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瞧见未来一代贤后竟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家姿态,泛着酒晕的脸颊更红了:“明昭让王妃见笑了。”
“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比在这儿吹风强多了。”
长孙氏说罢,不待李曜开口婉拒,便亲热地一把牵着对方的手,沿着太极殿的廊道朝后方走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太极殿和朱明门之间的一片空地,地上搭建着十数个露天的围帐,李曜跟着长孙氏走进其中一间,只见里面铺设了两排案席,靠外的一排案几上摆放着迷你的弓箭,靠里一排案几相距十步,上面码放着数碟只有汤圆般大小的粽子,毕竟正殿的宴会还尚未结束,除了她们二人,此时这里并没有他人进来。
“王妃,这是……”
李曜正向长孙氏问话,一名宦官匆匆走进来,低眉顺眼地问道:“贵主、王妃可是要射角黍?”
长孙氏微笑道:“我自然不会射箭,只是带贵主过来玩耍。”
宦官指着一个位置,对李曜说道:“贵主,请入席。”
待李曜敛裙入座,这宦官继续道:“贵主须得坐正身子射箭,射中的角黍可以自食,亦可带出宫去,但必须箭簇入体才着数。”
李曜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张弓搭箭,略微瞄准,便是一箭命中,结果那箭头竟未能扎进粽子里,便听得一个笑声响起:“哈哈哈,怎地我一进来,就见到明昭失手了?”
李世民龙行虎步而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六名男子,自去年朔州归来后,秦王府的人便不时会跟随李世民到明园作客,李曜自然认得绝大多数,其中五人分别为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褚亮,唯有一名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让她觉得有些面生。
李曜一一见了礼,这才晓得此人正是唐初著名的“毒士”杜淹,不由得多看了此人一眼,却不想杜淹也在悄悄打量她,两人眼神刚好碰在了一起,李曜登时打了个机灵,而那杜淹脸色瞿然一变,迅速转身避开李曜探究的目光,主动和旁人随口交谈起来。
李曜看到对方如此心虚的表现,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疑窦,可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李世民爽朗的声音打断了:“明昭,别楞着,看阿兄给你露两手。”
李曜颔首笑道:“好啊,明真拭目以待。”
李世民又对宦官说道:“这里不用你来伺候,我们自己会玩。”
待宦官应声退出,李世民便拿起弓箭,一口气连射九箭,箭无虚发,每箭都深深地扎入了粽子里,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鼓掌喝彩。
长孙氏用陶盘端来这九个被射中的粽子,李世民立即分给了在场众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刚好人人有份。
李世民剥开粽衣,把小粽子几口吞咽入腹,随手指了指自己身边,说道:“这弓力弱箭钝,只有射中芦叶间隙,方可得手,明昭再来试一试,如何?”
“那我就再射几箭好了。”
李曜干笑着坐到李世民的身畔,再次拿起小弓射击粽子,不过李曜的心绪受此前杜淹的影响,再加上还未想明白李世民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难集中精神,直到第四次才总算一箭中的。
李世民见状,当即抚掌笑道:“射得好!”
一时间,围帐内的喝彩声竟比他射箭时还要热烈。
李曜放下弓箭,环看帐中众人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对李世民说道:“想必这里都是阿兄信得过的人,阿兄若有甚么话要对明真讲,不妨直言。”
李世民听得李曜开门见山之语,目光先是微微一闪,随即收敛起面上的笑容,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会突然冷落于我?”
李曜心中暗暗一凛,她抚养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本就是天经地义,退掉那几个奶娘,当时也特意向秦王妃讲明了缘由。
而且,对于李家三兄弟,李曜一直都很看好李世民,根本不想卷入未来那场腥风血雨。
所以,李世民每次来明园,她都会热情款待,真要说什么冷落,反倒是对方两个多月都未曾去拜访过她……
李世民见她沉默,面色不由寒了几分:“李明真,你平时都伶俐得很,为何现在语塞?”
李曜敛回心神,苦笑一声,诚恳地说道:“阿兄真是误会大了。”
第227章 太平天子()
“误会?”
李世民的剑眉轻轻挑起,直直地盯着李曜的眼睛:“那就请你告诉我,这‘误会’所为何来?”
李曜睫毛微眨,稍稍避开这道令她感到不适的目光,瞧了眼李世民身边端庄静雅的长孙氏,随后徐徐转过身来,面朝李世民和长孙氏郑重其事地打了个稽首:“阿兄该知道,明真首先是个修行人,其次才是大唐的明昭公主,当然,明真亦不会忘记,若无阿兄的进谏与爱护,自己绝不会有今日的荣华。”
李世民原本神情冷淡的面庞上闪过了一丝动容,而长孙氏则露出明显的惊讶和不忍之色,不假思索地起身过来将李曜扶起,然后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李世民凝视了李曜好半晌,这才开口道:“你记得就好,可是你对待我和太子、齐王他们,似乎没有甚么区别。”
未等李曜开口辩解,长孙无忌突然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手指李曜,语气中充满了愤懑和责难:“是啊,即使在你未受封公主之前,秦王也早已视你为亲姊妹,而你深受今上宠幸,可曾在今上面前,为秦王说过一句好话?哼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
“大兄!”
眼看长孙无忌越说越激动,长孙氏急忙出声打断,随即面带羞愧和歉意,对李曜温言道:“我大兄自从去年伤了脑袋,脾气就变得有些不大好,明真可莫要生他的气啊。”
李世民不着痕迹地朝长孙无忌递了个眼神,长孙无忌心照不宣,胸腔起伏了几下,面色迅速平复下来,朝李曜俯身跪叩,规规矩矩地赔了个大礼:“无忌孟浪,方才失礼之处,望祈贵主恕罪。”
“长孙郎中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李曜忙作大度状,虚扶一把,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
瞧这长孙兄妹和李世民之间的配合,简直就是心有灵犀啊!
李世民不便说出口却又不得不一吐为快的心里话,这长孙无忌会果断为其代劳,其精明可见一斑,而长孙氏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出最恰当的行为,说出最恰当的话,甚至连神态都能表现得最恰到好处,单论情商,看起来比她的兄长还更胜一筹。
姑且不论秦王府里的谋臣猛将,仅这李世民身边的内助就如此非凡,原史里的李建成和李元吉二人真是输得一点都不冤枉……
只是长孙无忌起身的片刻工夫,李曜的思绪已然转了好几转,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些更稳妥的说辞,便故作神秘地问向李世民:“请恕明真冒昧一问,可曾有人给阿兄看过相?”
李世民扬唇轻笑:“当然有了,而且还不止一人,只不过……”
他说着,笑容一敛,傲然道:“为兄从来不信甚么相术,同样也不信甚么天命定数,只喜欢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李曜不由低头沉吟起来,李世民这一番回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李曜记得李世民虽因服丹药暴疾而亡,但在初登大宝的时候,他针对秦始皇和汉武帝追求长生不老的事迹,曾予以无比尖锐的批判和抨击,并对一切谶言和神鬼之说,都表示不屑一顾。
可以想见,这时更加年轻气盛的李世民,肯定对相术玄学没有半点兴趣。
因此,在李世民面前,李曜并不打算做什么先知神棍,而是去扮演另外一种既可以表明自己立场,又容易被对方接受的角色。
过得片刻,李曜忽然抬眸迎上李世民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感叹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太平天子当如是也。”
据史料记载,王远知曾当面称李世民为“太平天子”,并告诫其“自惜”,李曜想起此事,便把这个令在场者极度敏感的称谓借来一用。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包括李世民和长孙氏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李曜瞧见李世民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故作奇怪地问道:“咦?阿兄怎地如此反应,难道我说错甚么话了?”
李世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个熊罴大汉掀帘而入,正是秦王府的裨将梁建方,他径直走到李世民跟前,附耳低语了一番,待李世民点头,便又自行退出了围帐。
李曜刚才通过读唇术,不动声色地观察梁建方翕动的嘴唇,得知他说的是“附近无外人,但时辰不多”,不由暗暗思忖:“看来李渊和李建成对李世民的监视还是非常严密的,否则李世民也不会利用我每逢宫宴必早退的习惯,冒险在禁内安排这场面谈吧!”
李曜正想贴心地替对方结束这场充满风险的谈话,却见房玄龄扑腾一声,跪坐在她的身前,激动地问道:“难道贵主也为大王卜算过么?”
李曜摇头道:“我只略晓丹术和医术,其他诸如命相、卜算、阴阳之类,兴许还不及在座诸位懂得多。”
房玄龄又问道:“贵主可认得王远知?”
李曜颔首道:“实不相瞒,我与王远知的确有过一面之缘,但也只是寒暄过几句罢了。”
事实上,李曜与王远知有过两次见面,只是第二次见到对方时,有李世民的死对头李元吉在场,她若是说出来,很容易把事情搞复杂,只得选择隐瞒。
杜如晦有些不太相信,接口问道:“真的只是寒暄?”
李曜从容答道:“当然是真的,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李淳风,那时他也在场。”
李世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如此说来,难不成这只是你的感觉?”
李曜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浅笑道:“正如阿兄相信自己一样,与其说是感觉,不如说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世民眉头皱了皱,又道:“那明真凭甚么来判断为兄……”
他顿了一下,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会是太平天子呢?”
李曜身子向前微微一倾,一字字道:“因为你有帝王的雄心,比太子更有帝王之能!”
一个人的想法,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李世民如此,李曜本人亦如此。
通过不断的深入了解,李曜早已抛开某些坑死人不偿命的伪史,对李建成和李世民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发现,李建成和李世民都具有王者风度,可谓各有所长。
但李建成的缺点太致命了,行事优柔寡断,厌恶直言,刚愎自用,以他这种个性,一旦有突发情况,很难及时作出正确合理的应对。
而李世民虽不是什么完人,可他最突出的一个优点却足以掩盖他自身的缺陷——那就是够狠够无情,而这恰恰也是李建成所欠缺的帝王素质!
李世民深呼吸着,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既然明真如此高看为兄,难道不该好好助为兄一臂之力么?”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突然凝固,帐内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曜,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复。
第228章 旧识()
“承蒙阿兄垂青,明真实在受宠若惊,只是修行艰难,悟道方知天命,明真虽身在十丈软红,志却只在求证大道,为此,明真绝前缘,清妄念,淡情欲,不愿因俗世缠身,以致诸般努力付之东流,还请阿兄谅解。”
李曜双眸清明,把话说得轻缓洒脱,仿若高高在上的青天白云,淡泊坦荡,去留自然。
李世民看着李曜近似完美诠释宁静致远的表情,目光里渐渐有了笑意,半晌之后,他忽然摇头笑道:“你虽然修道有成,然已深陷红尘,想要远离争斗,置身事外,未免亦太天真了,为兄听闻,前些时候,父亲曾经有意将你嫁与柴绍,只因你坚决反对才作罢,想来这不是甚么空穴来风吧?”
“不瞒阿兄,此事的确属实。”
李曜点头承认,语气诚恳地道:“只是阿兄讲的这些道理,明真又何尝不明白,诸位都很清楚,明真不过是区区一介女道,能否保住今时地位,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莫看明真深受隆宠,其实心里也常感惶恐不安。”
“伺君左右,如履薄冰,彼此彼此。”
李世民叹了口气,情意深长地道:“说起来,你常在父亲身边随銮伴驾,想必也知道我等现在的处境是不大好的,而今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为兄已无根基可言,希望你念及我们的兄妹之情,在为兄面临万劫不复之时,能够予以一点帮助。”
李曜故作一愣,随即突然睁大了双眼,支吾道:“阿兄的意思是……毕竟血浓于水,陛下不可能那样做吧?”
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个杀鸡抹脖的动作。
李世民瞧见李曜一副要多震惊有多震惊的模样,似乎生出了对方不是三姊本尊的错觉,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为兄就实话实说吧,近两年一些公卿朝臣和后宫妃嫔一直在怂恿父亲废黜为兄,而父亲最近居然也有了相似的意向,似乎想把为兄改封到蜀地!”
按照原史的进程,再过不久就将发生“杨文干事件”,李曜记得在该事件的前期,李渊也有将太子李建成贬为蜀王的打算,只是后来可能发现了什么可疑的迹象,才改变了主意,却不想这原来竟是李渊为贬谪李世民而准备的方案。
对于志在权倾天下的李世民来说,被外放到地狭兵弱的巴蜀之地,用万劫不复来形容,倒真不为过。
可以想见,在这种恶劣的局势下,李世民会铤而走险,悄然对李建成发起一次夺嫡行动,也就不难理解了。
沉思片刻,李曜心头微微一动,轻声问道:“却不知明真该为阿兄做些甚么?”
李世民沉声道:“为兄知道,父亲听得进你的谏言,所以你只需适时劝诫父亲即可。”
李曜重重一点头,洒然道:“好,还请阿兄放心,明真定当尽力而为。”
帐中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松,李世民长身而起,对李曜展颜笑道:“走吧,阿兄带你到别处玩去。”
……
……
闲时易过,不知不觉,已是太阳西沉。
宫宴散去,各回各家,李曜和九江公主坐上来时所乘凤辇出宫,不多时便返至九江公主府门前。
李曜扶着九江公主掀帘下辇,抬眼一看,就见一袭白衣的马周朝自己小跑过来。
李曜与九江公主的关系极亲密,但明园中人都很恪守规矩,若非陪伴园主出行,通常都不会到隔壁府邸来串门,而现在身为明园大管事的马周却亲自现身此处,显然是有急事相告。
马周向九江公主拱了拱手,便来到李曜身边低语几句,李曜听了不由微怔,忙对九江公主说道:“元玉,我那里出了点状况,只得快行一步了。”
说罢,她的人影已闪入大门,未等他人反应过来,便迅速消失在了深宅里。
九江公主朝马周奇怪地问道:“明园出了何事?”
马周笑道:“没甚么,只是捉到了一个怪人。”
他说完,忽然发现九江公主双眸渐渐放出光来,顿时有了想抽自己一个嘴巴的冲动,便听九江公主兴奋地道:“我也要去看那怪人,马管事速速引路。”
……
……
明园北苑的一间房屋内,兰韶英面沉似水,紧紧地盯着眼前被人捆成粽子却还老神在在的瘦削男子。
过了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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