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管教这么做惹得许多犯人眼气我,其中就有贺大头。后来我执意不要,加上也有别的管教给叶管教提意见,让她注意影响,叶管教吃饭的时候才不到我身边来。
从那以后,我在监室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我背后总有一道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一抬头准能碰上那种敌视,其他的人也在避着我,好像我是瘟神粘上我他们就遭殃。
那一天是星期天,是探监的日子。宿舍里有几个犯人去了接见室,我在宿舍里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这种时候经得多了,我也不再多想,多想只能让自己痛苦,我已经习以为常。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听见值班的管教在门口喊我:秉麒,去接见室。
我以为我听错了,没有动,管教走到我跟前说:你怎么不动?没听见我的话?!
我赶紧下地立正说我以为您喊的是别人。
管教说这屋里还有叫秉麒的吗?赶紧去!
我忙往接见室跑,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谁来看我了?我哥?还是我弟我妹?
坐在接见室的小屋里,我四下寻找着我的亲人,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叶管教穿着一身便服坐到了我的对面,她笑着看着我说:
秉麒,今天是你的生日,没有那种生日蛋糕,我给你买了几块普通的蛋糕,还有一袋奶粉,算是祝贺你生日也想让你补补身体。这些天恢复得怎样?
我不知道我如何回答,我的眼泪刷地流出眼窝,我紧紧抓住叶管教的手,我听见我的心里在不停地喊妈!妈!
从接见室回来,我将那包点心和那袋奶粉仔细地包好,放进自己的储藏柜收好,我舍不得吃掉它,我知道这些东西叶管教平时也吃不到的,它是一份情意,是我长这么大得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我一天都沉浸在快乐当中。我发现其实快乐离我并不遥远,它就站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我以前只是不知道伸手够它而已。
晚上睡觉的时候,刚躺下就听见贺大头趿拉着鞋下地走到门后的尿桶前撒起尿来,整个监室也就他没教养,临睡前不去厕所,非攒一泡尿撒在监室里熏人一夜。
浓浓的尿臊气弥漫过来,我将头埋进被窝。我听见我的床头有响动,贺大头将尿桶放在我床头说,往后咱宿舍立个规矩,尿桶放在谁床头谁负责倒尿桶!说完,大模大样地走回自己的床铺躺下。
黑暗中,我看见一屋的眼睛冒着亮光,几声压抑的干笑,让监室气氛诡秘而暧昧。
我坐起身来,下地将尿桶放回原地。监室有室规,谁哪天值日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贺大头此刻正希望我开口,他好找碴干架。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想破坏这一天的好心情。
一夜无事。
早晨起来,我发现尿桶立在我的床头,更让我不能相信的是,尿桶的上面浮着一层白色粉末的东西,我的头嗡地炸开来,我看见我小小的储藏柜周围满是散落的奶粉、蛋糕的碎末,几个粘着奶粉的白脚印从我的床头赫然延伸到贺大头的床边,此刻的贺大头正弓着身子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整理床铺,周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目光。
我感觉钻心的疼痛,就像无数双脚践踏在我身上,我挺起还没复原的身体,提起尿桶朝贺大头劈头盖脸地扣去,一种力量在我的体内崩开,像炸雷从我的胸腔爆裂:
贺大头,我操你妈——!
尿水顺着贺大头的脸和身上流下,尿桶扣住了贺大头的脑袋,贺大头像个瘪了的皮球瘫在地上,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有胆量反抗他,只有我知道我的勇气来自哪里。
狱警吹着哨子朝这边奔跑过来。
我被关了十天禁闭。
贺大头的脖子戴了一个月的支架,像个拙笨的企鹅。
十天里我躺在黑暗的小屋里回想着我所能想起的一切,我发现我之所以活得这样的失败、委琐,是因为我的内心和这小屋一样黑暗,人回到黑暗里才能看清黑暗,回想的结果令我自己平静,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了什么是命运,上帝创造我时,一定是将一顶少爷的帽子错戴在我头上了,我戴着这顶帽子度过了童年、少年,上帝在忙碌中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纠正了它,拿走了本来属于别人的一切,现在物归原主,各归其位,我没有理由怨天尤人,我的今生其实就是一片土坷拉,而土坷拉就该安于土坷拉的命运,我还没被烧成一块砖,一块砖可能是一座大厦的基础,一片土坷拉只能是成就一块砖的材料。
屈管教的严厉锻造了我的体魄,叶管教的慈爱锻造了我的神经。
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秉家二少爷学会了自理、自立、自强,在监狱这所大熔炉里回炉、重生。
三
在我的一生里,有三个女人一直扮演着错位的角色,让我每每想起都感叹造化弄人。是母亲而不似母亲的许佩玉,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叶美舒,她们两个常常让我以为自己投错了胎,让我在怀疑中屡屡假设又屡屡绝望。再有就是朴寡妇,她不是妻子却陪伴了我整整三十五年,她让我对那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老话感触颇深。
朴寡妇一定是白蛇转世,若不她不会在经历过那么多磨难之后还义无返顾地跟定我,只有非人才能忍受非人的苦痛。抑或她是上苍怜惜我,修正让我投错胎的失误,给我一巴掌后又扔给我的一个甜枣,稀释我在世间的孤苦、困顿,不至于过早地自寻绝路,挣脱苦海。
那年我二十六岁,提前两年从劳改农场出来,管教主任问我是回北京还是就近落户,我想了想说留本地吧,我不愿意活在熟人堆里。我被分配在劳改农场附近的屯子里。
我在的这个地界,早年间皇帝招募满、汉、朝鲜族人屯边垦荒才有了些许人气,地广人稀,不像内地农村人稠地少。队长知道我那个身份,就让我一个人一组,在屯子南边给我划了五亩没人要的薄地,让我自种自收,自生自灭。
那会儿屯里刚死了个老光棍,三间茅草屋没人继承,队长说要是出殡时,你把盆摔了,房子就归你了。
我说成,不就摔个盆吗?
出殡那天当着屯里百十口子人,我给老光棍摔了盆,他前脚抬出去,后脚我就搬了进去,一住就是几十年。
朴寡妇跟了我的时候,拒绝在这房子里跟我办事,她嫌这房子晦气。
那老光棍活着时是个情种,屯里有几个骚情的女人是这屋里的常客,直到老光棍瘫炕上了,隔三差五还有女人给他做饭,收拾屋子。
这地界天高皇帝远,老人们言“鸡鸣闻三国、犬吠惊三疆”。满、汉、朝鲜族混居,日子久了不仅吃穿方面民族之间同化了不少,性情也中和了许多。剽悍英勇的不一定就是满人,温顺祥和的也不一定是朝鲜族人,世故圆滑的更不一定就是汉人,再加上几个朝代的通婚演变,屯里百十号人家几乎都成了圈套圈的亲戚。冬天长,夏秋耕作的时间短,饱暖生闲事,大伯子兄弟媳妇不清不楚的,公公扒灰妯娌吃醋的,几乎每家都有故事。
有家的男人干这事就像公鸡踩龙,只要自家的媳妇不管或管不了,踩哪只踩多少是他的自由,没家的男人要是这样,就会被人看成是败家子,不过日子,老不正经,这也是没人愿意给老光棍摔盆的原由。
朴寡妇嫌老光棍的火炕有太多女人的骚气,办那事时我就去她那儿,反正是一墙之隔,朴寡妇和老光棍住邻居。
按说得感谢老光棍,没他给我这几间茅草屋,我和朴寡妇就到不了一堆儿,也就没有这恩恩怨怨的三十年。
秉麒,家好我这儿好?
你这儿好。
秉麒,你娘好我好?
你好。
我好,你怎么不娶我?
不娶你是为你好。
混蛋话,混账!
我就是混账,你干吗想嫁混账?
你心里肯定有别人,你不想把根留在我这儿。
我不和你理论,你不想跟我再去嫁人,跟我就别再磨叨这事!
秉麒,你是个谜呢,绕腾了别人也绕腾了自个儿,我这辈子让你绕在里了,死了也猜不透你,我是活亏心了。
谁叫你愿意的?
我愿意的,行了吧,秉麒?你是我前世的冤家,现世的债主!
每次做完那事,朴寡妇准是这一席话,后来,我懒得理她,她就自己自说自话,一问一答居然和我说过的一字不差,我知道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我不娶她其实是不想亏欠她一辈子,想让她跟我腻味了,随时都能嫁别人。
谁成想这娘儿们和我一样死心眼,一跟就是三十年,闲言碎语没让她离开我,独生女顺子的死没让她离开我,我的无情无义没让她离开我,遇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女人,我不知道谁是谁的冤家。
我很少记起自己的年龄,尤其是到了老年。我的年龄都记在朴寡妇的心上。去年冬天,朴寡妇躺在炕上幽幽地看着我说,秉麒,俺今年67岁,你62了,俺跟了你整35年了,这回算是好到头了,我死了你就可以放心地回家了。
我安慰她说,你拍拍胸口问问我的家在哪儿啊?你不知道心还不知道?你好好养着吧,咱俩的日子长呢,67算啥呢?连个坎都算不上,73、84才是坎呢,你刚硌了下脚,就想扔下我不管了?那老天爷能这么便宜你?它答应了我还不干呢!
朴寡妇听我这么说就闭了嘴,眼光移了别处。
我知道她是不忍看我,不忍让我看见她流泪。
入冬下第一场雪时,朴寡妇在院子里扫会儿雪回屋就歪倒在地上没起来,住了一个月医院,命保住了人废了,瘫了半边身子,说话像含了块热豆腐,全仗着我这把老骨头端水送饭。山鹰一样皮实麻利的女人扫那么几下雪就趴窝了,一村的老乡亲谁见了都摇头,人的命说来连一只鸡都不如,一只鸡临死还得蹦跶几下呢,好好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一进腊月,老天爷就开始吊丧着脸,零零星星地落了几片雪花,连着十来天就这么阴沉着,囚得人心窄。眼见着朴寡妇人景越来越不济,我要送她去医院,她拨楞着脑袋说啥也不去。我知道,朴寡妇自打顺子死就和医院有了过节,给我陪床的时候和医院种下了仇,自个儿住院又住寒了心。
上次,朴寡妇的病二十天头上就稳定了,大夫硬是多留了十天,要不是同病房的人指点我,给主治大夫送了红包,我跟朴寡妇得囚闷死。
可这回,说出大天来,朴寡妇也不去住院了,我受不了她那个眼神,凄凄哀哀的好像我要把她送屠宰场。她说不出话就拿手拍着自家的炕头,又指指我指指自个儿,我明白她是求我让她安安静静地死在家里,也没枉她跟我一场。
我这辈子没让朴寡妇遂过愿,临死我哪能还拂她的意。将息到腊月二十三,朴寡妇在我怀里咽了气,到了没挨过年。
屯里的老少爷们都以为我会伤心,别管怎么着,毕竟朴寡妇打三十一岁,打她男人车祸死后,就一直靠着我,陪了我整整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呐,没名没份,连我自己都觉着她憋屈。
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的眼泪早随着我的筋骨皮肉干枯了。
我拿出早就预备好的积蓄,交给了村上负责红白喜事的经理,让他们可劲造。
年月变了,以往管这些事的都叫落忙的,不收钱,白帮忙,完事后顶多落点主家的折箩菜。现在不同了,这也成了一项职业,红事白事都是专业操办了,主家只管掏钱,其他的就都不用操心了。
棺材是楠木的。朴寡妇没有儿女,惟一的女儿顺子十岁那年得了大脑炎死了。
经理问我,没有后人,孝服还用租吗?
我说租,该她有的都让她有。
摔盆的打幡的呢?要是雇人,得掏双份的,比不得一般哭丧的。
我说你只管租一拨哭丧的吧,其他的不用张罗,该她有的我都让她有。
发丧死人,一般要停灵三天。白天要应付吊丧的庄亲,晚上要给死人守灵,头天夜里十二点阴阳交替的时辰要哭魂报庙,上供,将罐,这些都是死者的后人做,朴寡妇没有后人,经理用钱雇人应了例儿。
灵篷席篷支起来了,吹鼓手们也亮出了看家本事。
白天我睡觉,晚上我给朴寡妇守灵。三十多年的野鸳鸯也是家鸳鸯了,屯里早就没人嚼舌头了。
经理怕我顶不住,说可以雇几个小伙子边打牌边守灵,我不同意,我不愿意幺鸡九饼、白板红中的扰了朴寡妇的清净。
夜深人静,一缕清香,几盏黄灯,灵篷里,我穿着朴寡妇给我缝的羊羔皮袄,倚坐在朴寡妇生前用过的被褥上,一杯水酒,几粒黄豆,相看着躺在门板上的女人。
头天夜里我对她说我这辈子从头到了就你这么一个女人。
第二天我对她说你到那边等我。
第三天夜里我对她说你活着亏心死了我不让你亏心。
出殡那天太阳高照,我知道我说了那三句话后朴寡妇心安了。
起灵前,在屯里老少爷儿们牛蛋一样的目光里,我穿上了大孝,白袍白帽,麻绳缠腰,瓦盆举过头顶,摔得又脆又响:
娘——起程了!
我拼尽气力喊出这句话,我要让天听见,我要让地听见,我要让屯里的父老乡亲听见,我要让棺材里的朴寡妇听见!
我的身边我的身后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哭声。
我高擎长长的招魂幡引领着朴寡妇的魂灵朝荒野中走去。
四
过完了三天圆坟、头七、五七,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基本上该给朴寡妇应的例儿都应了。
我妹来电话说让我回去,她已经和我妹夫商量好了,他们家两层小楼,我想住哪间就住哪间。
我妹说哥不像以前了,吃饭还得算计,现在吃不愁喝不愁,你那么多年没回来了,老了咋着也得让我们兄妹俩见上一面,朴姐在我不能开这个口,现在她走了,算我求你,对咱家你真的没一点惦想?
我妹说得我心酸,我说行,等我把这边的事打点妥当了,我就回去,也别定准日子,说不准哪天我就到你们家门口了。
我妹说哥,我就盼着那天了。
我悄悄做着回家的准备,我打算过了清明就动身,我不想把头一个清明托付给别人应付了事,尽管我没给朴寡妇名分,可在心里她就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让我的女人在阴间的第一个节日就冷冷清清。
虽说朴寡妇的房子是我和她共同的财产,我不能动卖它的心思,我把它托付给屯里一个和朴寡妇沾点亲的后生,让他写了字据,房子归他使用,他只需以后每年清明给朴寡妇上上坟就两清了。
走的那天,天还没亮,屯里的鸡啊狗的都还睡着呢。
其实我用不着走这么早,我打听过了,火车是下午的点,我是不想惊扰邻里,咋说也住了三十来年了,我受不了那告别,老了,还是少经这场面好。
我没有锁门,我知道我这一去就难回来了,这几间土坯房谁有用就用吧。
朴寡妇死了,这屯里我再没任何惦想了,趁着我还有这口气力,我要回去,看看我那一奶同胞的妹子,我妹是我们秉家的功臣。
人呐,就是贱骨头,走出屯子二里多地,天亮了,我还是忍不住站下了,这心里老觉着丢下了什么。
远远望去,屯子成了照相机里的一个景儿,矮房、炊烟、雾凇,早春的屯子像一幅画挂在了我的心里,我知道我走到哪儿,走多远,我都无法将它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