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想着,同时骂着自己的卑鄙。
夜半时分,炼油的工作达到高潮。
“裴廓德号”已经扯起了风帆,风势强了。
海面越来越黑暗。
灶火却越来越旺盛,甚至有些疯狂了起来。
火舌不断地从烟囱里冒出去,像一个张狂的鬼,伸出头去打量着茫茫海面。
海面不时被映得红彤彤一片,像一张变幻莫测的脸。
“裴廓德号”就像是一只古代的战船,载着火焰,用火焰做自己的风帆,向前冲去。
全船都被映得火红一片,在海上闪耀着,就像是古希腊斗士的雄心壮志一般。
不知他们要用自己的火焰去焚烧谁,也许他们连同自己都将毁灭于这火焰。
这将是“裴廓德号”的可怕的结局吗?
如果把炼油间的顶舱盖儿打开的话,实际上这炼油间就成了一个大火炉。
火伏们手里拿着粗大的铁叉柄,或站在炉火旁,或围着炉灶游荡着,铁叉柄在空中晃来晃去。
这些人全都是一副烟熏火燎的样子,脸变成了茶色的,眼睛都向外冒着浓烟和烈火。
只有牙齿依旧是洁白,但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下,却显得恐怖。
这时候,所有的火伕都像是鬼使神差。
他们一会儿搅动一下灶里的炉火,于是火舌从灶门冲了出来,冲向他们的双脚,同时成团成团的浓烟也滚滚而出,将他们裹在黑云之中。
他们一会儿又伸着叉子,翻弄起油锅里的鲸脂块儿。
油脂块嘶嘶地响着,在大油锅里冒着气,打着滚儿,就像是大鲸的灵魂在受着痛苦的煎熬。
油锅里的鲸油滚沸着。
船的每一次颠簸都使它像海浪一般地涌动,每一次都几乎要涌出米,都几乎要泼到围在四周的火伕们狰狞的脸上去。
而火伕们却并不在乎。
他们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一边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着。
这时候,他们的话题永远是只有两个,即两种经历,一种是和女人的经历,一种是恐怖的经历。
他们一边任凭火舌在自己身边窜动,一边为自己的经历所陶醉。
他们不住地哈哈大笑着,这笑声和灶里窜动的火焰一样疯狂,一样的不安分。
海风在不住地号叫,海水在不住地翻腾。
“裴廓德号”坚定地在黑暗之中前进,丝毫没有半点的畏缩。
它载着大火,载着大鲸的焚炉,像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火葬仪式,不住地向黑暗的深处猛奔。
也许,这就是亚哈船长。
我一直在掌着舵,整整好几个小时都一声不响。
“裴廓德号”在我的导引下在海上前进。
我听着从炼油间传来的说笑,虽然我没有看见那些之伕,但是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疯狂。
我的脑海里闪现着这些人被火照得通红的面孔,感觉到他们简直就是一群鬼。
于是乎,我的头脑里满是鬼的幻影。
午夜的时候掌舵,本来就很容易打盹儿,现在又被这些鬼影笼罩,于是我不觉地昏沉起来。
就在我小睡片刻的时候,一种奇怪又可怕的幻觉产生了。
我在一阵惊悸之中醒来,发现自己竟不知所在了。
更要命的是,我的意识里分明觉着大祸就要临头了。
我的耳朵听见帆被风吹得变了调,不住地呜咽着,双手向前伸,原本在我手边的舵也没了去向。
我怀疑这是恶梦,于是使劲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又把手指放在眼皮上,把眼皮撑开。
我清醒了一些,可是我的眼前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罗盘呢?那藉以引导全船生存的罗盘呢?
天呀,我竟找不到它们了!
我顿时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足无措起来,好像末日马上就要来临一般。
就在我除了祈祷上天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了的时候,突然有东西猛击了我的后腰一下。
这下我明白过来,是舵柄呀!
天啊!我回转身,一下子抓住了舵柄,撑住了舵。
这才转危为安。
原来,就在我迷糊着了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掉了一个身,原本面对着前方,后来却面对着船梢了,难怪惹得虚惊一场。
我的心里不住地扑腾,多亏及时转过了身,躲过了这致命的错觉。
否则,如果让逆风把船冲起来的话,很可能船就会翻,那么,一切也就完了。
也许是那些火伕的鬼影让我如此的,这些该死的不人不鬼的家伙。
也许是那烧鲸脂的火焰让我如此的,这为人类所点燃的鬼影。
别相信这为人类所点燃的火焰,它们只能在黑暗中装神弄鬼。
等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完了。
只有太阳才是真正能照亮你的心的灯火。
相信它吧!
97.享受光明
海上的每一艘船,如果它是久经沧海生涯的话,都经历过苦海的洗礼。
沐浴风暴,忍受寂寞,甚至遭遇海盗。
然而,这一切对于水手来讲,很有可能都不是最不可忍受的。
那最不可忍受的是什么呢?
告诉你,是黑暗。
再没有什么比在苍茫的海上经受黑暗的折磨更叫人痛苦的了。
每一个有过航海经历的人都忘不了那种滋味,那种在黑暗中生存的滋味。
摸黑吃饭,摸黑穿衣,摸黑上床,摸黑谈话,看不见一切让你欣喜的东西,甚至是伙伴神采飞扬的脸。
黑暗使很多船只沉默,使它们毫无生气。
黑暗使很多船只就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于是,对于很多商船来讲,能帮助他们摆脱黑暗的灯油简直成了船的灵魂,成了船的目光。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在陆地上再平常不过的灯油在海上真要比王后的乳汁还要金贵。
而对于捕鲸船来讲,由于它们的特殊的使命,使得船员们并不惧怕黑暗。
因为他们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取得制服黑暗的法宝,所以他们逃脱了黑暗本应对他们的折磨。
当别的船在黑暗中孤独无声地走着的时候,捕鲸船却是灯火辉煌,像天堂里光明的神殿。
当然,捕鲸船里也有无能之辈,就像是我们以前碰到过的向“裴廓德号”讨油的“处女号”,他们恐怕早已经习惯了黑暗了。
也许,这时候你或许会转变一些看法,多少意识到火伕们的叫喊是对光明的一种呼唤吧。
在炼油——这个捕鲸船完成自己出海使命的最后一个环节之中,所有的水手都兴奋异常。
“裴廓德号”的炼油间开始出油了,水手们拿着自己的灯,当然,通常只是些大大小小的瓶子,来到冷却器的大铜锅旁,一大杯一大杯地灌着。
他们每一个人都灌得满满的。
看他们随随便便毫不在意的样子,谁都会惊诧地叫起来,他们灌的可是珍贵无比的鲸油呀!这在陆地上可是一个个的太阳和星辰呀!
你先不要惊诧,请到船头楼去看一看。
不当班的水手正在睡觉,可楼里却灯火通明。
仔细数一下,你会发现竟有二十多盏灯,这二十多盏灯照着躺在三角形像木窠里的水手,于是,每一个水手都成了一个沉思默想的青铜雕像。
你被这航行在黑暗之中的光辉照亮了。
新被提炼出来的鲸油像是早春野外的花草一样,芬芳扑鼻,在整个“裴廓德号”上弥漫着。
于是你明白了,水手们有权来享受自己创造的这一切,他们是陆地上光明的使者,他们理应先照亮自己。
就像在草原上游猎的人一样,当他们拿自己的猎物做晚餐时,他们就会体会到无尽的快乐。
98.愉快的周末
至此,我已经完整地向你讲述了我们捕猎一头鲸鱼的全过程,简单说那就是:
发现它的踪迹;
在浩渺无边的大海上追杀它,把它杀死在波涛之中;
拖回大船;
把它的鲸脂割尽,把它的头挂在舷侧;
烧起灶火,把它的鲸脂炼出油来。
直到现在,一条在大洋之中悠然生活的大鲸终于被我们彻底地消灭且处理完毕了。
我们得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鲸油和其他珍贵的东西,而大海里却消失了一个庞大的生命。
油炼完了,现在一个流程中惟一剩下的事情就是把炼好的鲸油装入桶里,存进底舱。
实际上我们一直是一边炼油一边装桶的,刚炼出的鲸油还热乎乎的。
我们就像是装五味酒一样,把鲸油装进大桶里去,于是被装满了油的大桶在甲板放得哪儿都是。
有的油桶随着颠簸倒了,便在滑溜溜的甲板上飞也似地滚动着,让人们躲个不停。
等油全都炼完并灌进桶之后,我们就开始给这些桶加上铁箍。
锤子声在全船的甲板上响着,全船的人都在于这个,于是谁都成了箍桶匠了。
等油冷却下来后,我们就要把这些满装着油的大桶滚到舱里去了。
我们让它们安息在那里,直到我们回到陆地的那一天,再把它们吊上来,给我们的买主。
甲板上打开许多大舱口,就像是一条大鲸张开了好多张大嘴。
这些大嘴吞食着大油桶,直到甲板上一个不剩,它们才咣当咣当地合上了。
现在的甲板是一片狼藉,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旷世的战争。
到处都是血污和油污,后甲板还堆着鲸头块。
还闲置着的生了锈的大空油桶被扔在一旁。
炼油时的烟熏得船舷黧黑一片。
你顿时觉着这船上简直是乱透了糟透了。叫人无法忍受。
可是你如果过个一两天再看一看的话,你可能就要大吃一惊了。
要不是船舷还挂着小艇,主桅和前桅之间还矗立着炼油间的话,你可能不会相信这是艘捕鲸船,尤其不会相信是一条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大战的捕鲸船。
你会觉着这是一艘商船,而且,它的船长一定还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可这就是“裴廓德号”。
所有的痕迹都被水手们用烧过的鲸渣灰洗得干干净净,这东西本来就是上等的碱料,再加上鲸油的缘故,任何污浊都不在话下。
甲板上雪白干净,连一些碍眼的工具都被洗刷干净,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包括油锅都被收藏了起来,再别说是原本乱成一堆的大小滑车了。
现在,我们的“裴廓德号”简直就是一个刚从最爱整洁的荷兰国里出来的新郎。
所有的人,不管是高级船员还是一般的水手,此时都趾高气扬,一副富人气派。
他们在各处(亚哈船长后甲板除外)悠闲地散着步,一边和周围的伙伴们轻声谈论着客厅、地毯、沙发等种种高级奢侈的东西。
这时,他们的谈话轻柔和缓,富于幽默感,就像是上流社会的贵族。
还有更加富于诗意的事,那就是:在船头楼外的走廊里,在皎洁的月光下,喝上一杯茶。
当然,就是在现在,桅顶上也有人在注视着海面。
如果此时他们中的一个人高声嚷一句:
“又有喷水啦!”
那这一切就瞬时烟消云散了。
99.面对金币
在以前我们曾经讲过的亚哈船长在率领他的水手们宣誓的时候,曾经将一个金币钉在主桅的下部,让水手们眼都直了。
那个金币钉在那里,不分昼夜地闪着光,随时提醒着人们张大眼睛寻找白鲸,为了这只金币而向它宣战。
实际上,这只金币不光对水手有刺激作用,就是对亚哈船长自己而言,也是一种强有力的警示。
每天,亚哈船长都会在自己的后甲板上,在罗盘和主桅之间踱来踱去。
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停下来,紧盯着自己眼前的一件东西。
当他盯着罗盘针的时候,他的眼色就犹如罗盘针那样尖锐,简直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标枪。
当他的眼睛盯着那只金币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则更是充满了一种只有狂人才会有的神色。
这天早晨,亚哈船长站在这只金币前,又被这只金币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每一次见到这只金币时,都会有一种新的感觉,似乎他的狂热又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和新的力量一样。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正紧盯在这只金币上,仿佛又在希望着发现新的什么。
这只杜伯仑是用最最纯净的黄金做成的,是西班牙最负盛名的东西,虽然它现在被一枚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的铁钉钉在这里,任凭风吹日晒,但它却是一尘不染,仍然保持着它那熠熠的闪光。
这金币的图案精美极了,每一个人都会被深深地吸引,为它拍手叫绝。
按说,这只金币被钉在这里,置身于这样一群满是劣迹的水手之间,早该是无影无踪了。
对这群什么事都做过的水手讲,他们每天都要经过这只即使是在黑夜里也会闪光的金币,窃为己有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何况,同他们以前在岸上的不堪讲述的行为相比,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竟没有一个人这样做,没有一个人想把它窃为己有,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只杜伯仑是一个圣物,是一个指引着大家去完成使命的圣物,是莫比·迪克的咒符,没有谁敢于私自占有它。
他们只是在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会发现那白鲸,然后就到亚哈船长面前去领这赏,名正言顺地将它归为己有。
“也许自己有花它的命呢?”
水手们都这样想。
亚哈船长凝神看着金币上的精美的图案,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金币上面刻着许多的景物,都是极富有诗意的,棕榈树、火山、羊、太阳、星宿、旗帜等等。
这只金币上最引起亚哈船长注目的图案,是三个好像是安第斯山脉一样的高峰。
这三个山峰各有不同,一个的峰顶儿冒出火焰,一个的峰顶建有高塔,一个的峰顶站着一只昂首长鸣的公鸡。
“看这三座高傲的山峰呀,是多么得让人敬重和羡慕呀,看那稳重如山的高塔,那就是我呀!看那喷涌着火焰的火山,那就是我呀!看那胜利者一般啼叫的公鸡,那还是我呀!”
“这金币就像是我们的地球,又像魔术家的水晶球,它透彻地照着我们每一个人,映出我们神秘的内心世界。”
“看那太阳,看那被请求着为人类消灾解难的太阳,它刚从风暴之中逃脱出来,才喘息了没有多久,就又回到可怕的风暴之中去了,看它那痛苦的样子,看它那尴尬的样子,它怎么能给我们消除苦难呢?”
“谁也拯救不了谁,谁也摆脱不了痛苦。”
斯达巴克靠在舷墙上,看着在金币前面发着感慨的亚哈船长。
“我敢说,即使是仙女,她也绝对得不到这枚金币,因为这金币打一开始起,就注定会属于魔鬼。”
“亚哈老头现在下舱里去了,让我走过来,也看一看那枚著名的金币吧。”
“我还没有仔细地看过它,看来还真是精美呀,不过我从中看出了不祥的征象。”
“那三座山峰虽然高大不可动摇,但在它们的脚下,却有着一道异常阴森的溪谷,那可是一道死谷呀,谷底的泥土都已经发霉了。”
“我想,我们终究会被一只魔手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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