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们不敢大意,赶紧层层上报,朔州总管高满政拿到信笺,拆开细看,就见信上署名为检校御史李曜,说是自今夜起,将在每日夤夜通过回纥人的营盘向马邑城中输送五百至六百石米粮。
高满政刚看完密信,又有一名校尉前来禀报:“南面有人请求入城面见总管。”
高满政未及细想,便急忙赶到城南,借着城头气死风灯的火光,往城下仔细观察,见到风雪中立着一个人,浑身贯甲,看不见样貌,但此人没带兵刃,身材看着不强健,想必也不是什么跑来诈城的先锋,便令人放下一个箩筐,拉动绳索,将对方接了上来。
见来者迈出箩筐,高满政忙向身边的亲兵低语了一句,那亲兵迅速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开口道了声“得罪”,便将来者的双目蒙住,以免对方窥探城防虚实。
一路无话,到了朔州总管府,高满政才让来者取下布条,问道:“来使可否摘下你的面甲示人?”
来者点了一下头,立即取下兜鍪和颊当,随后还当着高满政的面,自行褪去铠甲战裙,从怀中取出一顶纱罗幞头,往头上一戴,这才拱手一揖,道:“御史李明真见过高总管大驾。”
高满政打量了李曜一番,淡黄遥郏B石带,言语得体,举止沉稳,就是看着年纪太小了,只怕还未满十五岁,不由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是李御史本人?可还有凭证?”
李曜颔首道:“正是。”说着从腰间拿出鱼符和通关符节,一并递给对方查看。
因为马邑城被围困已久,高满政确认完李曜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问起外界的消息。
李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将自己的退敌计划也简略地讲述了一遍。
虽然高满政听到李曜将大半粮草给回纥人,感到有些不痛快,但他也知道若不先喂饱回纥人,马邑肯定得不到一粒米的援助,而且李曜等人能从层层包围圈中运送粮草,已经足以称得上大书特书的奇迹之举,更何况一天五、六百石的米粮,实际上也超过了现在城里的全部存粮,只要分配得当,供应全城军民并没有太大问题。
只不过,高满政还有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李御史,为何会需要十天运送米粮?”
在高满政的眼里,胡人贪婪成性,反复无常,所以他能理解李曜不一次性运送大批粮草的苦衷。
只是十天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他对自己能否坚持到突厥人退兵的预定日期,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李曜答道:“那是因为我们要让颉利在第十日吃一次大亏。”
高满政肃然拱手道:“还请李御史为高某细说端详。”
李曜解释道:“近来河朔降雪频繁,若只断其水源,并不足以保证颉利会在短期内决定退兵,是以李某决定留下来协助高总管守城,待到第十日,我们将会联合代州总管刘世让……兴许还会有岚州总管秦武通,秦王等河东诸军,对突厥人发动一场突袭,以战促和。”
高满政沉吟半晌,兀自点头道:“缺水少粮,天寒地冻,攻城不利,突遭反击,若是如此,颉利想不退回漠北都难。”随即顿了顿,继续道:“却不知李御史会带多少人马入城?”
毕竟,坚守不出,也要看条件的。
现如今马邑城中的守城器械早已全部毁坏得难以修复,而且高开道带来了投石机,仅是半个白昼的攻击,就给城墙造成了多处坍塌,虽然工匠们及时填土夯实,但临时修葺的牢固性终究还是变差了,城墙上每多一个修补的地方,守住城池的希望就会减少一分。
高满政出身将门,深得兵法韬略,自然知道一味死守,在攻城武器的打击下,守城军民定然会士气大跌,只怕这城池还未被攻破,就已有人生出了投敌的心思。
李曜道:“如果只算跟随李某入城者,共有十五人。”
高满政蓦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愕之色,未等他开口说话,却又听得李曜认真地道:“待到明日突厥猛攻之后,李某等人会伺机出击,争取挫一挫新来之敌的锐气,否则的话,我们根本坚持不了几天。”
高满政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道:“你要去偷袭高开道?凭你这十五人……”
“非也。”
李曜纠正道:“实际上,是十四人,另一人是总管的侄女,高盈娥。”
“盈娥还活着?”
高满政先是一怔,旋即便叹息道:“她肯定吃了不少苦。”
李曜也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她在突厥人的营地里呆过很长时间,遭受了极其残暴的虐待,其凄惨模样,实难言喻,我们本打算将她送往代州,可她说父母皆在马邑城中,坚持要回来……”
“高某明白,请御史莫要再说了。”
高满政忽然出声打断,恨恨地道:“若连御史十四人都敢出击,高某手握三万大军,又怎能做缩头乌龟!”
……
……
清晨雪停。
马邑城外,突厥大军有如一股雪原上的黑潮,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缓缓占据了马邑守军视野所及的全部区域。
初冬的雪终究不大,大军涌过之处,积雪眨眼间荡然无存,现出了饱受鲜血灌溉和浸泡的深色泥土。
昨日,颉利用自己一时心急付出的惨重代价,总算认清了一个事实——在面对擅长守城的将领面前,即便有了攻城器械,若无合理的搭配使用,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于是,这位突厥可汗以“量才施用”为由,很干脆地把攻城大军的指挥权托付给了燕王高开道,而他自己则理直气壮地待在大营里享受着美酒和女体。
高开道受宠若惊,自是异常卖力,天还未亮,他便下令突厥士兵用鞭打的方式驱使牧奴们顶着风雪挖掘泥土,然后在马邑城受损最严重的南城墙段之外堆出了一座宽达数十丈,高逾马邑城墙的土山。
高开道看着一台台投石机被人缓缓推上夯平的山顶,扬鞭一指城头,对左右伴骑信心十足地说道:“马邑,即日可破!”
第189章 比试一番,如何?()
土山上人喊马嘶,投石机反复运转,无数上百斤的重石呼啸着砸向城头,落点全部集中在马邑城墙南段,只待其坍塌,突厥大军便可一举杀进城内。
怎奈长达一个时辰的连续轰击,马邑城墙虽被投石机砸得坑坑凹凹,但却依旧巍然不倒。
自秦汉以来,马邑地处雁门关外,一直都是农耕文明抵御游牧民族入侵最重要的外围据点。
无论是现在的高满政,还是过去的王仁恭、刘武周、苑君璋等人,每个马邑守卫者都将城防视为第一要务,除了不断对城池进行强化和完善,还在城中汇聚了上千名土木工匠,使得马邑城墙的坚厚程度和守军的修缮能力,都远远超过了高开道的预料。
当然,曾经攻破过多座坚城的高开道也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待到守城军民布满城头,高开道马上命令投石手发射散装石料,投石机的皮袋猛地弹起,细碎的石块铺天盖地打到城墙内外,痛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伤亡者大半都是没有甲胄和盾牌护身的民夫,随着城头上的声音渐渐减少,马邑城外四面八方的号角声依次响起,一天的攻城战终于全面展开了。
高开道一次性投入六万人进攻马邑南城墙,几乎达到了该区域所能铺开的兵力上限,而高满政也赶紧调集城中一半的兵力进行针对性的防守。
在滚雷般的喊杀声中,密密麻麻的士兵簇拥着上百台巨大的攻城器械,有如狂潮般涌向城墙。
与此同时,马邑城楼上鼓声大作,守军开始对敌人发起攻击。
游牧诸部战士骑射了得,不过若论攻城,高开道的一万燕军才是马邑守军的最大威胁。
在千疮百孔的墙垛间,三千多名弓箭手拉开一石步弓的弓弦,随着高满政的一声号令,抛射出一支支三棱雁翎箭,利用射程优势压制敌人阵中的燕军步弓手。
这些羽箭的箭簇带着一股子臭味,显见都蘸过污秽之物,中箭者若不及时拔箭和处理伤口,很快就会感染细菌,古代可没有抗菌药,伤者一俟感染,轻则卧病月余,重则数日即死。
实际上,高开道的燕军步弓手所用的柘木弓射程并不差,但守军居高临下所增加的抛射距离比他们远得不是一星半点,而高开道没有将土山堆得更近,主要就是为了避免投石机遭受火矢的覆盖打击。
但守军的短板也很明显,床弩和抛石车等威力较大的守城器械全部在过去的攻防战中报销了,所以高开道传令下去,让燕军步弓手们在盾牌兵的掩护下,排到进攻队伍的前方缩短射程上的差距。
高满政见此情形,立即命令守军弓箭手全部搭上三角锥形破甲箭,这种箭的箭杆足有成人食指粗,锋利而沉重的箭镞穿透能力非常强,常用在中远距离范围内杀伤敌人的重甲步骑。
燕军的盾手和弓手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后来者踏着伤兵和尸体,不断举弓还击,在城上城下编织的箭雨下,上百座高达三丈的云梯在绞盘的转动下,先后搭上了城头。
这种大型的攻城器械的长梯顶端都有倒钩铁爪,一旦钩入墙体,人力根本无法推开,督战的校尉立即喝令民夫两人一组,一人举着木板防御羽箭,一人用斧子砍击连接铁爪的木杆部分,但那木杆比人的大腿还粗,不少人尚未将其斫断,就已中箭殒命。
攻城战重点比拼的是战斗意志和死战决心,胜负通常只在分秒间,冲在最前方的燕军刀盾手,纷纷口衔长刀,一手攀梯而上,一手举盾相迎,而在他们身后则是一列又一列歇斯底里的游牧战士。
为了尽量避免短兵相接,城墙上的滚木擂石、滚水金汁毫不吝啬地朝来犯之敌的头上招呼下去,密密匝匝的长枪和铁叉不停地戳刺,一个接着一个的游牧战士和燕军士兵惨叫着摔在城下,一队死光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队人不顾一切地向城头攀附,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眼看敌人就要攻上城头,高满政狠狠一咬牙,正要下令使用弥足珍贵的火油,却被身旁负责监军的御史李曜给出言阻止了:“总管,还是给我们多留点吧。”
李曜说罢,领着十三名东风堂成员下了城楼,莫看他们每个人身上穿着袍服,其实内里都罩了一套重甲,李曜戴上兜鍪颊当,拔出横刀,一言不发就冲向城头最岌岌可危的地方。
而此刻一队、两队……已有数十名敌兵冲上了城头,在他们身后仍有大量的士兵沿着他们舍命守护的云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这些敌兵各个强悍异常,仿佛是不知死亡为何物的野兽,其疯狂的模样吓得一些胆小的民夫抱头鼠窜,导致城墙上很快拥挤成了一团。
督战校尉气急败坏地挥刀喝止,一支羽箭却突然贯穿了他的脖颈,他的身子晃了晃,仰面倒向了李曜,李曜一个闪身避开,并顺手夺过他手中的刀,随即双足猛地一发力,有如一颗炮弹一般,撞开几个迎面跑来的民夫,再狠狠一脚踹在一面染血的盾牌上,伴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一个刀盾手腾地飞起来,随后便连同两名刚爬上来的士兵一齐惨呼着摔下了城头。
“碾死他们!”
趁着来敌们片刻的惊怔,李曜高喝一声,便挥动双刀,领着十三个强悍的同伴杀向了敌人,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血雾弥漫。
手持双刀的李曜如同一部自走式的绞肉机,一转眼,便斩杀了十数名敌兵,在凿穿敌军的人堆之后,她舔了舔透过颊当飞溅在唇上的鲜血,往地上一啐,再次转身杀回,复又掀起一片血光。
而李曜的十二名伙伴当中,高烈也是武力恐怖非常之人,一出手就显与众不同,单臂一揽,便勒死一名闷头冲来的敌军悍卒,然后以其为盾,如虎入羊群,猛地撞倒一片,紧接着,他手中长刀上下翻飞,片刻间便将数名敌兵身首分离。
一名刚攀上城头的突厥百夫长见此惨状,不由勃然大怒,举刀朝附近的高烈当头劈来,高烈反应极其迅速,一个侧身,堪堪闪过这致命的一击。
恰在此刻,一道寒光忽然划过百夫长的脖颈,一颗硕大的头颅登时飞向半空,高烈余光一瞥,就见罗仁俊手里提着一颗人头,朝他得意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问道:“比试一番,如何?”
高烈忽然刷地一个横斩,将一名扑向他的敌兵斩成了两段,热血沸腾地应了一声:“好!”
第190章 大力出奇迹()
成千上万的人有如一股汹涌而来的怒潮,狠狠拍击着绵延巍峨的城墙,无数的喊杀声、兵刃相击声、哀嚎声、破碎声响彻天空。
而整个战场厮杀最惨烈的地方,莫过于马邑南城墙上的一处豁口。
蚁群般的士兵通过一台涂满血污的云梯列队而上,毫无停留地加入临时集结的阵形当中,旋即便被恐怖的刀光卷进修罗地狱。
鲜血飘洒,碎肉横飞,李曜双刀狂舞,奋力向前,高烈、罗仁俊各自手持单刀护在李曜身后左右两侧,杜德满、刘安远、敖乐根、赵文彦四人紧随其后,再往后是葛志高、潘量、黎尚道、肖元朗、车前实、付子勋、王文昌七人,十四人条件反射般地排列成阵,犹如化作摧枯拉朽的铁轮,反复碾压冲上城头的敌兵。
虽说东风堂成立以后,李曜并没有干涉总镖头高烈的日常工作,但高烈见识到李曜的超强本领,还是主动请求她对东风堂成员进行训练指导。
于是,在通过一个多月的封闭式魔鬼训练之后,无论是此刻进行杀戮比赛的罗仁俊和高烈,还是刘安远、杜德满等其他参与战斗的东风堂成员,俱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当然,李曜本人也从来没有懈怠,她在东风堂传授各种高效杀人技巧和特种战术手段之余,也常常向高烈等人学习诸如射箭、骑战、步战、枪槊等古代的战阵武艺。
也许是受到平阳公主意识的影响,李曜在这相互教习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只需别人稍加点拨,便会有突飞猛进的进步,似乎自己并非是在学习,而是在恢复过去曾经拥有的本领和记忆。
激战许久,十四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始终没有一个倒下,甚至连他们的脚步也无人能挡。
在横向长度不足十步的区域内,满地脏腑,伏尸累累,突厥人在城头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阵脚也越来越乱。
高满政早已目瞪口呆,他本来以为李曜只是过去督战,亦或者做些鼓舞士气的举动。
可谁知李曜居然直接冲上去大杀特杀,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御史会有这般惊世骇俗的武艺。
与此同时,燕王高开道望着马邑城头,看到自己带来的精锐步卒遭到砍瓜切菜般的杀戮,直恨得血贯瞳仁。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可怖的一班人物是怎么出现在这座孤城里的,仿佛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只觉现实似乎荒诞得太不真实……
登上城头的敌兵被斩杀殆尽,决定此处战斗胜负的云梯终于失去了片刻的保护,豁口附近的马邑守军迅速扑了过去,却见李曜反握双刀,突然往墙垛上一插,随后在高烈等十三人结阵掩护之下,展开双臂,抓住云梯顶端两边的铁爪,继而在一片惊呼声中,凭借一人之力,将铁爪锋利的尖端从夯土墙中硬生生地扯了出来,再不可思议地将巨大的云梯连带正在攀爬的一队敌兵齐齐掀倒在城墙之下。
大力出奇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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