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几日,石廪生觉得心头不塌实。加上他虽然满口仁义道德,可说到底还是个做父亲的人。所谓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是爸爸的贴身小棉袄,其实他心中还是将石幼仪视若掌上明珠的。否则当初也不可能见到有男人靠进女儿,就视之如寇仇。
大过年的,想起女儿落到高文这头恶狼手中,石廪生只觉得如同万箭穿心,就再也忍不住思念之苦,偷偷跑进城来,这也是他白日里跟踪高文的缘故,就是想远远看上一眼,看石幼仪如今过得可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高文不禁请叹一声,竟有点同情石廪生。
正在这个时候,外间的院子里传来云摩勒的低喝:“出去!”
高文收起思绪,定睛看去,原来那石廪生已经进院子来了。
老头子一挥袖子,喝道:“起开!”
高文苦笑:“石老先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高文你石小姐是清白的,此事你爱信不信,还是回去吧!”
这个时候,石廪生突然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大贤之于圣道大。先必拟之而后质言也。”
这是破题,接下来是承题:“夫道,莫大于圣门也,游之斯知之矣。其意曰:孔子以天纵之姿,承群圣之统一,道莫有大焉者……”
这正是高文在俞兴言你所作的那篇八股文。
高文一呆:这篇文章什么时候落到石老头手里了?
不片刻,几百字的文章就背诵完毕,石老头记忆还真是不错,背得一字不差。
“高文,老夫且问你,这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可是你作的,你要老实回答,不可打诳语?”
高文不以为然:“自然是我写的,怎么了?”
石廪生冷笑:“谅你也不敢冒用他人之作,你一个衙役,书也没读几年,什么时候懂得八股制艺了?”
高文:“不过一篇几百字的小文而已,很了不起吗?”
突然间,老头猛地冲进了堂屋,甚至还带着一丛雪花。他的一张面孔已经变得狰狞了,对着高文就挥舞着拳头,大叫:“什么几百字的小文,怎么很了不起。你懂得个屁,你知道个鸟毛呀!苍天啊,苍天,你的眼睛瞎了吗?”
眼泪就滚滚落下。
高文心中腻味,心中就犯了嘀咕:难道这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被人实施了魔咒,俞兴言读了泪飞顿做倾盆雨,石老头今天又来这么一出,真是烦死人了!
石廪生哭了一声,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面潮红。
“疯了,疯了!”高文摇头,正要叫云摩勒过来把这糟老头赶出院子,关门放狗。
突然间,石廪生止住笑声,双手撑在桌上,咬牙切齿:“你有钱没有?”
高文被他可怕的神情吓住了:“怎么个意思?”
“少废话,老夫人说西游记这书是你写的,赚了不少银子,你也别骗我,我已经在俞兴言那里打听到了。你实话告诉老夫,你有钱没有?”
高文这才明白,原来方才石廪生所念的那篇文章是从俞兴言那里得来的:“我又没有钱好象不关老先生的事儿吧?”
石廪生目光凶狠地盯着高文:“给我三千两银子,不……得四千两才行。”
“神经病,云姑娘,送客!”高文冷哼一声,开玩笑,四千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我同你石老头非亲非故,凭什么给你。这就好象后世有人突然跑你家中又哭又闹,又让你给他三百万块钱,不被人直接打出门才怪。
没错,你女儿是在我家被牵累得名节有损,可这一切都是你这死老头自己造成的。我高文这个月又是找郎中给石幼仪看病抓药,又是包吃包住,我没问你要钱你反杀上门来狮子大张口索赔,真真是岂有此理。
是的,高文以为这石廪生今天来见自己是为叫自己赔偿他精神损失。对于这种不合理要求,他自然不会客气。
“是!”云摩勒走了进来。
石廪生显然很畏惧这个高得离谱的丫鬟,虽然他也是身高臂长,可立在云摩勒身边,却要矮上半头。
他以自己年龄不具备的敏捷跳到一边,叫道:“高文,不是老夫要你这钱。
我且问你,想不想要一场大富贵。要想收获,就得付出,这是一笔值得的投资,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不,你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老夫好歹也是府学廪生,在西安府薄有文名。家中什么时候出过卑贱的衙役,老夫就算是死了,这口气也咽不下去!”
高文心中突然一动:“云姑娘,且慢动手。”就挥手示意她出去。
然后指着自己面前的椅子:“石老先生请坐,你的话,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不明白就对了,你一个小小的衙役,这种事情如何能够明白?”石廪生冷笑着坐了下去,沉声道:“我只问你,有没有这么多钱?你休要谎言骗我,老夫和俞兴言是院试同年,又是同窗,自可去他那里打听清楚。”
高文:“既然你打听清楚了,还问我做甚?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反正每一期款子琳琅书房都会送到我母亲那里去。几千两,或许是有的。”
“那就好,那就好,快快起了,送我这里来。”石廪生搓着手,很是兴奋。
高文低笑着问:“为什么,就因为你那句一场富贵,我就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是我什么人呀,想干什么呀?”
“老夫是你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混帐东西!”
“你若再骂娘,我只有送客了。”
“小畜生,老夫骂你又如何。女婿半个儿,做老子的骂儿子不可以吗?”
高文目瞪口呆:“啊!”
第七十四章 我只问你想不想()
叫了一声,高文指着石廪生:“你你你……”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百度搜索乡村
“什么你你你,不懂规矩的粗人。”石廪生是有名的道德先生,立即就虎着脸,呵斥道:“高文,你这小子乃是卑贱的胥吏一个,倘若往常,老夫多看你一眼也觉得脏了眼睛,又如何能让做我的半子。可叹造物弄人,小女竟然落到你手上,不但我父女骨肉分离,还受尽流言羞辱。”
“可怜我那阿三啊,可怜我石家的名声啊!”说到这里,石老头眼圈就红了。也不知道是伤心女儿的遭遇,还是石家的声誉,想来后者居多。
高文这才回过神来,心中腻味,冷冷道:“石老先生,你父女不能相认不是在下的责任吧?”
石廪生:“你说什么,竟敢这么说老夫?你这小子,若非我家出了这事,阿三怎么可能嫁给你这么过好色贪杯的小人?”
高文:“等等,等等,石老先生,我好象没答应过要娶石小姐吧?这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住口,难道我堂堂石献珠的女儿还配不少你这个个贱役,我家阿三这是下嫁。百度搜索乡村 ”石廪生的眼泪落下来,喝道:“罢了,罢了,世事如此,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也不去访访老夫是什么人。”
石廪生名字叫石献珠,今日强行要将女儿嫁过来,还真是人如其名,高文只觉得一阵好笑。说句实在话,石幼仪是他穿越到明朝之后所见过最美貌的女子,在整个韩城中也算是头一份的。不过,婚姻大事何等严肃。况且,在他看来,男女之事讲究的你情我愿,讲究的是感觉。
自从石幼仪到自己家之后,高文同情她的遭遇,内心中只拿她当自己的妹妹看,死活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而且,高文前世虽然是个谦和之人。
可穿越到明朝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年轻人该有的毛病他都有,性格中突然有一份刚强。石廪生拉郎配,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自然不肯示弱。
就淡淡道:“石老先生,若我不同意呢?难不成你还告到衙门里去,告我高文拐了你女儿,又不肯给个名分?别忘记了,你女儿石幼仪的户籍已经注销,在法律意义上已经死亡。至于我家中那个女子,同你好象没有任何关系。对了,石老先生大可重新认回石小姐,说明上次你之所以不愿意同她父女相认的缘故,到时候,也不知道先生如何面队全县,全西安府人悠悠众口?”
“还有啊,就算老先生愿意,石小姐也未必肯认她家中狠心的爹娘。看最快章节就上乡村 ”
最后这一句话如同狠狠一拳砸在石献珠心头。
石廪生一连退了几步,瘫软在椅上,抹了一把眼泪,沙哑着嗓子道:“不成,你必须娶阿三,老夫就算不能认回这个女儿,也得给她一个好的归宿。高文,你若点头,老夫可以替你改回良籍。”
“什么?”这一句话当真是石破天惊,高文再也无法淡定,如遭雷击,身不由己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石廪生的领口:“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自从莫名其妙到了明朝的韩城之后,高文一直为自己低贱的身份而苦恼。是的,就目前来看,自己深得杜知县信任,做了刑房典史,执掌一县刑名,相当于后世的政法委书记,妥妥的副处级干部,确实是混得风生水起。
可回头一想,自己这辈子也就到这一步了。因为户口原因,无论自己干得再出色,也升不上去,难不成自己还能做县令和县丞?
按照明朝的授官制度,非进士不能为官。而他高文不过是一个衙役,不但不能参加科举,就连子孙后代也是如此。
无论自己在衙门里如何拳打脚踢,所有的功劳都成为知县的政绩,可以说自己已经触到玻璃天花板了。
最最要命的是,自己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依附在杜知县的信任上,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杜知县说不好干上三年就会调去其他地方,等他一走,县衙换了主任,自己又得从头来过。
眼前他高文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只需一个大浪就能轻易地抹杀了。
这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真的好糟糕!
在某些失眠的夜里,高文还曾经想过,如果自己穿越到明朝不是因为户籍限制,哪怕是一个叫花子,凭借现代人的归纳学习能力,凭着自己肚子所记的几百篇状元、进士八股范文,中个秀才、举人还不是简单,说不定还能考个进士,点翰林呢!
可就因为自己是一个低贱的衙役,这一辈子只怕只能窝在韩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混得好,也不过是做个土豪,还得时刻提防黄威和韩隗两人对自己不利。
这次穿越的难度还真是地狱级的难度啊!
就在现在,石廪生突然说他可以帮自己改回良籍,顿时让高文不能自已。
被高文一把抓住领口,石廪生被勒得舌头都吐出来了,不住叫:“放开我,放开我,老……老夫要死了,要死了!”
高文这才回过神来,将手松开。
石廪生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嘶声喝道:“混帐,小畜生,老夫问你,你想不想改回良籍,做个正经人。”
这个时候,高文也顾不得为石老头话中的“小畜生”同他置气,定睛看过去,沉声道:“老先生,你且说说,我又该如何改回良籍,你又为何关照我高文?”
石廪生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小畜生,你难道没听说今上已经颁下圣旨为方孝孺翻案吗?此事或有可为。”
高文立即想起在茶社中俞士元同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顿时吓了一跳:“石老先生,这事我听士元说过。
可是,我高家本是平良府人,世代为农,此事可骗不了人的。若叫朝廷查出真相,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改回良籍固然是一件让人难以抗拒的事情,可若是被人砍掉脑袋,那就不划算了。
“没用的东西!”石廪生一脸的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小畜生,我只问你想不想?”
第七十五章 石廪生的建议()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百度搜索乡村 ”高文喃喃道:“可为了这事将命搭进去,我却是不愿意的。高文死不足惜,可我若是死了,留下老娘一人孤零零活在这事上,于心何忍?况且,我朝的户口黄册和鱼鳞册已极尽完善。若是有心人一查,须瞒不过去。”
“小畜生,枉你还是公门中人,连这事都看不透。”石廪生冷笑:“不过是两本图册而已,改一下名字又有何难,休说你一个小民壮,就算是府学生的名字也有人敢冒顶。只需银子足够,还不简单。况且,你家迁移到韩城已经三代,几十年前的事情,还有谁记的。”
石廪生所说的冒顶府学生名字一事在明朝也算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尤其是在江浙文教兴盛之地。因为有功名的读书人实在太多,人人都想科举入仕,可每年朝廷的录取名额有限。因此,很多时候在正式科举考试之前,当地政府需加试一场,中式者才能去省城参加乡试。如此一来,不少饱学士子活生生地被这一关刷了下去。
但如果你是府学生,却不用参加预考,直接就能进考试考场。于是,这就催生了冒名顶替的现象。百度搜索乡村 也就是说,你可以花钱从府学生手头买个名额,国家也不追究。当然,想追究没没办法。
至于为什么如此,那是因为读书人在考取秀才之后才能有学籍,建立起挡案。如果能够从建档开始就冒名顶替,国家根本就无从查起。反正填写档案的时候动笔的是你自己,大可将自己的所有资料都填上去,甚至连名字都改成自己,最多在上面写上一句:“榜姓。”榜姓就是买的名额,也叫借姓。
这种现象造成了明清许多名人都有榜姓,比如大文学家金圣叹的榜姓就姓张,再比如清朝康熙年翰林院编修苏州长州人徐葆光的榜姓就姓潘。
明朝万历年间,有个苏州秀才因为家贫,父亲去世之后无钱下葬,就将自己府学生的名额卖给他人,换钱换钱买坟地将家里久停未葬的棺材给葬掉了。可见,买名额得的钱还真不少。
当然,这事也只能发生在江、浙、江西这种文化发达的省份。陕西这边,因为是边远贫穷省份,每次科举有的地方甚至连名都报不满。你能去考试,地方官就要叫一声阿弥陀佛,更别说借姓去参加科举考试了?
由此可见,在没有身份证没有照片的明朝,看似严密的户籍档案其实是四面漏风,到处都是破绽。
高文前世本就是研究国学和历史的,顿时记起此事,喃喃道:“石老先生你说得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是啊,自己现在也算是有几千两身家,大把银子撒出去,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改个户籍,不就是在户籍黄册上抹上几笔的事情。
“你也别说这事容易,换你一个小小的衙役成吗?端着猪头,也找不到庙门。”石廪生冷冷道:“此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首先你得认识人,我且问你,在你老家,你认得要紧的人吗?”
高文:“还真不认识。”
石廪生喝了一口热茶,悠悠道:“说来也巧了,老夫还真认识你们老家庄浪县的知县。那人乃是老夫的同年,一道进了西安府学的。只可惜,老夫人读书可赶不上他。他就是个能读书的,一气儿中举人,中进士,又在京城做了多年官。前年回了陕西,出任庄浪县知县。此人就是个书呆子,不会做人,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小小的正七品。偏生家中有穷得厉害,老夫……”
高文的眼睛亮了:“老先生的意思是送一笔钱给庄浪知县,就说我是方孝孺一案的后人,然后改回良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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