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考舍栅栏前,竭力将脖子从缝隙中伸出去,就看到远处一个考生不知道怎么的撞开了考舍的栅栏冲了出来。
这人大约五十出头,是个老秀才,身子瘦得如同一根麻秆,但肚子却高高坟起。
他大声哭号着:“娘,娘,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我是举人老爷啦,你就等着享福吧!”
“娘,你去世二十多年,可是想儿子,过来看我了!”
……
这一通喊何等可怕,立即就有人大喊:“有鬼,鬼来了!”
顿时,几乎所有黄字号考棚的考生都惊慌地跑了出来,赤条条在甬道中左奔右突,反将那打更的兵丁撞翻在地,踩得不住惨叫。
这一闹,顿时乱成一团,所有的考生都朝洪字考棚那边逃去。
见考场已乱,兵丁们大惊,一队人马赶来,排成人墙阻挡,又提起棍子不住朝前桶去。
前面的秀才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地上的考生依旧不住前冲。
眼见着局面就要不可收拾,突然间几声枪响,然后眼前一片大亮。高文定睛看去,远处有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官员带着兵丁过来支援,将一排火枪对着天空射去。
然后,又有人喊道:“布政使来了,所有人听着,立即回考舍去,否则直接取消考试资格!”
原来,来的这人正是高凌汉。
听到清脆的枪声,乱成一团的秀才们如梦方醒,这才一窝蜂跑回自己考舍,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高文看到先前那个发疯的老秀才被四个兵丁提着手足架在半空朝前拖,想来是要关在牢房里,等考完才会放出去。
那老秀才咯咯地笑着,回头朝所有的的考生看了一眼:“你们中不了的……中不了的,可怜我考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接着,他又尖着嗓子唱起来:“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不分明,无倒断,再消停。”
却是女声,听得人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高凌汉一脸铁青:“封了他的嘴!”
一个兵丁上前狠狠地抽了那老秀才一耳光,直抽得口鼻都流出血来。
老秀才头一歪,直接晕厥过去。
经这老头这么一闹,考生们的精力泻了,也没心情熬夜作题,陆续吹了灯睡觉,外面更黑。
最妙的是,有凉风吹来,叫人心中爽快起来。
高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他是被一阵闪光惊醒的,刚睁开眼睛,就听得霹雳一声响,有大雷落下。
还没等回过神来,积蓄了一整天的暴雨就哗啦而下。
这雨大得厉害,冷气氤氲,舒服到了极处。
高文忙跳下炕,扑到栅栏前,光着身子迎接着雨水,让这水洗涤自己身上的污垢。
洗了半天,他又将身上已经脏得厉害满是盐花的衣裳够在雨水里揉搓起来。
电光闪烁间,伸出脑袋,就看到旁边的考生也都抓紧这难得的机会洗着衣裳。
一个秀才对着高文一笑:“洗衣服呢?”
高文:“恩恩。”
那秀才显然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又将头转向另外一边,问那个光着身子扑在栅栏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考生:“沐浴呢?”
“搓澡,搓澡!”
“不许说话,违者以作弊论处!”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的兵丁大声叫喊:“都老实点!”
“回去,都回去!”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还是高凌汉。
见到布政使过来,大家这才又将身体缩了回去。
雨还在不住地下,考号中的水已经没过脚脖子。
高文回到炕上,乘着凉快,在风雨中睡死过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
太阳也出来了,考场中一片静谧,想来考生们昨天折腾得累了,都在补瞌睡。
但伙房的声音又传来,听得人心头烦躁。
高文实在忍受不住,只得拍了写板,喊道:“劳驾,我要去茅房!”先去得片刻清静再说。
去茅房的路上积水已经退去,被太阳一晒,已经出现龟裂。
抬头看了看天上那白亮的太阳,高文禁不住摇了摇头:“这鬼天气,还要在这里呆上这么多天,这不是要命吗?”
要命的还在后头,等到了临时当做茅房的灰圈,眼前的情形叫高文寒毛得竖了起来。
考场的茅房极其简单,也就是一个露天大坑。只不过在里面倒了些草木灰和石灰。考生要解手,直接蹲在坑沿,朝下面投弹就是了。因为里面颇深,老半天才听到“冬”一声响,沉渣泛起。
落了一夜暴雨,灰圈已满。有白胖的大尾巴蛆从里面爬出来,成千上万地朝前蔓延,当真是惊心动魄。
事实证明,高文要想在这里得片刻宁静纯粹是错误的抉择。
无奈只下,只得捏着鼻子草草了事,就准备逃了。
刚要走,高文突然想起黄威不就呆在这臭号里吗?
忍不住朝前一看,这一看,就乐了。
黄威这畜生也是命苦,他的考舍正好位于灰圈旁边。
那群大尾巴蛆已经爬到栅栏门口了,如此肮脏之地简直就是地狱,也不知道这鸟人又是怎么作题考试的?
哈哈,你还嘲笑我高文,现在该轮到我看你笑话了。
于是,高文索性在黄威的考舍前停了片刻。
定睛看去,却是一楞。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形,早就大跳大叫,拼命将蛆虫往外赶,可黄威却呆呆地坐在里面,如同泥塑不雕一般,眼睛里全是红丝。
高文心中暗笑:对了,应该是这姓黄的畜生作不出题目,已是一夜未眠。现在是中午,气温还低。等下热起来,臭死你!痛快,痛快啊!
这个时候,押他来的士兵在后面推了一把:“快走,回你的考舍去。不许东张西望,违这按作弊论处。”
里面的黄威听到外面的声响,这才猛地抬起头看过来,红红的眸子,如同受伤的野兽。
高文咧嘴一笑,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197章 乎()
是的,这个时候的黄威就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这一日一夜的科举开始,对他来说如同一场炼狱。
“怎么不是,怎么不是……”
“不是说考题乃是《子在川上曰》、《鸡鸣而起》的吗,怎么变成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矣》和《毋我》,难道是我猜错了?不会的,不会的!”
拿到题目之后,只看了一眼,黄威的脑袋就嗡地一声似是要炸开了。
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严重的,当初自己可是在马师爷面前言之凿凿地说,今科乡试第一场的考题就是这个,马师爷也相信了。
下来之后,马师爷必定会跟布政使的几个关系通了风,大家都准备了合用的范文。
但就在此刻,却都用不上来。
且不说他黄威搞了这么一出,已经将幕后大老板陕西布政使得罪到家,日后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就那些白忙了一场的考生们,谁不是世家大族和官宦人家子弟。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是的,或许过得几年高凌汉会调到其他省份去。但那些世家大族却世时代代生活在陕西,自己和他们处在同一片天空下,能有好果子吃吗?可以想象,这次考试之后,他黄威必然会被陕西土豪乡绅们的怒火烧成灰烬。
作为他们土豪队伍中的一员,没有人比黄威更清楚这些人物狭窄的心胸和凶狠的手段。
只怕出了这贡院之后,自己不但中不了举,就连韩城主薄也做不成了。
没有了衙门主薄的光环,没有了后台,又将得罪了许多厉害人物,高文能够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吗?
不,肯定是不会的。那小子狡诈多智,又心很手辣,定然会叫我黄威家破人亡的。
念及于此,黄威整个人都怔住了,虚汗一阵接一阵地冒。
“死了,这次是彻底死定了!”
“黄威啊黄威,你逞什么能啊,猜出大总师的考题,你自己偷着乐就是了,又何必为了讨好高大人,要将题目说出去?”
“真真是引火烧身啊!”
……
这一天一夜中,黄威虽然也做不了,水米不进,就那么坐着,任凭暴风雨将自己淋得通透,身心冷得了极处。
方才,高文看自己的那一眼中又是仇恨又是幸灾乐祸,更多的是嘲讽,仿佛在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这个时候,这小畜生没准正在考舍中琢磨下来之后要如何整治我黄威。
难不成我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不,这陕西我是再也呆不住了,我要走,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想到此处,黄威恢复知觉。他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从考舍中破门而出,有多远逃多远。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科举考场是何等要紧之地,不到第一场考完,任何人都不得外出。
再说,出去之后自己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浪迹天涯?
毕竟是在这残酷的世界混了一辈子,黄威渐渐冷静下来。
想了想,自己若想离开陕西,免遭世家大族的报复,说不好还真只能考个举人功名防身。只要过了乡试这一关,虽说自己得罪了高布政使,他当初答应给自己一个官职的承诺已然无效。可我黄威这些年还是积了许多银子,大不了带了钱自己去吏部走一趟。我就不信几千两银子砸下来,就弄不到一个官职。
到时候,不就可以脱离陕西这片苦海了?
银子嘛,只要得了官,以我的手段要赚回来还不容易?
对,一定要考个举人,否则,那才是没路可走了。
……
黄威咬着牙,一张面孔因为用力而彻底扭曲了。
他却不知道,当初高文被他害得逃去平凉府的时候,也想考个功名防身。
如今却轮到了他自己,当真是天道循环。
……
“既然实现准备的范文用不上,我自己做就是了。”
黄威霍霍地磨着墨,眼睛里全是红光。
只是,考取功名一事是何等艰难,尤其是在科举场上最难的一关——乡试——百中取一,多少饱学之士者戟饮恨于这座贡院。他黄威已经是十多年没有读过书,以前所学的东西早已经还给了老师。
磨完墨,提起笔。
只觉得手中羊毫重若千斤,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如此状态,他又凭什么敢说自己一定就能中举。
若是这样还能中,那才是神话了。
而这个世界,本就没有神迹的。
黄威这阵子本就内火旺盛,牙齿又疼。心头一急,句听得手下的稿子有滴答声响,定睛看去,一片殷红。原来,却是流鼻血了。
急忙用凉水拍了拍脖子,好半天才止住了。
看着草稿上的点点红色,黄威这才怕了:还好弄污的是草稿纸,若是滴到考卷上,只怕卷子还没有到同考官手头,就会被誊录官扔到废纸篓中去,我这次也不用考了。
没错,明朝科举考试的考场纪律非常严格,考生的卷子必须保持整洁,不能有涂改,否则就有做记号和考官串通的嫌疑,直接当做废卷处置。
“同考官……房师……丝!”
黄威心中突然一动,狠狠地拍了自己的额头一记,喃喃自语:“虽说没有打中题目,虽然说将高凌汉得罪到死,可我黄威却不只有他这个后台呀……嘿嘿,老子不还是留有后手吗?这才是狡兔……呸,爷爷可不是兔儿爷。对,如今我所有的指望可都是着落到杜生辉那混帐东西身上了。”
“对了,我进考场之前,他手下的林师爷不是偷偷来报说杜生辉负责黄字考棚吗,我的卷子就是他号的啊!哈哈,他得了我的银子,怎么也得放爷爷过关吧!只需我在卷子上留下关节就是,即便文章写得再臭,也需被取了。”
“他奶奶的,我的运气真好!”
当下,黄威有种想要狂笑的冲动。
伸出脚去,“啪嗒”一声,将一条爬进考舍来的大尾巴蛆踩爆。
心情立即畅快起来,提起笔来,也不讲究那许多,径直写下去。反正,不管合适不合适,但凡有可能,就在句子的末尾写上一个“乎”字,当真是疑问句遍地开花,倒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写完,将稿子誊录到卷子上去,已是第二天夜里。黄威这才感觉身子又酸又疼,如同散架一般。也没有胃口吃饭,直接倒在炕上睡死过去。
到第二天醒过来,黄威睁开眼睛一看,外面的过道和考舍中满是白花花的肥蛆,惊得头皮都麻了。
急忙大声喊,让兵丁过来清扫。
兵丁心中不爽,破口骂道:“你吼个球,不就是些蛆虫吗,大热天,臭号就是这样。你坐这里,也是运气不好,怪得了谁?这么多蛆,又如何扫得干净?”
若非是他没理,说不好就一棍子捅过来了。
黄威什么时候被人如此辱骂过,只气得满面铁青。
考场就是这样,在场外不管你是大才子,大名士,还是官员,进得这里,就得被人当囚犯一样盯着。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任何一个地位再卑贱的兵丁,都敢对你动粗,只要你干犯了考场纪律。
随着日头升高,场中这么多考生的排泄物被太阳一晒,顿时就臭了。到了下午,更是熏得黄威眼泪直流,这才是头昏眼花了。
他也没个奈何,只得用一张手帕蒙了口鼻,继续作题。
和有经验的考生一样,他也是直接去作第三题《毋我》。
这么多年没读书,抓到题目的时候,黄威就蒙了:“母我,什么母我……难到是所孝道的。对了,我朝以忠孝治天下……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黄威提起笔开始破题,依旧用了个疑问句,大概意思是亲爱的母亲,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结尾照例是一个“乎”字。
写完,他很是满意,正要承题,这才“啊”一声:“是毋我,直娘贼,什么狗屁大宗师出的什么题目,这是不引人出错吗?毋和母看起来好象差不多,真弄错了,那笑话就大了,我也不用考了。”
想到这层,黄威暗叫一声侥幸,只觉冷汗淋漓。忙凝起心神重新作文。
等到考题做完,大约是前一夜淋了雨,方才又被吓了一跳。
黄威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冷,头也隐隐着痛。
忙喝了两口水,却还是抵挡不住。到了黄昏时,额头更是热得烫人。但是,身上却冷得直大颤,就算将所有的衣裳都披上去,还是不成。
“糟糕,生病了,会不会是得了瘟疫?”黄威大惊:“我住在这肮脏的臭号里,想不生病都难,苦也,苦也!”
科举考场中可没有郎中,得了病你只能咬牙苦撑,撑到考完再说。
别说生病了,就算是贡院走了水,号子被烧,你被烧死了也只能怪自己命苦。
这一夜,黄威根本就睡不安稳。待到第三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作的文章,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好象是浮在云端。鼻涕一阵接一阵流着,怎么也止不住。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
突然,有人喊:“第一场考试结束,交卷。”
黄威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出场了,我这条命算是拣回来了。否则,还真要死在这考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