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魁格!”
我冲着钥匙眼儿喊,还是没反应。
“魁魁格,是我啊,以实玛利!”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我有点慌了。
是不是中风了?我趴在钥匙眼儿上往里看,只能看到房间的一角儿,没什么异样。啊!那是什么?标枪!
对,那是昨天让老板娘收走的标枪!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可是从不与标枪分开片刻的,这说明他也在屋子里。
“魁魁格!魁魁格!”
一定是出事啦!他中风啦!我拼命地推门,门只晃了晃,要想推开,希望很小。我赶紧奔下楼去,碰见了一个女佣人,我把我的看法对她讲了。她大叫起来: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早晨我去收拾房间,门就锁着,我还以为你们俩都出去了呢!”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老板娘!老板娘!人命关天啊!胡赛太太,胡赛太太!中风啦,中风啦!”
她不迭声地叫喊着向厨房奔去,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胡赛太太飞快地冲了出来,一手拿着芥末罐,一手拿着醋瓶子。
“柴禾棚子在哪儿?快告诉我!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快找个什么东西把门弄开!”
“对了,斧子,斧子!他中风了,没错儿,他中风了!”
我叫喊着又调头向楼上冲去。
胡赛太太的脸色就像把她手里的瓶子中的东西搭配在一起的模样,她伸手拦住了我:
“怎么回事儿?小伙子。”
“斧头斧头!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再去找个医生来!”
“干什么?”她放下手里的瓶子,叫着,“我说你要干什么?撬门?你怎么啦?船友!”
我努力安静下来,给她说了事情的经过。她飞快地奔到楼梯底下的小房间里,迅速地往里看了一眼,然后叫道:
“啊,标枪不见了!昨天我把它放在那儿以后就没再去看过!噢,难道又是一个可怜的斯蒂格斯?又一条被单?上帝啊,可怜他的母亲吧!”
“我的房子也完了,倍蒂,你快去找漆匣,我要他漆一块牌子,上面写上:‘这里不准自杀,不准吸烟!’”
“愿上帝可怜可怜他飘荡的灵魂吧!”
“啊?什么声音?等一等!小伙子,停下来!”
在我准备再一次向房门冲击时,她拦住了我。
“不,不,我不能允许别人毁了我的房子!离这儿一英里有个锁匠,把他叫来——不,等一等!”
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迅速掏出一把钥匙来,“这回一定能开开!”
然而,魁魁格把里面的保险闩也锁上了。
“不行,只有撞开了!”
我叫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准备运足力气撞下去。可老板娘又拦住了我,说什么也不让毁了她的房产。我不顾一切地甩开她,没命地冲向那扇门。
“哗啦啦!”门开了。
魁魁格一丝不动地坐在房间的正中央,盘腿闭目,双手放在约约的头顶上。对于冲进屋来的这一群人他不闻不问,泰然不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完全像一尊雕像。
“魁魁格,你怎么啦?”
我迫不及待地问。
“你这么坐了一天了?”
老板娘问。
魁魁格不回答任何人的问题。我真想一下子把他推倒,他这么坐了八九个小时了,滴水未进,肯定已经精疲力竭了。
“噢,胡赛太太,无论如何他还活着,让我来处理吧,您请自便。”
老板娘听我这么说,就走了。我关上门,想说服魁魁格休息一下,可他还是一动不动,眼皮抬也不抬,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唉,也许他这种每年一次的斋戒就应该一丝不动地呆上一天呢!我不应该打扰他,他迟早会起来的,他不会永远这么呆下去的。
我独自下楼去吃饭。
几个刚刚进行了葡萄干布了航行——这是水手们通行的叫法,指在赤道以北的大西洋中所做的短距离捕鲸航行——的水手们正讲着海上的故事,他们讲得滔滔不绝,我听得也津津有味,到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我想该上楼去了。
可让我吃惊的是,魁魁格还那样呆坐着!他这么坐了一天了,我真有点生气了。
“魁魁格,你动一动吧,吃点饭,别糟踏自己了,你会死的,魁魁格!”
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动不动。
算了,我自己先睡吧。上床前,我把那件又沉又厚的熊度外套披在了他身上。
我吹了蜡,努力想让自己尽快地入睡,可怎么也睡不着。想想吧,和一个盘腿坐了一天的异教徒呆在这样冰冷的房间里,相距不超过四英尺,你怎么能睡着呢?!
最后总算朦胧入睡了,恍惚中醒来,天快亮了,魁魁格居然还坐在那儿,与昨天晚上毫无二致!
阳光透过窗棂,射进了屋里。魁魁格动了!他挣扎着站起来,骨头节嘎吧嘎吧一个劲儿地响,他拐着腿走到床边,一脸的喜悦。低下头,用他的额贴了贴我的额,告诉我他的斋戒已经完毕。
我的宗教观念是宽容的,我不反对别人有自己的信仰,前提是那个人也不因为自己的信仰而迫害甚至杀戮有别的信仰的人。现在看来还得加上一条,这个异教徒的信仰不能是疯疯癫癫的异常行为,以至于凡看到这种信仰仪式的人,不得不承受与那信仰人一样的身体的折磨。
我想我要和魁魁格讨论讨论了。
“魁魁格,上床吧,我有话对你说。”
我这样开了头,然后从宗教的起源讲到当代的宗教流派,归纳起来,反复要向他说明的就是,这种坐在冰凉的屋子里的打坐是无比愚蠢的,它违反自然规律,有碍身体健康!
我告诉他,他在别的方面都很出色,只是在这件事上又成了不可救药的野人,实在让我痛心!我告诉他,这种损害身体的斋戒肯定会损害精神,而且所有起源于斋成过程中的思想也必定是不健康的、没有生命力的。这就是那些悲观的宗教领袖们患消化不良症的原因。
我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所谓地狱就是你在消化不良时的一种心像,这种心像的根源,这种消化不良的根源就在于你这种毫无道理的斋戒。
我问他得没得过消化不良症,他说没有。只有一次,那是在他父王的筵席上。那个下午,他们杀死了五十个敌人,晚上煮了煮就吃了。
“好了,别说了!”
我忍住涌上心头的恶心赶紧制止了他的讲述。我知道那些岛上的习俗,每次打了仗,被杀死的人就会成为胜利者盘中的菜肴。周围还装饰着槟榔和面包果,仿佛那盘子里盛着的是圣诞节的火鸡。
我想我的话对魁魁格是有影响的,尽管我知道我的话他能懂得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可他听完我的讲述,脸色还是有些凝重了,不像刚才那么愉快了。显然,他在思考什么。不过很不幸,我在他的脸色中又看出了另一种意味:他一定认为论宗教他比我懂得多,看着我这样滔滔不绝地陈述,他心中充满怜悯:“这个领会不了虔诚的异教徒的福音的人啊,太可怜了!”
我们下了楼,魁魁格放开肚皮,海吃海喝,吃遍了每一种杂烩,弄得老板眉飞色舞:托斋戒的福,大赚了一笔!
我们兴致勃勃地向“裴廓德号”走去。一边走,一边用大比目鱼的鱼刺剔着牙缝。
18.刮荷格与海奇荷格
魁魁格和我走上“裴廓德号”的时候,法勒船长正从舱里走出来。
看见我领着一个拿着标枪的野人上了他的船,他粗声大气地吼了起来,说他的船是不许野人上的,除非他有证件。
“您这是什么意思,船长?”
我问。
“他的意思是很明白,就是这个人必须出示他已经经过教化的证明,小子。”
比勒达船长接了话碴儿。他又转过身问魁魁格:“你跟基督教堂有联系吗?”
“他可是第一公理教会的教友。”我赶紧说。
“什么,第一公理教!就是德多罗诺来·科尔曼做执事的那个教堂?”
比勒达一边说一边掏出他的眼镜来,用一条黄色的大手绢擦了擦,认真地戴好,走到魁魁格跟前,仔细地端详起来。
“他做教友多长时间了?我看不会太久吧!”
他这样问我。
“不不不,他还受过洗呢!否则他脸上不会这么毫无血色的!”
法勒船长抢着说。
魁魁格脸上那种因为做了一天斋戒而来的黯淡成了他们下判断的把柄。
“老实说吧,小伙子,他在德多罗诺米·科尔曼的教堂里当了多长时间的教友了?我每个礼拜日都去,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他?”
面对比勒达咄咄逼人的嚎叫,我不慌不忙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德多罗诺米·科尔曼执事。我只知道这位魁魁格先生生下来就是第一公理教会的会友,而且他自己就是个执事!”
“小伙子,你没有开玩笑吧?你再说一遍,他是哪个教派的执事?”
“哪个教派?古代的天主教派!你、我还有法勒船长,还有魁魁格我们每个人都归属于的那个教派!”
“这个世界上最应该崇拜的公理教会,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应该对它产生怀疑!只有那些头脑有毛病的人才远离这个伟大的信仰;我们大家应该在这个伟大的信仰中手拉手!”
“好啊,小伙子,你不该当水手,还是去当牧师吧!我还从来没听过比这更好的布道词呢!恐怕连德多罗诺米执事、甚至梅普尔神也比不上你呢!”
“好啦,上船吧,甭管什么证件不证件了,叫那个刮荷格还是什么格也上船吧!”
“好啊,多厉害的一枝标枪啊!好钢打的!使这样的标枪的人大概也不会错吧,我说刮荷格还是什么格的,你在捕鲸船上干过吗?打到过鲸鱼吗?”
魁魁格根本没理法勒船长,他低着头,跳上舷墙又从舷墙上跳进一艘悬在船侧的捕鲸艇,然后曲膝平举他的标枪:
“船长,看见海里的那一滴油了吗?那就算是鲸鱼的眼睛吧,看好喽!”
话说到这儿,他的标枪“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掠过比勒达的宽边儿帽,扎入了海里。
那滴油立刻就不见了踪影。
“看见了吧,如果那是鲸鱼眼,这条大鱼这就算完了。”
魁魁格一边用绳索往回拉标枪,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噢,我的天呢!快,比勒达,把船上的合同书拿来!”
法勒船长叫着,回头找比勒达,他却早被刚才的标枪掠帽吓得躲到了舱口去了。
“我说,比勒达,咱们要这位海奇荷格,不不,刮荷格,不不,管他什么格了!”
“刮荷格,听见了没有,我给你九十分之一的拆账!”
“怎么样,这么小的拆账,在南塔开特的标枪手里算是破天荒了!”
我们大步进了船舱。
我的心里快活极了,魁魁格和我,已经都是这船上的一员了。
法勒拿出合同来,对我说:“那个刮荷格是不会写字的,是吧?我说刮荷格,该死的,签字还是画押?”
魁魁格早就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了,他一点也不怯场,他拿过笔来,在合同上指给他的位置上,画上了和他胳膊上刺的图案一样的符号。
比勒达船长自始至终在旁边凝视着魁魁格的一举一动,最后,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魁魁格面前,从自己那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那书上题着:“末日来临,或曰万勿迟延。”他把这书放到了魁魁格手中,热切地盯住他的眼睛,说:“小魔鬼,我一定要为你尽我的责任,因为我是这条船的大股东,我有义务也有权利关心这船上水手的灵魂!我郑重地请求你,放弃你以前的信仰,不要再做异教徒,不要再当恶魔的奴隶,趁如今上天的惩罚尚未到来,回头是岸啊!脱离苦海吧,我的孩子!”
比勒达的口音中夹杂着水手腔、家乡土语和《圣经》上的话,显得有几分刺耳。
“行啦,比勒达,别念叨啦,别再糟蹋我们这位优秀的标枪手了!”法勒船长显然有自己的看法,他接着说:
“标枪手虔诚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会丧失胆量的!而一个没有胆量的标枪手是一文不值的。”
“记得以前那个小伙子纳特·斯旺因吧,他是当时这地方数一数二的标枪手啊,可自从他听了人家布道以后,他就完了!他的灵魂不能再忍受残忍,看见鲸鱼就吓破了胆,他怕,怕万一出了事船沉入亡,大家都完蛋!”
“法勒,法勒!你别再亵渎神灵地胡说八道了,恐怕你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对死亡的恐惧的滋味吧!”比勒达挥动着手臂,开始大声反击。
“这么说话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上回在日本海,三根桅杆都被台风吹到海里去了,你没有想到死神和末日吗?”
“够了,比勒达!当时大家想的只是船要沉了,船要沉了,谁还有时间去想什么死神和末日?”
“想想吧,三根掉进海里的桅杆不停地撞击着船帮,打雷一样响!海水像倾盆大雨似的浇在我们头上,谁能想什么死神和末日?”
“亚哈船长和我非但没有想死,而且一直在想生,怎么生!怎么救大家的命!”
“要赶紧竖起那应急的桅杆来,要赶紧把船开到最近的一个港口里去,要保住船上每一个人的生命……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所思所想!”
比勒达显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系上上衣的扣子,在甲板上来回地走着,偶尔停注,若无其事地盯着在中甲板上补帆的几个帆工,看上一会儿,再低下头捡起一块碎布片儿或者一截断绳头之类的东西。
他的工作是有益的,否则那些东西也许会被糟蹋掉的。
19.以利亚
“哈,船友,你们当上那只船的水手啦?”
就在我和魁魁格离开“裴廓德号”,走上码头时,有人突然这样问了我们一句。
我停下脚步,注意地看了一下这个人:他穿得很脏,一手指着“裴廓德号”的方向。
“是不是,当上了那只船的水手?”
“你说的是‘裴廓德号’吗?”
我争取着时间,又注意地观察了一下他缀满了补丁的裤子和脖子上黑布似的白围脖,以及他脸上那像汹涌的波浪般的天花。
“是的,就是那条船。”
“没错,刚签了约。”
“把灵魂也押上了吧?”
“什么?”
“啊对,也许你们没有灵魂!不要紧,就我所知,很多人都没有灵魂。这里再一次地祝他们一帆风顺吧!灵魂,就是一辆马车的第五个轮子啊!”
“你在说些什么啊?我的船友!”
我真有点莫明其妙了。
“啊,他已经补足了缺额了!”
陌生人又咒语般地说了这么一句,在“他”字上说得特别重。
“魁魁格,走吧,这家伙一定是什么鬼地方逃出来的,颠三倒四地说些个鬼话!”
“别走!船友,你说得不错,你还没见到老雷公吧?”
“什么老雷公?”
我几乎要肯定他是个疯子了。
“亚哈船长。”
“谁?亚哈船长!”
“没错了,在老水手里,人们都这么叫他。你还没见过他,是吧?”
“没有,听说他病了,可能快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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