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轻声地问:“他给你打电话了?”
樊丹没有回答,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纸。我吓了一跳,这是樊东的交代材料。
樊丹说:“他让我交给你。”
我吃惊地问:“他……他回来了?”
樊丹点了点头。
我急忙问:“他……在哪儿?”
樊丹紧紧地搂住我,“我……我不知道他当时已经吃药了……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樊丹哇地一声地哭了起来。
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股强烈的气味涌了出来。
樊东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浴缸的底部。
浴缸里盛满了透明的液体。
樊丹说:“这是福尔马林……我想让你最后看看他!”她对浴缸小声地说:
“樊东啊,你姐夫来……看你来啦!”
我木然地蹲在浴缸的边上,呆呆地看着樊东的眼睛。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樊丹把手伸进了浴缸里。她的手指穿过浓浓的福尔马林,抵达了樊东的眼皮上。她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把樊东的眼皮合上。
(全书完)
庶出
李绵星
一
民国二十三年,北平三十五岁的才子秉承荫纳了二八妙龄的苏州美女许佩玉做了偏房,从许佩玉沿着苏州河岸的石板路拾阶北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有了我们这一脉人,人称庶出。
在我大妈切齿的诅咒中,我羞花闭月的母亲让我风流倜傥的父亲娴熟地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又由女人变成了母亲。
我哥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出生,他秉承了我母亲的秀巧和父亲的聪慧,男娃女相,深得我父亲和母亲的钟爱。
爱妾娇子,梦笔生花,美色和情欲像一把钥匙,开启了我父亲才智之门,我父亲的书法技艺日臻成熟。和平门秉家那座娶了我大妈和我母亲的普通的四合院里求字的人开始络绎不绝,京城大凡有文人骚客出没的宴请聚会,都会看见我风神俊朗的父亲携着我娇美娴雅的母亲出双入对,那些混杂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似落叶永远覆盖着他们。
而此刻,弱小而无助的我哥在那间缭绕着我父亲的墨香和我母亲体香的大房子里正在为父母的风流声嘶力竭,我失宠落寂的大妈肥胖的五指在我哥娇嫩的身体上发泄着对我母亲的嫉恨、对我父亲的愤懑。
这恶毒的报复是我母亲在一次与我父亲一番云雨过后,母性大发来到奶妈的房间抱起猫儿般瘦弱乖顺的我哥时发现的。
先是我哥屁股上的一块淤痕引起了我母亲的注意,然后奶妈躲闪的目光让我母亲顿起疑心,我母亲快速地解开我哥的襁褓,襁褓里的我哥小小的胳膊上指痕累累,屁股上新痕叠旧痕。
我母亲哀号着举着儿子跪倒在我父亲榻前,我父亲目睹儿子的惨状,如一头暴狮,全没了往日的斯文,抄起他附庸风雅每日必练的青龙剑冲出了屋门。
当院里,我父亲冰冷的剑刃搁在跪在地上的奶妈洁白肥硕的颈上,奶妈面无惧色只任泪水长流:
老爷,我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的,您杀了我吧,省得我难做人。
我父亲踹倒奶妈,直奔我大妈的卧房。
我大妈立在当下,神情一片漠然:我做下的,要杀要剐随你。
我父亲手起刀落的当口,我大妈的一双儿女如丧家之犬爹啊妈啊地搂住他们的母亲哭做一团。
我父亲手中的剑咣当落在地上。
第二天,我父亲雇了辆黄包车带着我母亲和我哥离开了家。
东富西贵。北平后海文人名流云集的地方,我父亲又置了个四合院,另辟新巢,乐不思蜀。
从此,皓月当空,晚风拂柳的后海四合院夜夜流淌着苏州评弹的婉转悠扬。
从此,寂寞冷清,寡宿孀居的和平门四合院夜夜弥漫着我大妈无尽的诅咒,像乌鸦在歌唱:
——小老婆生养没好的!破败了!破败了!
我哥三岁的时候我母亲生下我,然后又相继生下我弟和我妹。我和我弟都秉承了父亲的遗传,高大健壮,除了脸上依稀可见我母亲南方人的痕迹外,我们俩全然没有我哥的乖巧和聪敏,我们由新雇的奶妈一手带大,母亲和父亲只在吃饭的时候坐在我们身边。
我妹的出生让我父亲激动异常,他原以为在我母亲这块单薄但不贫瘠的土地上他只能种出青瓜蛋子,不想老天爷终归没有辜负他的辛勤,在他四十五岁几乎失望的时候喜得爱女。
我妹白皙,细眉凤眼,活脱我母亲的再版,我父亲将她抱在怀中,欣喜若狂。也许上苍嫉妒他的福分,也许命中注定他这一生只能拥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生下我妹不久,我母亲得了心脏病,我父亲求医问药,请遍了京城所有的名医,几近倾家荡产,我母亲虽保住了性命,但是却如残花败柳一枯难荣。
我母亲南国落英般漂浮的病躯再也无福消受我父亲北方骠骑般的雄健,后海南沿那幽静的四合院再也飞不出女人婉转悠扬的弹词唱腔,我父亲如同困兽,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毫飞墨舞,地上满是涂鸦的宣纸,那上面浓浓的墨迹似我父亲心头的黑云挥之不去。
乱世也让我父亲觉得黑云压顶,往日那些重金求墨的商贾变卖着家资,那些饮酒作乐的达官显贵安排着后事,民国的金銮殿摇摇欲坠,解放的硝烟包围着偌大的紫禁城。
那一年,我父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文人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没日没夜地挥毫泼墨,他在为两个家做着后事,在他看来,无论谁当朝当政,世道平稳了,他的妻妾儿女都能靠他的墨迹吃饭。
我父亲将写好的书法和他这些年的收藏分装成两个紫檀木箱,一箱留给我母亲,一箱他亲自送到和平门。战乱让我父亲忘记前嫌,随着大房儿女的长大,我母亲和我大妈已经像两块重量相同的砝码平衡着我父亲情感和责任的天平。
惶恐和不知所措中北平和平解放了。
日子没有像我父亲预想的那样连年战乱、烽火连天,解放军没开一枪一炮就接管了北平,让我父亲相信这绝不是个孬种政府,这样的政府一定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期待中新中国成立,期待中老百姓当家做主,期待中我父亲无所事事,他的字画,他的专长在这个热火朝天、百废待兴的时代无人问津。
剥削人可耻,下人和奶妈相继离开。我林黛玉般养尊处优的母亲面对繁杂的家务一筹莫展,秉家大院再没了往昔的干净规整,少爷小姐也没了过去的光鲜漂亮,每日战场一样混乱的秉家找不到下脚的地界。
相反的是,我父亲从和平门回来,再不是衣衫不整,他好像是换了个人,往日的秉先生再走进后海南沿的朱红大门时,谦卑得像老北京无数个过日子人家的男人,被大老婆打理妥帖得不能再妥帖,一家人都看见了他进门时微蹙的眉头,只有我母亲一如既往地喊了声:老爷,您回了?
多少年后,当我长成一个男人,当我想起我的母亲,我都会想起《红楼梦》,想起曹雪芹书中的林黛玉,想起他为许多自以为脱俗的男人刻画的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我曾试想曹雪芹让黛玉早折必有他的道理,倘若宝玉娶了黛玉,他们生了儿女,倘若后来贾家衰败,弱不禁风的黛玉将怎样与宝玉同甘共苦,共渡难关?曹雪芹设计的林黛玉只能做男人的情妇,而不能做男人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
为了养家硏口,我父亲去铁路局做了一名文员,每日抄抄写写总算找到了营生。月薪一分为二,我父亲往来于和平门和后海似一只工蜂,无论这只工蜂如何勤奋,也难满足两窝幼蜂的嗷嗷待哺,他微薄的薪水总是捉襟见肘。
四合院开始出现新面孔,先是父亲的书房住进了拉洋车的王三,然后我和我弟归并到了我哥的屋里,小妹住了厢房,四合院陆续搬进了四户人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外来者似乎比我们活得更理直气壮,我母亲的清高让我们秉家在邻居眼里像病菌,她所有的生活方式都被他们讥笑,我们生活在一个人挨人的大杂院,却没有一个朋友。
两年后,新婚姻法出台了。我父亲从单位回来,没有吃饭就进了我母亲的屋子。那一夜我母亲屋里的灯光长明到天亮。天亮的时候,我父亲喊住正要上学的我们兄妹四人,开了家庭会议。
没有人征求我们的意见,我母亲将我父亲拱手让给了我大妈。
做惯了少奶奶的我母亲根本无法适应贤妻良母的角色,她以为我父亲不会割舍下我们,她以为凭借她的姿色和她的年龄,我大妈永远不是她的对手,我父亲住在哪里不过是个应付政府的形式,他仍是一家之主,孩子会一天天长大,不会总是她的拖累,而我父亲会一天天衰老,她最终会由少奶奶沦为保姆,放弃我父亲,她不会失去什么,我大妈承接的只是她那份照顾丈夫的责任,其他什么也落不下。
父亲搬回和平门了。没有人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先是父亲每月支付给母亲的12元钱入不敷出,我哥终止了学业,高中没毕业,铁路局招工我父亲给他报了名,秉家二房的大少爷曾想念完高中上大学,然后漂洋过海的,他的梦想随着父亲的离去破灭得无声无息。
大少爷终归是大少爷,我娇宠惯了的大哥每月的工资只够他自己消费,他单薄的身躯永远担当不起长兄如父的角色。上班半年后,我哥的胸前多了个照相机,从此摄影成了我哥的业余爱好,这爱好让我们本来不宽余的日子雪上加霜。
而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解除婚姻之后,开始了定期的性生活。
我父亲每隔一个星期来探视我母亲一次,见过我们兄妹之后,我们便退出母亲的房间。属于父母独处的时间里,我母亲插上门,我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邻居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邻居诡秘的目光剥落着我的自尊,我父亲在屋里赤身裸体,我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我感觉从未有过的龌龊和肮脏。
每逢我父亲来后海的时候,我都借故不归。
我的毛病就是在那时养成的。事隔多年,回想起这一刻,我都悔不当初。恶念一时,恶果一世。如果说在这之前我的命运行走的还算是一条直线的话,而此刻它却做了抛物线的起点,让我一生大起大落,悲苦叠加。
14岁的我,世界是在一瞬间掉个儿的,生活也是在一瞬间掉个儿的,没人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导引我走出少年的茫然和青春期的困惑。我按照自己的方式排解着迷惘。
先是在学校,同学们的小刀、钢笔不时成为我囊中之物,在同学和老师一次次的兴师动众中,我体验着独属于我的快感和刺激,满足着生活和家庭里的缺失。索取的同时,我将那些偷来的东西隔三差五地再丢回众人面前,在同学的惊喜中我品尝施舍的惬意。我主宰着别人的喜怒哀乐,我戏耍着驾驭我的生活,我做得诡秘而毫无破绽,全然没人怀疑到我这个老实有些木讷的少年。
首先发现我偷盗的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我母亲,而是我大妈。
那次我父亲病了,我母亲差我和我妹去和平门探望父亲。尽管以前父亲曾带我们兄妹来过这里,但是走进我父亲的这个家我还是非常别扭。
我肥胖臃肿的大妈正在做着下人的粗活,坐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抱着大盆洗衣服,见我们进来,我大妈的眼神像把刀子,似乎要从我身上剜下块肉来。我没有搭理她,拉着我妹径直走进父亲的房间。
大妈生的大哥正拿着一本书和父亲谈论着什么,那父子间的亲热一下子刺痛了我,我站在父亲床边如同面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机械地回答着父亲的询问,我眼角的余光瞟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一切都是我大妈和她的儿女剽窃我的,仇恨让我恨不得烧毁这里的一切,然而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
临走,我将父亲教我唤做大哥的那个人随手放在床边的书顺进了衣襟。我的这位大哥正在念大学,为了不中断他的学业,我父亲变卖了所有的家私,供养着他,指望他这个名正言顺的长子光宗耀祖。
我偷的是一本大学课本,我看不懂那里面的东西,一路上,我撕碎着那书沿途丢弃着,我妹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她没你的事。
后海岸边,我撕完了最后一页,在看着天女散花般的碎片飞上天空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明朗痛快得像后海的水面,层层舒展,余波四散。
把妹妹差遣回家,我在后海岸边打起了水漂儿,我捡着地上的石子瓦片,侧身扔去,石子瓦片在水面划过,击溅起浪花,每一次都让我兴奋得欢呼雀跃,我少年时期最快乐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在后海岸边打水漂儿。
玩够了回家,等待我的是我父亲正襟危坐地坐在堂屋,桌上是一把鸡毛掸子。
我和我妹走后不久,我大哥发现他的课本没了,我大妈闻声进来,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她迎着我父亲不满的目光斩钉截铁:
到了是小老婆生养的!我一看那孩子贼眉鼠眼的就知道没好事,要不是他偷了你把我的眼珠挖出来当泡踩!
我父亲忍受不了我大妈的讥讽,拖着病体来到了后海。
从我妹怯怯的眼光里我知道我已躲不过这顿皮肉之苦。
不成器的东西!败家子!不是正应了你大妈的话了?往后,你怎么让我扬着脸去见她?
我父亲手里的鸡毛掸子抽打着我的皮肉,我母亲嘴里的话抽打着我的心,她的苏州软语像把利剑挑破了我和她之间和这个世界之间仅存的那点温情。
仇恨就是在那一刻种下的,对我母亲和父亲的仇恨。
我怒视着我父亲,我对我母亲冷笑:
你怎么也学会倒打一耙了?这结果不是你和他种下的?是你愿意做小的,是你愿意把他让给他们的,是他不负责任生下我们的!是你们先我丢人败家的!
我父亲在我的话喊完后,慢慢地像被吹了一口气的叶子朝后飘去。
我哥冲过去擎住他,我妹和我母亲哭做一团。
混乱中我逃出家门。
正是秋天。秋风梳理着后海岸边的柳树,残叶飘落下来,天女散花般飞向水面,浪花簇拥着它们,毫不嫌弃地将它们纳入后海的怀抱。
我立在栏杆上痴痴地注视着落叶的归宿,真想一纵身与它们为伍。
我想到了死,世界在我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眼里是那么的灰暗,毫无暖色。我知道那一纵身的结局,后海在吞食我片刻之后,必会将我吐纳出来,我会像一条死鱼漂浮出水面。我曾见过那样的场景,后海几乎每年都吐纳出尸体,后海是干净的,它的怀抱从来不藏匿死鱼烂尸,只有鲜活的生命才能生活在它的怀里。
我注定死不成。我在后海岸边的徘徊早被街道的大妈看在眼里,我被呵斥着离开。
我背离着家的方向沿着后海的南沿向东走,拐过银锭桥,走出烟袋斜街,走上鼓楼大街,街两边店家的门匾到处是我父亲的墨迹,我的目光抚摩着它们,金色的字号衬在黑亮的匾底,似乎闪烁着我父亲的风流、我母亲的华丽,闪烁着我们兄妹幸福快乐的旧日时光。 罪恶的念头就是在那一刻生成的。
我的手伸向了一个我父亲题匾的店家,这是一家卖食品的老店,叫“聚香阁”,我盯上了摆在柜台上的一袋绿豆糕,掌柜的应酬客人时,我将它迅速地塞进衣襟下,然后转身若无其事地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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