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高母说什么陈光蕊、江流儿,俞兴言一惊,立即知道高文将西游记第一章后面的故事也写出来了。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他已经写到什么的地方,是否给了别家书坊。
如果那样,自己就麻烦了。
急道:“老夫人,一点心意,你若不收,那就是瞧不起老朽。”
高文道:“娘,好叫你知道,这位老先生乃是我县琳琅书坊的老板,和儿子也是老相识。既然是他的一片心意,你且收下,所谓却之不恭。”
既然儿子都这么说了,高母谢了一声,这才将东西收下。
高文说罢,就拉开门:“俞老先生今日是哪阵风将你吹过来的,想起来看我这个扑街货?怎么,过得几日,你总算是识得我那稿子的好处,品出其中滋味了?”
虽然在笑,可眉宇之间却带着一丝讽刺。
他心中也是明白,这老头今日登门,定然是为西游记一事。一个书坊老板,可没有闲心和我这个民壮差役谈诗论道,交流感情,更何况那日自己把他骂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一句话让俞兴言老脸一红,尴尬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隙好钻进去。
但这老头这一生的命运相当坎坷,从当年的少年得意到后来的屡试不中,最后为稻粮谋做了士农工商人四民之末的商贾,不知道被多少名教中人讥笑过,内心早已经练得极其强大,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实。
所谓和气发财,为了发财,老夫忍了。
不但要忍,还得说些什么将我于高文之间的僵硬关系缓和了。
他强笑一声,说道:“能是什么风,老夫是驾着猴行者的跟斗云过来的。”
高文哈哈大笑:“老先生,请进屋说话。”这个时候,他已经笃定俞兴言是为自己的稿子而来,接下来大家就该进入正题谈条件了。
“如此就叨扰了。”
进得屋中,两人都没有主动提起西游记稿子的事情。只一边说话,一边剥着橘子,屋中的气氛倒是热烈,二人就好象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心中都各自打着算盘。
俞兴言一把年纪,生活阅历丰富,看高家的情形,自然知道高文生活窘迫。其实,对付这种人也不需要那么多废话,直接扔银子砸就是了。
可说来也怪,同高文说上半天话,他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感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今日之所以找到高文,他也是颇费了一番工夫的。原本以为他是个读书人,就从读书人的圈子里去查,结果没有一个人知道。
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人说有个叫高文的民壮将他的伍长一个叫韩隗的人打了。本来,此二人都是小人物,打架斗殴也不算是个事儿。问题是,韩隗背后站着黄威黄主薄,这可是个不好惹的鬼见愁。打韩隗就驳了黄威的面,以黄主薄的性子,将来也不知道要如何收拾高文。
所有人都说高文惨了,会有大麻烦。
古人业余生活简单,这种八卦一出,更是如插了翅膀一般,只几天就传得人尽皆知。
听到高文的名字,俞兴言一呆:难道此高文就是彼高文,不能啊,能够写得这么好故事,又有如此好笔墨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民壮?
管他呢,反正去看看也好,自己也不损失什么。
于是,他就打听了民壮高文的住址,找上门来。
这一来还真来对了,原来写西游记的高文正是前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民壮高文。
第二十二章 里仁有钱为美()
作为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飨n網免费提供特别是在等级森严的明朝,若你同贱役多说一句话,那就是失了身份。不过俞老板经商十余年,和气生财,平日间和普通劳苦大众也不知道打过多少交道,和同窗同年比起来,内心中却没有多少诸如此类的陈腐观念。
兼之平日间话本儿读得多了,脑子也读得有些不太对劲。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已经被故事给洗了脑,书中,寒门出太子的故事不胜枚举,一个衙役穷人中突然出现一个惊才艳绝的人物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写词话的人多是不得志的落拓书生。若真混得好,早就做官去了,谁还写这东西换一日三餐那么潦倒?
高文身为民状不但不让人轻视,反叫俞兴言有点惊喜,也暗自为自己慧眼识珠而得意。
坐下说了一席话,他心中更是惊叹。在世人眼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四种人都是道德低下的市井之徒,举止粗鲁,面目可憎。但这个高文一说起话来却温和儒雅,其中还用了不少读书人之间才明白的梗和典故。说到合辙处,两人都是会心一笑。而且,其中每每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叫人心中暗暗佩服。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还真以为高文是一个饱学之士。
其实他并不知道,在后世的现代社会,高文乃是社科类编辑。国学虽然比不上明朝的古人,也算是入了门的。而且,他所说的话中有很多是后人的研究成果,照搬到这里,别的不敢说,糊弄一个老秀才还是可以的。
说了半天话,俞兴言心中叹息:如果没有想错,这个高文高小相公定然是一个天赋异秉的聪慧之人,只可惜他身为贱籍不能科举。否则,只怕早就得了功名。难怪那日在书坊时,一言不合,就同老夫闹成那样。这也可以理解,设身处地,若老夫也有同样的才气,却因为身份缘故不能科举,不得施展胸中报复,只怕更家偏激和不近人情,我的大明朝的职官选举制度其实也有不合理之处。
俞兴言感同身受,心中惋惜。
既然认定高文是一个愤世疾俗的才子,就不能直接谈钱这种粪土物。否则若是一开口,被人家一口回绝,这事也就谈不下去了。
可不提这事也是不成的,过得半天,俞兴言心中急噪起来。正考虑说个典故,把话题引到经济民生上去,然后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问高文稿子的事情。这也是这个时代文人交往时的潜规则,若你一开口就急吼吼地切入主题,未免叫人看轻。谈话说事可不是写词话开门见山,真要比拟大约相当于作文。文似看山不喜平,不弄些弯弯绕绕也显不出你的学养和水准。
那么,用什么典故好呢?“文君当炉”还是“生财有大道?”
俞老板这点心思高文自然不知道,他先前之所以不直接提着书稿的事情,那是料定俞兴言已经意识到西游记一书的价值和能够为他带来多少的利润。既然他有心买稿,自己有心卖稿,接下来就是多少钱的事儿。
商业谈判这种事情不能急,谁先开口先亮出自己的底牌,也少了回旋余地。
可这老头扯了半天没用的东西,死活也不进入正题,却是个麻烦,真是个奸商啊!算了,就别浪费时间了,还是我先说吧。
吃了几瓣橘子,高文用棉巾擦了擦手,笑道:“和老先生说了这么多话,小子真是相见恨晚,不知道你今日过来寻我所为何事?”
俞兴言道:“近日,老夫正在读论语其中有一句,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不知高小哥怎么看?”
这一句出自论语里仁篇,意思是没有仁德的人不能长久地处在贫困中,也不能长久地处在安乐中。仁人是安于仁道的,有智慧的人则是知道仁对自己有利才去行仁的。
此乃论语中的名篇,涉及到义与利的关系。在这篇文章中,孔子认为,没有仁德的人不可能长久地处在贫困或安乐之中,否则,他们就会为非作乱或者骄奢淫逸。
只有仁者安于仁,智者也会行仁。这种思想是希望人们注意个人的道德操守,在任何环境下都做到矢志不渝,保持气节。
当然,儒家并不认为穷即正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论语是儒家经典四书中的第一本,也是科举开始的出题范围。省、中央一级的考试也就罢了,童子试三场考试第一场县试,大多以书中句子做题目。大明朝有一千多个县,每年县试,只怕有五六百个县以学而和里仁为美为题,读书人若要参加科举入仕作官,必须精研此书。
但凡一个学子读书,发蒙时,当以百家姓千字文始,接着就是论语了。
里仁这个典故可谓是烂大街了,高文如何不知道?
听到俞兴言这么问,高文心中暗骂了一声:好你个俞老头,能不能说人话?你说这句话,不就是想让我主动将话题扯到银子上去,有话直说就是,何必搞得如何复杂。这古人说话的方式还真是让人无言,太费劲了。
咳,在哪山唱哪歌。
高文笑了笑:“依我看来,大成至圣先师这句里仁为美中少了两个字。”
俞兴言大奇:“敢问是哪两个字?”
“以钱”高文正色道:“里仁以钱为美。”
“什么!”俞老板低呼一声,腾地站起来,气得满面通红:“辱及圣人,一派胡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什么身份,胆敢满口胡……”
说着话,就下意识地提起巴掌,想直接抽到高文脸上。
正如这篇里仁中所说,人若是没有道德,既守不住穷困也守不住财富。不过,世人读这篇文章,大多以为孔子这话是让人安贫乐道,不为物欲所动。
第二十三章 分成还是买断()
甚至还有人以穷为傲,我穷我就天然正义,我穷我就品格高尚。百度搜索飨n網 。你有钱,你就为富不仁。这不但是读书读迂了,大约也是受了词话书里落难书生情节的影响吧?
按说,高文这话篡改圣人经义,且有调侃夫子之意,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任何一个名教众人都有严加斥责的责任。高文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胥吏,被俞兴言这个秀才打了也是打了。
可是,手刚举到空中,却死活也落不下去。
俞老板可不是笨蛋,他知道,这一巴掌下去,自己就算是彻底和高文破脸,西游记的稿子再没想到头。那可是上万两银子的利啊,一巴掌上万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况且,这里除了他们再无他人。高文若是不肯受辱,奋起反击。看他健壮挺拔的模样,自己估计会吃大亏。人家可是连黄威的外甥女婿,自己的官长都敢动手的。
高文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已经料定俞兴言不敢动手,连躲藏的动作也没做:“老先生勿急,且听我将话说完。”
俞兴言顺势将手收回来,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你说。”
高文:“我这句里仁以有钱为美也是同老先生你说笑,不过,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亚圣又云: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可见,若是百姓手头没钱,这天下是要大乱的。所谓饥寒起盗心,歹人不是天生就有歹心,很多时候是因为穷,为生活所迫,不得以而为之。我们自然希望身边的邻居都是富有小康之家,而不是衣食无着的流民。”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句用现代眼光看这句话完全符合唯物主义有关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文明决定精神文明等相关观点。
从这一点来看,管仲的意思非常超前。这人是个经济好手,当初在齐国为相的时候,熟练地使用经济手段,使得齐地大治,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
不过,这人有的时候做事也太没有底限,为了赚钱无所不为其极,在齐国开国营妓院,收取税金。也因为如此,被尊为风月界的祖师爷。如今,不少青楼都还供奉着管子的神像。
听到高文这看似无可辩驳的话,俞兴言瞠目结舌:“歪理邪说,歪理邪说……”
不过,既然高文提起管仲这个为了钱,什么事情都敢做的经济动物,俞老板还是眼睛一亮:这高文如此推崇管子,想来也是个爱钱之人。也对,他一个胥吏,就算才学再高,但前程已然断绝,就只能将心思放在孔方一物上头。再说了读书科举出仕为啥,还不图个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是如洪武朝时,当官当得穿破裤子,贪污二两银子就要剥皮萱草,鬼才干。实际上,在洪武朝的时候因为做官风险实在太大,又没有实际好处,大家都不去科举。最后,朝廷逼不得以,直接派出兵丁,将读书人都押进考场。大刀片子架着脖子,这官你不做也得做。
嘿嘿,此事看来要成。
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立即换了个表情,赞道:“想不到高小相公对于先秦诸子也有涉猎,这席话虽然偏激,却有几分道理。”
调戏了俞兴言半天,高文泻了心头之愤,也懒得和他绕圈子,“俞老板,这次登门可是为西游记书稿之事。老先生竟然连这种扑街书都看得上,高文还真是受宠若惊啊,却不知道你给多少润笔稿酬?”
旧事重提,俞兴言羞得额角出汗。只想拂袖而去。不过,自己有求于人,而且,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只能暗自忍受。
他忙伸出右手,将五指朝中间一拢:“高小相公,你看这个数如何?”君子不言利,虽然这高文看起来两眼黑白分明,黑的是眼珠子,白的是银子,可好歹也是饱学之士,说数字,那是侮辱人家。
“五两一本啊,老先生还真是看得请高某人。”高文淡淡地笑了笑。
“什么五两,是……”听到这话,俞兴言正要反驳,可看到高文嘴角讽刺的笑容,立即明白,别说五钱,只怕五两银子一本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其实,在来之前俞兴言还是信心满满的,觉得五钱银子一本已经是良心价了。如今书市的行情就是这样,不是名家,你只怕连这个价格的一半都拿不到。更别说那些卖时文的,几十文钱就能搞定,甚至不要钱。
高文原本以为俞兴言给五两,心中本以不满,现在看他的情形居然是五钱。也就是后世三百多块钱人民币,我草你麻辣隔壁德,我这一集都快十万字了。算下来,千字才三元,嘿嘿,吸血吸成你这样,也是罕见。
真想一拳打到他的鼻子上,将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打肿打平。
心中虽然怒极,可高文却还是在笑,笑得意味深长。突然间,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道:“老先生,在下虽然是个小吏,却也读过几年书,你也是个风雅之士。你我一见如故,说这些阿堵物做什么,没得坏了心情。”谈钱伤感情嘛!
“不要钱……”俞老板一呆,立即明白高文接下来必然还有别的意思。这小子就是个穷痨,如何肯平白将稿子送给自己:“高小哥且说下去。”
“分成。”
“分成?”
高文耐心解释了半天,道:“一言概之,就是我不要你的润笔稿酬,就提成。一本书二两银子,每卖出一本我提两成半,也就是二钱五分。”
“什么,一本就是二钱五分,这……断断不可能!”俞兴言腾一声站起来:“既然高小哥没有诚意,你我话不投机,老夫告辞。
”开玩笑,印一版书,刻版、人工、物料不要钱吗?若书卖得好也就罢了,若砸在手头,他姓高的丝毫不损,自己却要赔上一大笔。两钱五分银子,都可以买一本稿子了。
这小混蛋,这已经不是卖稿,而是入股合作……纯粹是漫天要价,是可忍,还是不可忍。
一拱手,就大步朝门外走去。
当他的右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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