇的脸白了,赶紧拉开我,抢过我手里的烧纸一下子扔进火堆里:
娘,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即使秉麒有错也是年轻不懂事,您看在他是您儿子的面上饶过他吧!
朴寡妇说完拉着我就走。回就回吧,还不让我直接回去,故意绕了一段弯路,这娘儿们神神道道的。
回了朴寡妇的家里,朴寡妇就让我上炕躺下了。
那一夜,朴寡妇犯了神经一样,一会儿抬手摸摸我的额头,一会儿问我有哪儿不舒服,我心里本来就难受,让她一折腾更不好受了。
我不想让她折腾我,就说我没事,你睡吧。
说着没事,半夜里我就发起高烧来了。
懵懵懂懂中我看见我妈坐在我的头前,叫着我的名字,我想答应她可就是张不开嘴,胸口压着一盘磨样憋闷。
屯里的赤脚医生请来了,打了退烧针,没管用。念经驱邪的巫婆请来了,折腾了一遛够,屁事不管。朴寡妇急得雇了辆马车拉着我去了县城医院。
躺在朴寡妇的怀里,马车摇晃着,那种高烧的绵软、恍惚,使我好像在空中飘着,我真想就那么睡去。
到了县医院,一个年轻的大夫看了我两眼啥也没说,开完药方子,就不再理我们了。
朴寡妇一看药方子就急了,说这药方咋和俺屯里赤脚医生开的药方一样,俺就是因为他治不好才转到县医院的,大夫你不能就这么打发我们。
医生翻了我们一眼说是你们当医生还是我当医生?
朴寡妇说谁当医生也得对得住自个儿的饭碗。
医生变了脸色站起来说你是来看病还是来打架的?
朴寡妇也近前一步说你瞧病,俺掏钱了,你对病人这态度不行!你以为你穿上白大褂就比俺们高人一等了?要没有俺们这些磕地虫,你喝西北风去?
朴寡妇管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叫磕地虫,眼看架就要打起来,我知道朴寡妇的脾气,我想站起来拦住朴寡妇,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恍惚中听见有人说快送急救室,几个人抬起了我往外跑,朴寡妇哭天抢地跟在后面。
到底还是惊动了院长,院长让一个老大夫重新给我检查了病情,安排我住了院。
输液、吃药,三天头上我的烧退了,人也吃下东西了,朴寡妇的脸才放晴,她跟我说你的病再不见好,我还跟他们没完。
我劝她说你跟人家耍态度,人家还能给咱好好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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