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虐,上天难欺。
如杜知县这种七品知县正印官,一年也就四十两银子。按说,这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也没什么问题。
可是,明朝实行的是小政府大社会制度。一个县级政府,只社县令和县丞两个正式官员,其他人都不在编制之内。朝廷又不会另外拨下款子给知县办公,一来是朱元璋吝啬节约开销,二来在没有进行数字化管理之前,管理难度实在太大,也不现实。
如此一来,整个县衙门的所有费用,大到给衙役发工资,小到雇脚夫、轿子都要知县自己负担,从那四十来两银子的俸禄里支出。这显然是不够的,一个衙门,一年下来,怎么着也得花上好几千两银子吧?
这千从何而来?自然要请治下的有钱人赞助。
天子与士绅共治天下,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你有钱,你就得掏出来。当然,此事全凭自愿,不能强迫。
这个梅良生意做得大,每年孝敬到衙门的银子足有一千两之巨,占衙门的开销的一半强。如果将他给拘了,大家翻了脸,这梅良以后再不送孝敬银子过来,杜知县这个知县还当不当,又拿什么来当?
一时间,杜生辉有点为难了。
不过,他还是有点不甘心:“本官觉得这事的疑点实在太多,不查,若真有事,恩师和朝廷那边须不好交代。”
“东翁……你啊,就别想着弄个大事件,办个大案了。”林师爷笑了笑:“锐意进取原本是好的,可若是将事情闹大了,只怕朝廷颜面不好看。官场上的事情,不怕你默默无闻,就怕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东主你自己只怕心中也是清楚,这韩城知县也未必做得了两年。冢宰今后怕有大用你之处,过得一阵子,说不好就调你回京了。可若韩城这边真出了什么麻烦,把你给拖住了,天官就算要用你,只怕也不好说话。”
“这做官啊,太平无事最好。有事,无论是坏是好,总归有个变数,也许就将你的前程给耽误了。”
杜知县晒然一笑:“我辈做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儒者当有仁者气象和天地情怀。怎可只为做官,如此有如何对得起咱们当初读书时胸中有许下的誓言和抱负?”
林师爷:“东主还是幼稚了。此事表面上看,不过是梅良这个土豪所养之马合格帐面上不符,有欺瞒朝廷的嫌疑。可往深里想,新马政迄今已三十来年,任何一项法令法规,未免有不完善之处,也给了不法之徒钻空子的机会。可改革弊政谈何容易,也不是我们所能做的。正因为马政有许多不善之处,区区一个梅良能够看出来,这陕西马场遍地,别人也能看出。若东主把这个马蜂窝给捅了,也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也会给冢宰制造麻烦。有的事情,做不如不做。”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杜生辉什么都不做,太太平平地做个县官,无功无过。有吏部尚书王直的关系,一两年之后搞不好就会调回京城,六部一个实权主事的官职是跑不脱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就别搞东搞西了。
搞大新闻,引起轰动,以为进身之阶的事儿,是那种前途无望的官员冒险一搏,你杜生辉犯不着行险。
杜知县突然沉默不语。
林师爷悠悠道:“这其中至为要紧的一事想必东主还没有思量到。如今,太上皇尚在鞑靼手中,国有二日。前一阵朝中官员最近变动极大,各地的布政使、知府甚至县一级主印官人选也有不小的变化。如此,朝局不稳,人心动荡。想来陛下、王阁老和于部堂心中也是清楚,如今新旧交替,动作不可太大。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外有强敌,朝内宜静不宜动。”
“哎,是啊,本官就怕牵涉到恩师他老人家……”杜知县也是无奈,低下眼睑。
是啊,这马政可是国之大政。轻易不要去碰,若真闹出事来,岂不是给了有心人有乘之机?
杜生辉前程看好,乃是年轻一辈官员中。自入官场已来,就奔着做大官而去的。听到林师爷这么一分析,突然觉得马政这凼浑水自己去趟未必能够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加分。反倒是有个不小心,却将自己给陷了进去。
而且贸然去查处此事,将来的结果先不说。和梅良直接翻脸的结果是衙门先要因为经费短缺而停摆,到时候还不让整个陕西官场看笑话?
梅良这人是好也罢,是歹也罢,就算他是个令人憎恶的小人,本官也得与之虚以委蛇。
作为一个政治动物,他习惯的是权衡利弊。方才的一腔子“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已经让位于切身的厉害。
从梅良家出来,黄威总觉得心中不安。口中又干又苦。
他知道自己的内火有旺盛起来,也不急着回衙门,就去了一家茶社的楼上雅间,泡了一壶香片,喝了半天,才让自己一颗蓬蓬乱跳的心平息下去。
这个时候,雅间的门打开了,就看到韩隗兴冲冲地跑进来:“舅老爷,舅老爷,真是大快人心啊!”
黄威皱了一下眉头:“方才我们不是刚从梅良那里分手吗,你怎么又跑来寻我,什么事?”
韩隗一脸都是幸灾乐祸,他将门关上,咯咯笑道:“舅老爷,梅良那厮刚才听我们说完事之后,气不过那姓高的小畜生在杜知县那里告了刁状,带人跑高文那里把高家都给砸了!哈哈,痛快,痛快啊!姓高的畜生,你也有今天。得罪了我韩隗不要紧,你得罪了我舅老爷,那就是自寻死路。好戏还在后头呢!”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啪,梅良这个混帐东西!”黄威一巴掌拍在桌上。
韩隗被吓了一大跳:“舅老爷,这可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你怎么骂起梅庄主来?”
黄威喉咙起发出一阵咆哮,低哑着声音切齿道:“梅良连两日工夫都忍不了,将来还成得了什么事?直娘贼,此人不能使用!”
韩隗不以为然:“反正那姓韩的小畜生落到舅老爷你的手头,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还怕他翻了身?”
黄威怒喝道:“明日姓高的就要出城去平凉,出了城,没有了杜知县,看谁还照应得了他?到时候,还不是由得你们搓圆捏扁。这姓高的阴险狡诈,胸有城府。若梅良这厮惊动了他,事情却有变数。混帐东西,不堪大用!”
这一通怒骂,好半天才平息下去,韩隗已经吓得满面煞白。
良久,黄威喝了一口热茶,才缓缓道:“罢了,此事我也懒得再提。明日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韩隗:“舅老爷你且放心好了,都是咱们的人。”
黄威这才狞笑起来,又一拍桌子:“高文,别以为你做了刑房典史就但自己是四老爷。韩城,老子经营了十多年,上上下下都是咱的人,你想抢班夺权还嫩了些!前两月,老夫还想着你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某是玉器不同瓦片斗。嘿嘿,人无害虎意,虎有害人心。我若再不动手,别人还会怕我黄威,我以后还如何在韩城里混?”
第八十一章 恩断义绝()
等到高文见着母亲,家已经不像是个家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就在前脚,梅良家有四个家丁提着棍棒突然闯进高家,见东西就砸。把屋中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捣得稀烂,就连高文母亲的织机都没有放过。
高母目不能视物,也没个办法。石幼仪平日间温温柔柔的一个人,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发作,上前同四个歹人抓扯,还咬伤了一个恶人的手臂。那人大怒,猛地一推。可怜石幼仪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如何经受得住,一交跌下去,额角磕在屋檐坎上,磕出了一条寸长的口子,晕厥过去。
伤倒是不重,却流了一脸的血。
高文最近在韩城可以说是一个大名人,家里闹出这么大动静,隔壁邻居都跑过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连他们也被一通乱棒打得哭天喊地。
打了半天,见火候差不多了。那四个泼皮才对众人大喝道:“看到了吧,这就是同咱们梅家庄梅大官人作对的下场!奶奶的,别以为你衙门里一个小小的狗腿子就敢在咱们梅家人面前抖威风。呸,还四老爷,算个卵。咱们梅老爷才是真正的四老爷!”
骂完,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到高文回家,就看到高母抱着满头是血的石幼仪喊:“闺女,闺女,你醒醒,你醒醒啊,别吓娘!”泪水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来。
看到眼前的情形,高文睚眦欲裂。若那四个泼皮在此,自然会冲上前去,一刀拿下。
但此刻却不是追赶那几人的时候,急忙上前扶住石幼仪,将右手拇指掐在她的人中。
须臾,石幼仪悠悠醒来,低叫:“娘,娘,快躲,有坏人,有坏人……”
高母哭道:“闺女,娘没事,你文哥哥回来了,坏人跑了。
”
感觉到石幼仪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高文一阵心酸,又涌起无边的怒火。
他将母亲和石幼仪扶起,低声道:“娘,你和石姑娘先回屋去。百度搜索乡村 放心好了,儿子好歹也是衙门里的典史,执掌我县刑名,又得县尊信重。儿子马上就去衙门禀告知县大老爷,我就不信就没有王法了。”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朝周围的邻居团团一揖,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方才有歹人上门捣乱,多亏得大家相帮,高文在这里谢过了。受伤的乡亲且去曾郎中那里抓药,不用担心,这汤药算在高文的帐上。”
一个被打得拐了腿的老者道:“高典史,这是咱们该做的。说什么汤药啊,还不快去衙门报官,咳,去将梅良那土豪给捉了,也好还我韩城一片朗朗乾坤。”
“对对对,高典史。梅良做恶多端,这次一定要为咱们除此一害。”
“高典史,快走,快走!”
……
当下,众人簇拥着高文一路前行朝县衙门走去。
韩城多大点地方,这么多人同时跑,立即惊动了城中百姓,很快,不断有好事者跟了过来,队伍顿时壮大了。不片刻,就聚了上百人。
这么多人,立即惊动了大门口承发房的文吏。见是高文,一呆:“高典史,这么多动静,你在闹什么?”
“告状。”高文眼含热泪迈步进入房中,提起笔就飞快地写起了状纸。
“告状……状告何人……高师爷你也不是不知道,今日可不是大老爷的放告日……”
原来,明朝官员并不像后人所想象的那样每天都坐在公堂之上,等着告状的百姓。
一般来说,民间但凡有民事纠纷,都由宗族自行解决。实在处置不下来,每月逢三、六、九日才报到衙门里来,才能被官府受理,这几日称之为放告日。
高文红着眼睛:“我娘都被人给打了,某可不管不了什么放告日不放告日,自去禀告县尊。”
“什么,师爷的母亲被人给打了,谁这么混帐不开眼?”那文吏吓了一跳,高文可是杜知县面前的大红人呀!
“是梅良那头畜生。百度搜索乡村 ”高文恨得牙关紧咬。
听到是梅良,那文吏也识得其中厉害,慌忙道:“我这就放告牌,这事大了。”
不一会儿,衙门放出告牌,杜知县升堂。看到跪在下面,手中高举状纸的高文,面带惊讶:“怎么是你,你明日一早不就要起程了吗,怎么还来衙门?”
高文:“县尊,家母被土豪梅良殴打,属下哪里还有心情整理行装,请大老爷为属下伸冤。”
接过高文递过来的状纸,心中也是惊骇,暗想:这梅良好生可厌,竟如此横行不法,还有天理吗?若换成往日,本官定然不人容忍治下有如此歹人。可是……今日若是为高文做主,这押运军用物资一事又该如何,岂不是要耽搁了?
原来,不但韩城县衙每年的开销有一半要着落到梅良头上,此番去平凉的一应费用也是摊派给了梅家。说难听点,如果真要给高文一个公道,这钱谁来出。上头追究下来,自己须有些麻烦。
高文这人是不错,可是,也只能委屈他了。
杜知县心中愧疚,将状纸收了起来,柔声道:“半官知道了,你也不要难过。正事要紧,先下去准备行装吧!回来之后,叫那梅良赔你汤药。退堂!”
看到杜生辉将状纸收了起来,没有任何表示,又直接喊退堂,心中就一一凛:事情要糟糕!
就急了,大叫:“县尊,你可要为属下做主啊!如此恶霸,若不处治,叫人如何心服?”
杜知县见高文依旧纠缠,面带不虞:“高文,你差事要紧,先回去准备吧!本官自有见教。
”
高文眼睛都红了:“大人,若不能还属下一个公道,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平凉?”
这句话一说出口,却触怒了杜生辉。原来,高文口中“大人”按照明朝官场的规矩乃是上级对下级的称呼。比如杜知县见了兵部尚书于谦,得称呼他的官职“于司马”或者“于部堂”“于尚书”,而于谦则之需叫一声“杜大人”即可。
高文不过是一个贱役,竟然这么叫他杜知县,已是大大的不敬。其实,高文也是一时急噪,没想到这一点。
再加上他又说不肯去平凉,有撂挑子挑战杜知县威信的嫌疑。
杜知县立即站住了,勃然大怒,呵斥道:“好个刁奴,本官说了,此事自有主张,你却纠缠不清楚。不但如此,还纠集了这么多人来衙门里闹,怎么,想威逼本官吗?也怪本官平日里太宠你,却叫你不知道了规矩。来人,掌嘴!”
还没等高文回过神来,一支火签儿就扔到一到地上。
一个衙役拣起令箭,就朝高文面上抽去。
高文瞪了他一眼,“你敢!”
“好奴才,着实打!”杜知县拍案怒啸。
那衙役摇了摇头,伸出手,啪啪就是两记。
毕竟是一个衙门里的人,那衙役又是行刑老手。这两记听起来响亮异常,可落到高文面上却如同挠痒痒。
可是高文却好象被大雷打中,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衙门,又是怎么回到住所的。
进了院子,云摩勒已经回来了,正使着笨拙而可笑的步伐围着水井绕圈圈。
高文也没心思过问,行尸走肉般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井台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天空。
这一坐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去。
云摩勒:“我饿了。”
高文:“我想错了,我想错了。”
云摩勒:“饿了。”
高文:“人家是谁,进士及第,这个时代出类拔萃的人尖子。我是谁,一个小小的师爷狗腿子,卑贱的胥吏。”
云摩勒:“饿,我去叫人送点过来。”就朝外面走去。
高文还在喃喃自语:“可笑我竟将杜生辉当成朋友看,咯咯,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代。”说到后来,他竟惨然笑起来:“高文啊高文,这可是弱肉强食,等级森严的明朝,人天生而不平等。有一句话你不知道吗,林黛玉是不可能跟焦大谈恋爱的。”
“没错,在世人看来,我是高师爷,衙门里的四老爷,威风凛凛。可没有良籍,没有功名,你什么也不是。”
“或许,在杜生辉心目中,你高文不过是一个好用的奴才罢了。做奴才,要有做奴才的本分。相比是逢年过节都有大笔银子孝敬的梅良,你高文就算再能做事又有什么用处。这天底下能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