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干部奈何不了朴寡妇,就在我身上找补,大会小会上我都是重点,翻来覆去地深挖我的罪行,我怎么交代也过不了关,批斗会上我更是民兵“关照”的对象,拳打脚踢成了家常便饭。
有一次在小学校挨斗回去,他们故意不给我解绳子,从下午一直绑到夜里九点,直到刘干部酒足饭饱才让手下给我松绑放我回去。
回家的路上,我的两个胳膊像两根面条,毫无知觉。
朴寡妇早早烧炕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朴寡妇见我迟迟不动碗筷,问我咋的了?
我不想告诉她,就试着抬起胳膊拿筷子,第一次筷子从我手里掉在地上,朴寡妇给我拣了起来,撩起衣襟擦擦递给我,第二次连碗带筷子全都掉在了地上,朴寡妇解开我的衣裳,从肩胛骨到手腕,三道深深的绳印嵌进肉里,整个胳膊紫黑紫黑的。
朴寡妇没问我什么,把我的头放倒在炕上,倒了盆热水,用热毛巾敷在绳印上,轻轻揉搓着,直到绳印消失,血液又重新流畅。
她这么做的时候,我看她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我怕我看她久了会忍不住喊她妈,会忍不住嚎啕失了男人的自尊。
过了一个时辰,我的胳膊有了知觉。朴寡妇扶我起来,端来重新热好的饭菜喂我,我要自己吃,她不让,朴寡妇一勺一勺地喂着我,像喂一个两岁的孩子。
伺候我吃完饭,伺候我躺下,朴寡妇收拾完屋子又收拾起自己来。
我问她:你不累啊?这么晚还饬啥?
朴寡妇说:你睡你的,我给前院三闺女保个媒,人家还等我过去呢。
我说:那也用不着又梳头洗脸打粉的,人家又不相看你。
朴寡妇说:那保不齐,有爱潘金莲就有爱猪八戒的,你睡你的吧,我完事就直接回我那院了,有啥话明儿再说。朴寡妇给我掩好被子,临走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带上了门。
我实在是又困又乏,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朴寡妇那院一点动静也没有,这娘儿们昨晚管闲事累着了,要平常早屋大山喊地给我做早饭了。
让她多睡会儿吧,靠上我这么个背时的男人,她够不容易了。我带上门,朝管教班走去。
那天早上,我发现我像个皮球,早上弹到管教班被放气,晚上弹回家被充气,在这一放一充的过程中,我品味着世态炎凉、苦辣酸甜,我的神经和我的肌肉一同感受活的艰辛和死的艰难。
我刚进管教班,一屋子的人都大眼小眼地看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四下看看也没什么露丑的地方。
富农金贵凑上前问我:装呢?
我问:装什么?
他说:昨夜里刘干部和朴寡妇被送县上去了,你不知道?
我摇头问:为啥?
金贵左手食指和拇指捏成个圈,右手食指来回在圈里插着说:
刘干部干了朴寡妇,朴寡妇喊了人,咱没准这回熬出来了,这招高,你指使的?
我那会儿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儿,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操你妈!金富农!你他妈指使的!
管教班里工作队干部从不称呼我们姓名,他们将我们的姓氏加上身份起了代号,比如我叫秉惯偷,金贵叫金富农,还有刘地主张现行什么的,好记还上口。
金富农没想到我敢打他,还敢喊他代号,醒过神来朝我扑了上来,嘴里骂着:
我日你秉惯偷的祖宗!你也配算条汉子?
我俩扭巴在一起,其他的牛鬼蛇神们在旁边看热闹。
队长进来时,金富农正被我摔在地上,像老娘儿们一样伸着爪子抓我的脸。队长一声喝住了我们,骂我们全都欠揍!队长说工作队暂时有些问题要处理,要我们先回家听候指示。
临走,队长骂我:
姓秉的看把你嚣张的!一村人的便宜都让你占了,回去夹起尾巴老实做人,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拿你是问!
回去的路上,一屯子的眼睛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剔着我身上的衣服。朗朗白日,众目睽睽,我又一次感觉到被剥光的耻辱,他们剥着我的衣服还剥着我的皮肉,我知道他们一准看见了我的心,在他们眼里我的心不是鲜红铮亮的,而是驴粪蛋子,黑硬肮脏。
躺在老光棍的炕上,我想不透朴寡妇怎么会那么做?我到底哪点值得她那么做?我听着那院的动静,度日如年。
早晨起来,我发现我的门口不知道谁拉了摊屎,我拿铁锨铲了去,扔到大门外的粪堆上,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偷窥的眼睛,这个缺心的朴寡妇自个儿脱了裤子还当众扒光了我,让我由人活成了畜生。
出事的第三天头上,朴寡妇那院有了动静,我像一只野猫窜出了屋子,窜进了那院。
朴寡妇正在开里屋门,我一看见那蛇腰翘臀就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我冲上去薅住她的头发,像老爷们逮住偷情的婆娘,左右开弓抽打着她的嘴巴。
朴寡妇歇斯底里地喊着我的名字叫骂着,操我娘,操我爹,操着我们秉家八辈祖宗,如果她不声张或者和我撕打都会让我住手,她的叫骂好像在给我紧发条,我越发打得起劲。
院外围一群看热闹的,没人过来劝架,我和朴寡妇成了两摊臭狗屎,谁也不肯上前沾臭味。
朴寡妇挣脱开来,抄起一把三齿叉转身朝大门外的人群跑去,边跑边骂:
瞧?我让他妈的你们瞧热闹,我叉瞎你们的狗眼!
人群四散开来,朴寡妇回身咣当关上院门,像个母夜叉一步步逼近我,我以为她要关起门来打狗,赶紧思谋如何逃生。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一种眼神,那不是眼睛是两团炭,能烤焦人的炭火,我被焊在那里动弹不得。
朴寡妇走近我,扔掉手里的家伙,一纵身搂住我的脖子:
我的野汉子!我的亲汉子!到了让我看见了你的血性!
我们俩互相舔着对方脸上的泪水,舔着身上的伤痕,像两只饿极了的狗,在当院,在光天化日之下滚做了一团。
刘干部受了处分,不久工作队也正式撤了,屯里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我和朴寡妇在屯里落了个人嫌狗不待见,除了一块儿学习的四类分子见面和我们点个头,其他人都当我们是瘟疫。
没人理我们倒也落个清净,朴寡妇和我并了伙,下地我俩也相跟着,日子过得比人家名正言顺的夫妻也差不到哪儿。
那会儿朴寡妇心里还没结婚的惦想,她知道干部睁一眼闭一眼不搭理我们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哪儿还有蹬鼻子上脸让人家给我们发结婚证的道理?再说她还吃着她死鬼男人的遗属补助,改了嫁公家就不给了。别看朴寡妇做别的事莽撞,这事上精明着呢,其实也正应了人穷志短。
有时候我心里也不平整,睡人家的老婆还花着人家的钱,咋说也不是个汉子做的事,可是在那个时候没别的法,人苟且偷生的时候是讲不了脸面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
朴寡妇动了结婚的念头是1976年。
那年国家遭了大灾,先是周总理走了,那天早晨天还没亮,队上的大喇叭里就传出了哀乐,我穿半截衣服停在那里,朴寡妇正端着一碗葱花炒棒儿粥,让我吃了去县城赶集。
我说周总理死了。
朴寡妇说谁死了你也得吃饭啊。
我说你他妈知道不知道周总理?
朴寡妇说听说过这么个人,你和他熟啊?
我气得啼笑皆非,和一个文盲讲不清道理,我说知道总理是干什么的吗?总理就是过去的宰相,宰相是什么?宰相是支着国家的栋梁,栋梁倒了那房子还能支几时?我今儿不吃饭,也不去赶集了,你愿意去你自个儿去。
听我这么一说,朴寡妇放下饭碗,出门了。
约莫一袋烟的工夫朴寡妇回来了,瞪了我一眼说一屯的人都干啥还干啥呢,我问队长了,队长说只要有毛主席支着,紫禁城就倒不了。
一帮文盲。那会儿屯里就大队部有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天天演样板戏,要说李铁梅,沙奶奶,阿庆嫂,男女老少都能哼上几段,喇叭里天天是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大人小孩都挂嘴边,压根也没宣传过周总理,也难怪人们知道周总理少。
朴寡妇问我去不去赶集,我说不去,朴寡妇拿我没法,自个儿去了县城。要过年了,要置办的东西杂,去县上赶集东西齐全,每年过年朴寡妇都到县上赶回集。
这年夏天传说唐山大地震了,死了不少人,带回这个消息的是屯里那些在外面有亲戚或者在外面上班的人,说人死的海了,都用大铲车铲。
相面先生的儿子在屯里说,要改朝换代了,怎么也得有点警动。
前几年林彪摔死,相面先生重新在屯里恢复了声望,他儿子有了说道,子承父业,也被迷信的乡亲奉做神明。
我唐山倒没有亲人,可唐山离北京不多远,不知道扫上边没有?那都是些老房子,稍微颠簸那么一下就要命。
那阵子我吃不好睡不好,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朴寡妇知道我惦记家里,三天两头地往大队部跑,看有我家里的来信没有。
我在屯里安家后,家里就和我联系上了,那会儿搞运动,人人都顾不了自己,信开始是我哥写,后来改成我妹写,信写得稀,一年也就那么两三封,都是年了节的报平安的,我妹的每封信里必写的一句话是哥你找下女人没有?早点成个家为秉家留个后,妈记挂着你呢。
那会儿我哥生的是女孩,我弟也刚生了个女孩,我妹结婚六年了还没怀孕,我妈急,大妈那头人丁兴旺,已经有两个带把的了。
等了个把月,我妹的信来了,知道家里都好,我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秋天的时候,毛主席死了。
那天下午我在地里鼓捣我那点豆子,朴寡妇披头散发地从地头哭着跑了过来,我知道出大事了,朴寡妇不是那种经不住事的人。
朴寡妇跑到我跟前的时候,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着大腿哭喊着:
秉麒——毛主席他老人家归天了!
我惊得扑通跪在地上,抓住朴寡妇扇了她一嘴巴:
你说什么呢?撒癔症呢?
朴寡妇哽咽着说真的咧,秉麒,广播里刚说的,一屯人都哭倒咧,这回可塌天了——
塌天了。我咧开大嘴呜呜地和朴寡妇哭在了一起。
那个七六年的秋天,在收割着的田地里,一对破衣烂衫的男女抱头痛哭,为了他们天天喊的万岁和万寿无疆,为了他们心中的神。
屯里、公社里都设了灵堂,我是刑满释放人员,没有资格参加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纪念活动,朴寡妇去参加了,每次回来朴寡妇都哭肿了眼睛,到后来连嗓子都说不出话了。
毛主席死后,朴寡妇好像换了个人,性情也改了许多,做事不再那么张牙舞爪,风风火火,嗓子疼话也见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安分了。
开完毛主席追悼会,朴寡妇的嗓子还不见好,脖子底下被她揪得紫红紫红的也不见出火,我带她到县上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是悲痛过度失声,那会儿得这样的病多了,开了点消炎药和胖大海就打发了我们。
朴寡妇的嗓子半个多月才好,我没想到的是,朴寡妇嗓子好了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秉麒,你不回北京的家吗?
我不知道她冷不丁点地问这干吗,我摇头说不回去,要回去早回去了。
不回去,秉麒,咱俩就成个家吧,我到年四十一了,趁我还能生,咱要个一男半女的,往后咱俩好有个指望。
这么多年我们俩这样不挺好吗?干吗结婚?我说。
好什么好?这偷鸡摸狗的日子我不想过了,别人都堂堂正正地做人,我干吗要让人戳脊梁骨?你说你娶不娶我?
我摇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自己都活不好,不想连累你。
我不怕你连累。你要惦着回家,多会儿你说走我不拦你。
不是这原因。
那是什么?你心里还有别人?
没有。这辈子没有别人比你跟我近。
都不是,你干吗不给我个名分?
我自己都没名分,怎给别人名分?
你到底娶不娶我?
我再次摇头。
真的不娶?
我点头。
好,秉麒,我猜不透你的花花肠子,从今后咱俩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两清了!
毛主席死了,我被朴寡妇踹了出来。
六
“四人帮”倒了,日子好过起来。
相面先生的儿子说改朝换代了,我和他理论说,这不叫改朝换代,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只是拿掉了几个奸臣。
他不服,说我诋毁他的声望,背地里骂我一个劳改犯还有资格在他面前白话。
有人把话传给我,我说他忘性倒大,忘了他爹游行的时候还走在我前面呢。
又有人把话传给他,这么传来传去的,我们俩见面就谁也不理谁了。
屯里的人信我的人少,信他的人多,大事小情的又有了问处,四里八乡的求签占卜的也络绎不绝,相面先生的儿子连八卦、易经都看不懂,就凭他老子那点声望和三寸不烂之舌混得人模狗样、人五人六的,成了屯里最先富裕起来的人。
全屯的房子就属他家柱头高,连支书见了他都让三分,喊他先生。
谁也没想到相面先生的死非但没家道中落,反倒换来了儿孙门庭若市。
人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朴寡妇自打把我踢出门,她家的门槛就被媒婆踢破了。
这些年搂惯了朴寡妇的肉身子睡觉,乍一回去,我前半夜总在老光棍的炕上折饼,总觉缺点什么。
睡不着觉,朴寡妇那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隔三差五的就听见朴寡妇浪声嗲嗓地招呼提亲的媒婆,那贱劲恨不得赶紧找个男人干她。
这娘儿们打算坐地招夫,成心在我眼里插棒槌,惹了她,我知道我的日子好过不了了。
秋天,朴寡妇像皇上选妃子一样终于选定了个男人,这男人五大三粗,是附近林场的工人,我彻底死了心。
朴寡妇定亲那天晚上,听着那院人来人往,我自个儿躺在床上生闷气,灯也没有点,感觉有个人影闪进了屋里,我噌地坐起身,问了声谁?
来人是屯里的金富农,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忙说大兄弟,是我,我推门你没插就进来了,你睡觉咋不关门呢?
我伸手从窗台摸着火柴,点上了煤油灯说:关门做啥,我这儿有谁偷啊?你进来咋不敲门呢?贼似的吓我一跳。
金富农说我这是挨斗落下的根儿,到哪儿走道都不敢出声,我老婆被我吓着好些回了,如今不挨斗了,毛病也做下了。
我问他找我啥事?
金富农往我身边凑了凑说我找你参谋个事,你看这事能办不?
我算是明白为啥管他们叫地主富农了,原来他们长的就是地主富农的脑子,只要这社会给他们点空间,他们脑袋和尾巴都会转得比别人灵光。
金富农想拉我去山里挖人参,他说干那来钱快,土里刨食一辈子也富不了。
我听说过那座山,也听说过那里长着灵芝人参,可我还听说过凡是进那山的十人九不回,山险,虎狼出没,说不定有去无回。
我问他为啥找我?
金富农朝朴寡妇那院努努嘴说你不出去走走,想让那娘儿们气死?再说了你不想弄俩钱也说个女人,气气她?
到底是阶级斗争锻炼人,金富农利用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