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曜轻轻踩在树枝上,衣袂在风中不断飘摆,身子纹丝不动,显然比立于地上的铁塔大汉还要平稳。
梁建方晃了几晃,这才稳住了身躯,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既震惊,又紧张,似乎还带着一丝恐慌。
就见他抬手指着站在树上的人,语无伦次地劝道:“你你你别出去……啊不对……你快下来……危险!”
李曜用语重心长的口吻揶揄道:“梁将军,人不只会走,还会跳的。”
随后,她又对附近的刘世让、兰韶英等随行者说道:“你们好生休憩一番,待在这里不要走开,我去去就回来。”
话音落下,李曜突然双足一点,竟凌空掠至另一颗大树上。
梁建方急忙追过去,然而未等他靠近,李曜忽然又跃出一丈开外,在树木间左一闪,再右一闪,人就赫然不见了。
梁建方没有继续追赶。
因为前方就是他们亲手布置的绊马索和临时陷阱,他知道自己根本追不上了。
他看着李曜消失的方向,呆愣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摸了摸被踩了个凹坑的铜质肩吞,摇头自语道:“大王啊,她真的需要我们保护吗?”
……
……
林边一棵大树上,李曜坐在枝头举目眺望。
这时,李世民及麾下人马早已隐没了踪影,而沙河北岸则多了一支庞大的运粮车队。
负责运粮的唐军官兵显然并不急着渡河,纷纷主动退到旁边,让百姓先行登船离开。
但李曜见到这般军民鱼水情的场面,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因为行人车马依旧络绎不绝,让李曜渐渐猜到了李世民的想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些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的百姓,便是秦王的刍狗。
不多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人一马。
那人驻马良久,忽然张弓搭箭,朝天一射,晴空中骤然响起一道尖锐之极的长啸声。
李曜认得那箭便是鸣镝,而那人那马,便是突厥游骑。
紧接着,那名突厥游骑的身后涌现了许多黑点。
这些黑点犹如水珠一般,渐渐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浪潮,向河岸边的运粮车队和百姓快速席卷而来。
马在啸,人在吼叫。
突厥人的吼声并不高亢,却有如绵绵不绝的闷雷,震撼人的心房。
普通百姓面对突厥人的屠刀,如同待宰羊羔,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在近来的日子里,代北之地惨遭突厥骑兵肆虐,唐民的人口户数正以骇人的速度不断下降。
是以,寇未至,岸边却已哭号不绝。
运粮车队的官兵没有就地摆阵防御,而是跟着惊惶失措的百姓们一起涌向河岸的船舶。
但这些官兵并没有忘记带上枪矛刀盾和弓矢,而且行动井然有序,似乎是早有防范。
突厥轻骑来得很快,不多时便冲到了粮车附近,他们有如狼入羊群,挥刀就杀,马蹄过处,血光飞溅,许多行动稍慢的老弱妇孺,立时变作了刀下亡魂。
当然,突厥人不是为杀而杀,主要是来劫粮的。
突厥的游骑们注意这支运粮队伍已经很久了,因为车队规模庞大,且有两千装备精良的唐军护送,所以他们决定化零为整,按照游牧民族特有的方式重新集结在一起,准备干一票大的,以便回去向可汗报功领赏。
起初他们看到大规模的车队,其实也害怕遭到唐军的反伏击,可一看岸边这些百姓毫无防备的模样,顿时就放心了。
于是,突厥骑兵们很放心地下了马,然后一边朝弃车而退的唐军发出阵阵嘲笑,一边牵马准备搬运米粮。
可当他们靠近粮车之时,无数米袋翻起,隐藏在车中的人突然发动了蓄势已久的一击!
第177章 小弟弟不见了()
弦声四起,一支支弩箭贯甲而入,溅起无数血花。
弓弩是唐军的一大利器,许多草原战士遭此物近距疾射,根本避无可避,一时间死伤惨重。
粮车上的伏击者们穿着玄色铁甲,各个生得虎背熊腰,显然都是唐军中的精锐。
“杀——!”
他们发射完弩箭,咆哮一声,便抽刀挺枪,纷纷跃下粮车,如同一只只铁甲猛兽冲向了近前的敌人。
突厥骑兵绝大多数只穿皮甲,若是进行步战,肯定不是唐军重甲战士的对手。
但这些敢于深入唐境的草原战士,无一不是久经战仗,他们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采取了相应的对策。
相比唐军精锐,嗜血的草原战士更加疯狂和凶猛,哪怕只有一点点必要,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战死。
其中一部分突厥骑兵见到自己战马已在弩箭袭击中死亡或重伤,竟纷纷自觉放弃逃离的机会,挥刀迎向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对手。
而另一部分跨上战马的突厥人,在一位蓝袍首领的率领下,迅速远离车队的位置所在。
因为有许多战斗经验丰富的骑手,包括蓝袍首领在内,一见到那种黑铠和骑弩,就知道自己遇上的敌人是谁了。
他们只是一群轻装简行,以掳掠和破坏为主要任务的游骑兵,怎么可能是大唐秦王麾下“玄甲军”的对手?
而且事实上,玄甲军也并非全部是重骑兵,尤其是对付灵活机动的突厥骑兵,往往也会穿上轻便的皮铁甲作战,对手只要被他们纠缠上,通常很难幸免。
既然玄甲军由重甲兵进行步战,自然还有轻骑未出。
此时此刻,在河岸边唯一的浅水渡口,唐军已然严阵以待,显见泅渡和夺船都是不成了,而奔赴未知地带,肯定风险更大。
因此,沿着已方设有游哨警戒的原路撤退,成为了突厥人当仁不让的稳妥选择。
可是,他们已然落入了秦王李世民布下的天罗地网,哪还有什么稳妥可言?
行未及一里,忽有一骑奔来,那骑士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
突厥游骑们靠近一瞧,心里愈加紧张起来。
因为此人正是一名突厥游哨,其后背上插满了箭矢,形同豪猪一般,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无需首领下令,一个突厥骑兵已然纵身下马,耳贴地面,显然是个伏地听声的好手。
那骑兵听得片刻之后,慌忙扳鞍上马,举刀一指:“只有那边没有动静。”
音落,所有人立刻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策马狂奔。
驰行至一处低地,突然“咚”的一声鼓响,低地两边矮坡及前方均出现大队唐军步卒,放眼望去,漫山遍野,无边无涯。
在将官的指挥下,唐军步卒们手执弓矟刀盾,保持着严密阵形,徐徐前进。
而在突厥骑兵们的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滚雷般的马蹄声,蓝袍首领猛然回头一看,就发现远方奔来黑压压一片铁骑,速度由缓及快,越来越近。
在那杀声如狂的一片黑色当中,当先闪耀着三个亮点,蓝袍首领立马认出那其中一位身着明光铠的骑士,正是威名赫赫的大唐秦王李世民!
看着即将进入冲锋状态的玄甲骑兵,蓝袍首领突然明白了唐军的作战目的,不由仰天狂啸一声,登时引得突厥骑兵全员齐声发出低沉的吼叫,其气势竟为之陡然提升。
赶在三个方向的步卒准备弓弩齐射之前,蓝袍首领调转马头,把长槊一挥,数千悍不畏死的草原勇士便低吼着朝李世民亲率的玄甲骑兵冲杀而去。
在苍茫的原野上,两方骑兵化作了两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浪。
短兵相接之前,一方手举骑弩,一方张弓搭箭,在箭雨的肆虐之下,许多冲在最前方的骑士纷纷跌下战马,瞬即便被一只只碗口大的马蹄踏为肉泥。
须臾间,两支铁骑猛地撞在一起,兵刃相交,寒光闪烁,一道道血箭冲天而起。
在秦王李世民的身前左右两侧,秦琼与程知节手舞丈八长槊,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草原战士纵然骁勇非常,但又如何敌得过这两位当世罕有的猛将呢?
在他们面前,许多突厥骑兵立马一命呜呼,突厥人密集的骑阵就好像成了一块黄油,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几乎没有停滞似的,直接一分而过。
李世民其实也是一个武艺超强的猛人,就见他头戴兜鍪面甲,只露出杀气腾腾的双眼,手持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刀,常把头前两员大将的漏网之鱼劈为两段,一身原本明亮干净的铠甲很快就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而在他的面甲之下,时不时还会发出癫狂的笑声,似乎很享受这种杀敌的快感。
战不多时,双方人马全部交错而过,各自回马,再次起步冲杀。
几个回合之后,李世民、秦琼、程知节三人同时发现突厥军中有一员强悍异常的蓝袍战将,只见对方狂挥一杆铁槊,连连击杀玄甲军中猛士,面前竟无三合之敌。
秦琼笑着问向程知节:“此天青袍者首级归某如何?”
听到这话,李世民忙叮嘱道:“叔宝,知节,休要伤他性命,寡人要活的!”
秦琼顿时有些泄气,而程知节则双腿猛夹马腹,一边奔向蓝袍敌将,一边开口笑道:“嘿嘿,抓人的活儿,自是程某最拿手的!”
那突厥蓝袍首领见唐军一员勇将直冲自己而来,也是战意高昂,挺槊刺穿身边一名玄甲骑兵的脖颈,然后示威般地挑飞到半空中,这才拍马迎击来者。
双方一招相交,火花四溅,两马让过,回身再战,激斗数合不分胜负,两人暂时罢手,各自扫清五步之内的对方骑卒,便见程知节打量蓝袍敌将一眼,问道:“汝乃何人,报上名来?”
蓝袍将领傲然答道:“阿史那叱吉。”
程知节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口中笑道:“你很不错。”
阿史那为突厥汗国王族姓氏,本意为“高贵之狼”,也具有“蓝色”之意,而蓝色又代表着草原至高神“长生天”,同时也是草原上的最高统治象征。
截止目前为止,唐军还没有俘获过一个阿史那家族的成员。
最重要的是,程知节想不知道这个名字都很难。
因为阿史那叱吉,正是突厥颉利可汗最宠爱的幼弟!
程知节心中非常清楚,若有此人为质,解除马邑之围的希望一定会大增。
有鉴于此,程知节一夹马腹,先发制人,长槊直刺阿史那叱吉的面门,阿史那叱吉抬槊架挡,不料程知节忽然腾出右手,抽出腰间佩刀,紧接着寒光一闪,就见阿史那叱吉胯下宝驹的辔头和马嘴齐齐断开,瞬间喷出一腔热血。
未等战马倒下,阿史那叱吉顺势一个前滚翻,竟没伤到分毫,可他才刚起身,就有一圈绳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套在他的身上。
程知节正要收紧套马索,突觉手臂一疼,竟是中了一箭。
阿史那叱吉反应也是极快,趁着对方手中力道一松,猛地挣脱绳索,发足奔向一匹无主战马,程知节打马急追,却被一群突厥骑兵拦住,待到脱身之时,却发现战场之上,那颉利可汗的小弟弟竟已不见了。
第178章 已经切了()
阿史那叱吉身穿玄甲,骑着唐军战马,朝着唐军来时的方向拼命狂奔。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还隐隐有着厮杀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不是来自战场,而是他的数十名卫士勇敢地挡在了追兵面前。
阿史那叱吉不敢回头,心中充满愤怒和屈辱。
这匹原主为玄甲军校尉的战马脚力很出色,可他仍然觉得它跑得不够快,遂用马鞭狠力抽打,把马儿打得皮开肉绽,仿佛这马屁股就是那秦王李世民的脸。
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和蹄声,阿史那叱吉的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已故大哥对三哥谆谆教诲的场景。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初冬。
阿史那叱吉的大哥始毕可汗率突厥诸部攻入河朔,结果败给当时还是隋朝晋阳留守的唐皇李渊,担任先锋的阿史那咄苾更是被李渊父子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只身逃回漠北,咄苾因此心情郁结,大病了一场。
阿史那叱吉和兄长们去探望时,咄苾忍不住对始毕可汗说道:“我应该选择战死,而非逃回来忍受这种失败的痛苦和折磨。”
始毕可汗却反问道:“你认为我们阿史那家的人,一俟战败,就必须去死吗?”
咄苾赶紧摇了摇头。
始毕可汗继续说道:“数千年来,这片草原上诞生过许多伟大的强者,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强者,并非鲜有败绩,而是因为他们能够承受失败,懂得如何逃跑,也善于在失败后重新恢复力量。”
咄苾接口道:“可我败得太惨,很多汗国勇士为此流干了血。”
始毕可汗道:“那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因为,你活了下来。”
咄苾默然低下了头。
始毕可汗忽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突厥人崇尚狼吗?”
咄苾抬头道:“因为狼的一生都在战斗,它强悍,勇敢,视死如归。”
始毕可汗缓缓说道:“但狼若败给了对手,一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舔舐伤口,它从来不会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狼知道,只有自己生存下来,学会忍受痛苦,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思念至此,阿史那叱吉的心情释然了。
生存下来,忍受痛苦……
他现在的遭遇,与当年的三哥何其相似,可如今坐上可汗宝座的人是谁?
正是他的三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三哥既然能做到,他当然也能!
正当阿史那叱吉燃起雄心壮志之时,胯下马儿终于承受不住他的摧残,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阿史那叱吉猝不及防,立时摔了个狗吃屎。
阿史那叱吉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处山坡,手搭凉棚,四下里一扫,就见不远处有一片林子,心中登时一喜:“天不亡我,简直就是一处为本大人而生的小树林啊!”
他本来是朝着西北的句注山方向而逃的,但卫士们挡住追兵之后,他当机立断,根据三哥颉利可汗当年的行动示范,故意绕了一大圈,然后反向而行,于是又回到了最初伏击运粮车队的地点附近。
阿史那叱吉沿着起伏的矮丘悄悄前行,过不多时,便摸索到了林边。
他看着身前枯草丛里若隐若现的一截绳索,暗暗冷笑:“嘿嘿,本大人还以为秦王有多高明,原来亦不过如此,这哪是伏击人马的陷阱,用来守卫野营还差不多。”
“你看起来很辛苦,不如在这歇会儿吧!”
恰在此时,一个戏谑的声音陡然响起,骇得阿史那叱吉直接跳了起来。
落地时,他的脚又好巧不巧地绊到了那条绳索,未及反应,就觉下面传来了剧痛,原来一排削尖的树枝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肾囊和后窍里……
叱吉大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紧接着,一声痛苦、凄厉的长嚎便骤然响彻了云霄:“啊啊啊——!”
……
……
程知节、秦王李世民、秦琼并辔而行,三人垂头耷脑,如丧考妣。
此时程知节披着士兵上缴而来的蓝袍,只觉身上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心坎儿喘不过气来。
可恶!可恶的叱吉小儿,居然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这是耻辱!奇耻大辱!
若非秦王亲自给他披在身上,他真想把这阿史那叱吉的袍子撕成碎片。
而李世民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脸的郁闷。
其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