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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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1期-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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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望去,屯子成了照相机里的一个景儿,矮房、炊烟、雾凇,早春的屯子像一幅画挂在了我的心里,我知道我走到哪儿,走多远,我都无法将它摘掉了。 
  火车站不大,还是当年日伪时期的老站址,现在建得宽敞漂亮多了,广场的喇叭里女广播员说着不打一点儿磕巴的普通话,让你刚走进车站就有了人奔在路上的感觉。 
  火车开的时候我一点也没察觉,眼前那么一晃车就走起来了,喇叭里列车员在介绍本次旅程,那些地界我听说过,除了四十年前曾经这么路过一回,对我什么意义也没有,我的目的是终点。 
  旅行真的是舒服多了,空调车比起四十多年前我来时坐的闷罐子车简直是天上地下,我将车窗帘撩起,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场景。 
  东北四月初的下午,太阳一袋烟的工夫就出溜到了山顶。田野沉闷着,板着一张老脸,有想头没看头,只有远处依稀的村落和炊烟看着有几分熟悉。什么都勾不起我的兴致,我知道我已经是隔世之人,春夏秋冬在我无非是衣服的更替,日夜轮回在我只是吃饭睡觉的差异,我有的就剩下这一出一进的一口气了。 
  只打个盹的工夫,我就梦见朴寡妇站在了我眼前,我知道她是阴魂不散,梦里她说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我心里明白这是真也是假,她是想跟定我想知道我的过去,想知道我这辈子为什么不娶她?我没有办法,人都死了,你能拿人家的魂有嘛法子? 
  醒来时我打了个冷战,我知道朴寡妇活着缠着我,死了也不会放过我的。 
  和朴寡妇好上,是我住进老光棍房的半年头上。 
  那会儿,朴寡妇还不是寡妇,还是个屯里扬脸走道的娘儿们,要脸儿有脸儿,要人儿有人儿,男人在县城煤场开大卡车运煤,月月有饷钱,日子比谁过得都滋润。合该她福浅,男人去山里拉煤时车翻进了山涧,连尸首都没弄出来。 
  因公而死又是那么个死法,丧事场面自然铺张。县上来的人多,庄亲也多,朴家的地界窄容不下,队长出面在我住的院子里也搭了席篷,一连三天人进人出的,不知道谁是主家。 
  事后,朴寡妇告诉我,她就是打那时候看上我的。屯里一般遇上这横死的事,去别人家连串门都忌讳的,也只有我让出屋子让她用,不怕沾上晦气。 
  队长上次让我摔盆,这次让我腾出院子搭篷都是欺生我,我不懂这些老例儿,就是懂又能怎么着?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阴阳倒错,表面上我吃了亏,实际上赢了朴寡妇的心。 
  朴寡妇死了男人后,在屯里再也没了以往的人缘,命硬的女人克夫,偷情的男人不敢碰她,婆娘们不敢往家招应她,结婚、生子凡是屯里有喜事的场景都见不到朴寡妇的身影,朴寡妇带着八岁的闺女日子过得比我强不了哪儿去。 
  说来寒碜,那日我去地里送粪,弯腰力大了些,裤子一下子从腚后炸开到了裆前,幸亏我的地偏远,跟前没人看见,我夹着腿迈着碎步往家赶。一路上没碰见人,赶巧到了村口碰上一群晌午放学的孩子,人小眼尖一个小小子看见了我的破绽,招来一群人看稀奇,朴寡妇的闺女顺子刚上一年级也在里面,我紧跑慢跑像个鼠窜的猴子夹着腚溜回了家,我把裤子脱下来狠狠地摔在柴堆上,进了屋蒙头躺在了炕上。 
  我知道家家户户饭桌上马上就有新笑料了,屯里我本来就没脸面,现在连腚也被人家看见了,人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喝口凉水也塞牙。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懵懂中我觉得有人推我,我睁眼一看,朴寡妇立在当下,手里端着一碗饭: 
  起来,吃口饭,吃饱了下地。 
  我拉紧了被子摇头。 
  嘻,你大老爷们还这么恋炕?起来! 
  不!我听见我的声音软得像个娘儿们。 
  起来!不就是裂了裆让人家看见腚这么点事吗?值得你趴窝发瘟?让他们嚼舌头去,谁不是从他爹的裤裆里掉出来的?为这点丑就不活人了?起来!听见没有? 
  我摇头,身子往里缩:你走—— 
  朴寡妇误会了我,把饭碗放在炕边,上炕一把掀开了我的被窝:我叫你委窝子! 
  先人呢,你,你——朴寡妇转过身双手捂住脸,连耳朵根都红了。 
  我下身没穿衣服,那会儿人穷,那条裤子是我惟一的家当,我臊得恨不得扎地逢钻进去。 
  裤子呢?朴寡妇背对着问我。 
  柴堆上呢。 
  朴寡妇出去了,我赶紧将被窝团好,蜷缩在炕尖。 
  再进来时,朴寡妇手里拿的已经是缝好的裤子了,我知道她是怕我害臊,回自个儿家缝的,裤子叠得妥帖舒展,上面还有个灰布裤头。 
  你别嫌弃,这裤头是我给那死鬼买的,他还没来得及穿就走了。男人那儿娇贵,裤子硬磨裆,你把它穿上吧。饭凉了,我给你热热去。 
  朴寡妇伸手去端饭碗,我一把拉住了她:你别走,别走。 
  一拉住她的手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她不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劳改的时候多累我没有掉过泪,一个人孤灯清影多寡我没有掉过泪,我以为我的心早死了,没想到朴寡妇这番话戳疼了我的肺管子。 
  朴寡妇定睛看了我半晌,然后就那么一骗腿坐在了我身上,嘴啄着我脸上噼里啪啦掉下的泪水: 
  苦人哎,拿了我的命咧,拿吧,拿了吧。 
  干柴烈火,我和朴寡妇做在了一起。 
  我长这么大跟女人做事是第一次,我拙笨得像头喘着粗气的小马,不知道该在哪块地界拉套使劲。 
  朴寡妇帮我把东西放在了该放的地方,一进入朴寡妇的身体,就像马上了套,我在一个地方奔跑跳跃如同奔跑了一个世纪,欲望鞭子一样地抽打着我,让我一刻也不能停歇。 
  从晌午饭口做到了傍晚,直到那院顺子散学喊娘,朴寡妇才慌慌离开。 
  造物主让男人多长了那块东西敢情有这么大的妙处,我体味着身心的愉悦,在炕上躺成个大字,我发现从小到大,从头到脚,我从没有像今天活得这么舒展,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过自己的身体。 
  那年我26岁,朴寡妇31岁。 
   
  五 
   
  我这辈子最好的光景就这么悄没声地来了,在老光棍的屋里,在朴寡妇的火炕上,在东北地广人稀的大草甸子里,我快乐得像一匹马驹,而朴寡妇是只翻飞的蝴蝶。 
  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其实女人都不愿意比自己的男人大,在她们的骨子里男人再小再弱也是指望是靠山,我不愿意朴寡妇心里嫌忌这事,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就叫她小浪蹄子。 
  朴寡妇自打跟了我,眉眼里都透着骚气。 
  用她的话说,她和她的死鬼男人白过了九年,跟了我才知道什么是快活,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心甘情愿地愿意跟老光棍。 
  是不是你睡了他的炕也沾了他的仙气?有一次完事后,朴寡妇这么问我。 
  我笑笑,没说话。 
  她看见的只是我的皮毛,想看透我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天半晌的事呢。 
  顺子是个好孩子,听话,仁义,是朴寡妇的贴心小棉袄。 
  许是过早地经受了亲人的生离死别,顺子不大爱说话,人小鬼大,脑子里装事,眼睛里有活儿。她爸爸死后,顺子出去玩的时间少了,多的时候在家写作业,帮她妈做饭收拾屋子,熬粥、洗碗,苦人家的孩子懂事早,九岁的小姑娘俨然一个小大人。 
  那孩子没事的时候,喜欢往我屋里钻。小学课本上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让我们爷儿俩有了交情。我为顺子讲起天安门、故宫,讲北海、颐和园,讲天坛、地坛,讲我记忆中皇城根儿的点点滴滴。 
  顺子像听天书,末了问我叔你咋对北京那么熟啊?我说叔是在那儿长大的。顺子说叔你的家那么好,画的一样你干吗来这儿啊?我说那儿好那儿没有顺子啊。顺子听了咯咯笑个不停,说叔你是个男七仙女呢,女七仙女不愿意住在天上,男七仙女不愿意住在画里。 
  到底是个孩子,七仙女还分男女,幸亏她没问我女董永是谁。 
  要是没有那场运动,顺子也许不会死,顺子死不了,我和朴寡妇也过不到今天。 
  那年棒子抽穗的时候,运动来了。这地界偏远,啥事都比外面慢半拍,听说北京早就闹得人仰马翻了,满世界都是戴着红箍穿着褪色绿军装的红卫兵,这里才听见点风声。 
  先是有一些带着各种口音的红卫兵串联到了屯里,后来屯里就住进了工作队。白天开斗争会,晚上忆苦思甜,连吃饭前一家大小都要必恭必敬地站立,喊完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才能坐在饭桌前,就像天主教徒的饭前祷告。 
  我自然被归堆儿到屯里四类分子的组里,工作队特意到劳改队调查了我,批斗会上我被揭了秃疮,一个年轻的女工作队员抑扬顿挫地历数了我的罪行,我再一次经受了在众人面前露腚的耻辱,臊得头扎进了裤裆。 
  比我倒霉的也有,屯里有一个相面先生,精明一世,糊涂一时。批斗会场上,人家慷慨激昂,他老先生不知道怎么走神端详起林彪的画相来,尖嘴猴腮,一脸奸臣相,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人家喊打倒刘少奇,他喊打倒林副主席,别人都不喊了,他还在振臂高呼,满场面面相觑,马上就被工作队从台下揪到了台上,成了我们队伍中的一员。 
  在游街的地富反坏右的行列里,相面先生排我前面,我排在最后,他胸前挂的是现行反革命,我胸前挂的牌子是惯偷。 
  相面先生一辈子被屯里人敬重,临老落这么个结局,游街回来,给家人留话说,他相人从没看走眼过,这世道不让人说真话了,往后活着也是遭罪,相了一辈子面,断了一辈子别人的未来,临老留个话柄落人耻笑,坏了他一世的英名。士可杀不可辱,夜里趁家人睡熟了,他就跳了河。 
  相面先生死了,我心里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我从劳改队里出来,之所以不回北京,就是不想活在熟人堆里,没成想落脚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依然逃不脱被拆穿的命运。 
  再次游完街,回到老光棍留给我的茅草屋里,我万念俱灰,我知道我无论在哪儿都注定活在人们的唾弃中,从我14岁开始,从我的手伸向不属于我的一切开始。 
  好在我今天的结局,我的亲人没有看见,我往房梁上系绳套的时候,心里没有一点留恋。 
  我被救下来了。 
  我的救命恩人是顺子。 
  那天顺子不舒服没去上学,听见我这院有动静,以为我和往常一样回来了,来这院找我讲故事。她进屋的时候,我刚好把脚底的凳子蹬倒,我听见了那声惊叫,吓破了胆的惊叫,而我已经来不及收脚。 
  街上的人们听见这岔了声的惊叫冲进来救了我,顺子则躺在朴寡妇的怀里吓得闭过气去。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被救下的时候没了知觉,人们把我抬到屯里赤脚医生那里,我才呼出一口气。 
  我被工作队看了两天,写了不再自绝于人民的保证书才被放回来。 
  放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听见朴寡妇在那院喊着: 
  顺子——妈的乖宝哎,回来吧,妈在家等你呢—— 
  我心里一惊,三步两步地冲进朴寡妇的院里。 
  朴寡妇见了我疯了似的抽打着我:冤家!没良心的!害人精!你怎么还有脸见我们娘儿俩?! 
  我将朴寡妇推开冲进了屋里,顺子躺在炕头,小脸烧得通红,眼睛肿胀着,眼皮好像要炸开来。 
  朴寡妇告诉我,顺子已经发烧好几天了,去赤脚医生那里打了针也不见好转,烧糊涂的时候还叔、叔地叫我,村里上了年纪的说是让我吓着了,让朴寡妇天黑的时候给孩子喊喊魂儿。 
  都是我和你造的孽啊,害了孩子。朴寡妇嘤嘤地哭着。 
  我喊了两声顺子,顺子都没有答应,我知道顺子不是吓的,孩子肯定是得了重病,耽搁不得,得赶紧送县上医院。我让朴寡妇带上钱,给顺子穿好衣服,背起顺子就朝外走。 
  四十多里的路,我前面背着顺子,朴寡妇在后面小跑跟着。 
  汗水沿着我的额头、眉毛、眼睛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淹进眼睛让我看不见道儿,要不时地停下来等朴寡妇给我擦掉汗水。天亮的时候我们赶到了县医院,顺子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我摔在地上像一摊泥。 
  顺子得的是大脑炎,屯里赤脚医生当感冒治耽搁了,再加上受了惊吓,输血、打针都没有救过来,转天晌午就停止了呼吸。 
  朴寡妇哭得死去活来,骂医生混账没给她闺女用最好的药,脑袋撞得医院的墙往下直掉土渣子。我一个人顾不了俩,托人往屯里捎了信儿,天黑的时候,队长带着人赶着马车将我们接回了屯里。 
  埋了顺子,乡亲走了,朴寡妇那院静悄悄的,连个人气都没有。 
  我怕朴寡妇寻短见,白天不时地在自个儿这院弄出点响动,挨到夜里我壮着胆子推开了朴寡妇的家门。朴寡妇顺着炕沿躺着,我迟疑地站在屋地,不知道如何开口。 
  半晌,朴寡妇坐起来说: 
  我知道你会来,放心我不会死,我倒要看看老天爷还要咋整治我,我的命还能苦到哪儿?! 
  这娘儿们没给灾难搁倒,反给激活了。 
  人和人较劲好定输赢,人要是和老天爷较劲不死就没有输赢! 
  我啥话也没说,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运动到了高潮的时候,我和屯里的四类分子被归拢到一起办了管教班,白天不准回家吃饭,允许家里送饭,别的人都有家,到了饭口,不管好歹都有口热乎饭,我只好挺着,挨到晚上准许回家时整口吃的。 
  第二天我学鬼了,带了个剩馍,别人吃晌午饭的时候我咬我的馍。天冷,馍冻得像块砖头,掰在手里都成不了块儿,全成了渣子,咽不下去就口凉水,我低着头蹲在墙角,一点一点地抠着手里的馍,忽然谁把我的馍一把抢了去,我抬头一看,朴寡妇站在我的眼前,手上的头巾包着一包东西。 
  朴寡妇说了句喂狗都不吃,回身把馍扔到了屋外,然后蹲下打开头巾,头巾里面是一层屉布,屉布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包子,让人一看就流口水。 
  朴寡妇把包子举到我面前说:秉麒,吃这! 
  我摇头。我不敢吃,怕给她找麻烦。 
  朴寡妇将包子一直递到我嘴边说让你吃你就吃,怕什么?我拗不过她,在一屋子四类分子的注目下,我接过包子吃了起来。 
  第一口还没咽下去,工作队的刘干部听见动静进来了,问朴寡妇是我什么人? 
  朴寡妇将包子塞到我怀里站起来说: 
  刘干部,我现在啥人也不是,我是想着呢,您这么管教他是为了他好,我给他送吃的是为了他好有精神听您管教,我这是支持您工作不是? 
  刘干部说你啥人也不是,用不着你管他的事,划清界限,赶紧走别扰乱我们工作。 
  朴寡妇说您要是非要我有个身份,我是寡妇,他是光棍,回去我就把墙推了并伙,他吃他婆娘做的饭允许吧?毛主席语录上哪条也没说寡妇不能嫁光棍吧? 
  刘干部被问得没词,转身出去了。 
  从那以后,朴寡妇天天给我送饭,仗着她家有点积蓄,饭总是差着样做,让一屋子四类分子眼红,背地里骂我做鬼也值。 
  刘干部奈何不了朴寡妇,就在我身上找补,大会小会上我都是重点,翻来覆去地深挖我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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