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但收效甚微,还被刘黑闼两次起事无情打脸。
特别是刘黑闼的第二次起事前夕,李艺治下的幽州发生饥荒,朝廷考虑到河北需要修生养息,舍近求远,改为从河洛地区调运粮食,结果全都落入打劫粮队的百姓手中,并成为了反王的军资,气得李渊直冲北方大骂“刁民”。
最要命的是,刘黑闼可没有“不杀徐盖,生还神通”的窦建德那么仁慈,朝廷派去接管窦建德地盘的官员,被刘黑闼清洗了大半,以致于现在地方官府严重缺员,甚至半数以上的县,至今连个县令都没有。
可一个地方,绝不是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能治理好的,新到任的官员,开始正式办事前,还需熟悉地理山川环境,了解民生民俗。
更何况,北方百姓如此抗拒唐朝廷的统治,一旦有了物质条件,搞不好又会有人借机起事,而李渊下达针对山东的售粮禁令的原因,其实是逼迫他们背井离乡,分散乞食,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们没完没了地一反再反。
李曜认真地点了点头:“陛下圣明,明真的确想赈济山东饥民,但无需前往山东,而是打算在华阴搭建粥棚,以便为饥民提供裹腹之食。”
李渊是何等人物,心思一转,便隐隐有些明白李曜的言外之意,说道:“明真想要朕做甚么,不妨直言。”
李曜认真地道:“天地之大德曰生,明真恳请陛下放山东饥民入潼关就食,具体米粮和冬衣,由明真募集,明真会竭尽全力不给朝廷添加负担。”
李渊听罢,却轻捋颌下长髯,低头沉吟不语。
庐陵公主觉得父亲似乎有些犹豫,不由使劲眨了眨眼,眸中顿时漾起了泪花儿,对李渊颤声道:“儿曾在前朝见过易子而食的场面,便知饥民有多惨,上天有好生之德,父亲就答应明真的请求吧!”
这时,三人的交谈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李渊似有所觉地抬头一看,就见船上的妃嫔和女儿们已然全都站在了身边。
大唐立国还没几年,在场绝大多数人,包括年龄最小的九江公主,都亲历了那场造成中原人口锐减的隋末大乱,其中颠沛流离或险遭不测者,可谓大有人在。
因此万贵妃、尹德妃等人一听到李曜说及饥民之事,便纷纷停止了侃谈,聚集到李渊三人的周围,从每个人的表情来看,明显都是希望李渊答应下来。
毕竟无论从任何时代来看,行善都是深受世人推崇的美德。李渊根本无法拒绝,只得点头同意:“朕允了。”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朕不能使百姓饱腹,安居乐业,却也难辞其咎,岂会全由明真一人来操办,待到明日早朝,朕自会与朝堂诸公商议此番赈济灾民的具体事宜。”
李曜和庐陵公主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齐齐拜揖道:“陛下仁慈,万岁!万万岁!”
“万岁”在唐朝其实只是一句欢呼语,虽然常用来称呼皇帝,却非皇帝专用,只是“万万岁”貌似武则天时期才有出现。
众人还是头一遭听到如此既绝且妙又顺口的赞语,于是全都有样学样地高呼起来,一时间“万万岁”响彻了南海池的上空……
……
……
残秋,冷风瑟瑟,天地一片肃杀。
成群结队的饥民聚集在一起,步履蹒跚地在道路上徐徐前进,路边一整片林子的树木皆被剥去了外皮,更看不到一片树叶,不少人趴伏在地上,用脏污的双手挖掘着地底的草根,甚至连地里的白色泥土,也都成了他们裹腹的食物,在道路的两边静静地躺着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人孩童,都已没了生息。
第165章 命如蝼蚁()
在绵延不绝的饥民队伍之中,人人都带着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才有的表情,麻木不仁,眼神空洞,似乎灵魂行将脱离躯体。
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全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
前方是潼关,只有过了潼关,才能抵达他们唯一的希望之地——华阴。
就在不久之前,这些饥肠辘辘的北方饥民们也曾踏进了富庶的淮北地境,却不想刚好赶上唐廷与宋帝辅公袥的全面开战。
辅公袥趁唐朝李孝恭、李靖、黄君汉、李世勣四路大军尚未完成部署之机,派兵数万北伐,其麾下大将陈政道攻至寿州,徐绍宗攻至海州,兵锋直逼山东沂、密两州。
宋军攻城久攻不下,粮草告罄,便四处烧杀抢掠,把原本的鱼米之乡活生生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淮北百姓扶老携幼,争相逃难,而南下的北方饥民非但没有讨到饱腹之餐,反而因此进一步扩大了队伍规模,当真教人欲哭无泪。
正当饥民们对生存似已感到绝望之时,唐皇李渊下达了一道圣旨,诏告山东、淮北百姓前往关中就食,同时诏令河东潞、泽、绛、蒲四州,以及河南各州对饥民给予一定的救济。
只是朝廷想让各州进行义赈,却明显有些强人所难了。
因为河东承担着并、幽两州的军需,赈粮自是休提,河南则是朝廷讨伐辅公袥主要的兵力和粮草来源地,一边是关乎国运的战争,一边是命如蝼蚁的饥民,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可讲,饥民所经各州,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皆是如临大敌,各州府兵纷纷自觉把守城门,防止饥民涌进城内,而且这个时节才刚播完麦种,乡间的村民更是严阵以待,一俟看到饥民接近田舍,便会群起持械驱赶,毕竟谁都知道,饥民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干出任何事情……
“阿爷!”
一声凄恻、稚嫩的声音在人潮中陡然乍响,随即便传来一个女童有气无力的悲号声。
但见女童身边有一个倒在地上的汉子,这汉子仰面朝上,双眼直直地瞪着苍天,口中还含着几根尚未咀嚼咽下的枯草,脖子和脸均呈现出明显的水肿症状,显然近来常喝水充饥,从他和女童身上脏污破旧的衣着面料来看,此人原本家境应该不错,只是饥荒地区一片萧条,米价胜过黄金,很多人即使变卖全部家产,到头来也换不了一斗米粮。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意味着这个沦为孤儿的女童也将不久于人世,可大多数饥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反应,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
只不过,总有人会是例外。
几个似乎结成了小型团伙的饥民听到女童的声音,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原本表情呆滞的脸上,竟都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亢奋之色。
他们摇晃着有如风都能吹倒的皮包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女童和地上男子的尸体,女童看起来有十岁出头,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纪,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站起身来,准备逃跑。
然而这些饥民做这种事情,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迅速围堵住女童的去路,女童在生死关头,竟爆发出不小的力气,一头撞开一个拦路者,踉踉跄跄地向队伍行进的方向逃离,一个饥民狞笑着扔出一个石块,正好命中女童背心。
女童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尚未爬起,几个饥民已经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她拖到路边,女童尖叫着,声音惊恐而悲厉,一时间在广渺的天地间缥缈回荡……
他们把女童的四肢死死按在地上,待到女童再也没有力气反抗时,便要开始进行饥荒中最泯灭人性的行为——吃人。
一个双目泛着血光的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可他刚准备割向女童的咽喉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支羽箭“嗖”地飞来,正中他的脖子,顿时血溅三尺。
持刀男子的身子尚在地上抽搐,又是一声骏马的长嘶,只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穿劲装的纤秀少年一手持缰,一手捉刀,威风凛凛地坐于挂着弓囊的马鞍之上,扫视着这几个欲将行凶的人,目光中的浓烈杀气,直教人不寒而栗。
片刻之后,少年忽然冷厉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马下几人如蒙大赦,立即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
少年将精疲力尽的女童抱上马,却发觉怀中的小人儿有了动静,女童抬起软绵绵的小手,指了指躺在路上的中年男尸,虚弱地说道:“埋了……”顿了一下,又指向自己:“你的。”
少年有些动容,遂点了点头,复又翻身下马,把女童父亲的尸体捆上了马背,紧接着给女童喂了些干粮和水,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大张告示和一瓶糨糊,来到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并把告示贴在了面向道路的醒目位置上。
告示立刻引起了许多饥民的注意,只片刻功夫,就聚来了一大群人,这告示图文并茂,哪怕个字不识,也都能看懂,大意即是不准食人者入关,入关时不准伤人,不准插队,否则也将不被允许过关,并只能得到朝廷派发的极少食物,而且没有棚屋可住,也没有冬衣可穿。
一个面目赤肿的汉子看了忍不住嗤笑道:“难道吃过人还能看出来不成?”
这时,少年尚未打马离开,不由打量了说话之人一眼,冷冷道:“比如你。”
那汉子先是一怔,不服气地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少年冷笑着说道:“你久饥未有调理,因突食人肉,以致面目赤肿,不出数日,必会内发燥热而死,粮食来之不易,岂能为将死之人所费?”说罢便一打马鞭,沿着道路扬尘而去。
黄昏时分,少年携一人一尸,纵马抵达了一个驿所,准备在里面过夜。
兴许是驿吏们为了躲避饥民的缘故,早已溜之大吉,少年四处打探了一番,确认这里空无一人,便脱下幞头,解开发髻,随即又在伙房烧了一锅水,准备就地简单擦个澡。
可谁知少年刚解开袍衫,那瘦小得不像话的女童正好来到门口,一见此情此景,立刻“啊”的尖叫了一声,急忙捂住双眼,但只一顿,又张开两道指缝,支支吾吾地道:“你……你是……女……女的?”
第166章 你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
晨曦未露,夜雾尚寒,虢州湖城县的官道旁,一处驿所的大门忽然洞开,一匹雄健非凡的骏马载着一大一小两人从里面奔驰而出。
大人怀中的小人儿感受着剧烈的颠簸,揉了揉因长期缺乏营养而患有“夜盲”的双眼,奇怪地问道:“李姊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所谓的“李姊姊”,便是长安明园的主人李明真,只听她平静地说道:“去弘农县,不过你放心,我会先安置你的阿耶,若不想喝风入肚,得病丢命的话,路上就莫要再张口说话。”
小人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意如晓得了。”
意如姓宋,来自饶阳,她的父亲是个学富五车的人,本来也算得一个地方上的名士,与窦建德的著名谋士宋行本还是同族兄弟,可谁想会落得如今这个死于饥荒的可怜下场,当真教人唏嘘不已。
宋小姑娘的身子轻得如同一片树叶,李曜不自觉地把她搂得更紧了些,随后频频挥鞭策马,加快速度沿着道路向东疾行。
当旭日初升之时,李曜便来到了弘农县的城门口,几名原本睡眼惺忪的门卒乍见一骑西来,速度快如闪电,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其中两人急忙把长枪一挡,随后一名火长模样的人手捉横刀,厉声喝道:“站住,干甚么的?”
李曜猛一勒马缰,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铁蹄在地上重重一顿,立刻稳住了身躯。
李曜怀抱意如,安坐于马上,一言不发地从腰间取出一块鱼符,朝那火长怀里一扔,火长忙不迭地接住,低头一看,就见上面写着:“致果校尉罗仁俊”。
致果校尉与中县令平级,乃是正七品上的官儿,但女扮男装的李曜,经过几近易容般的化妆之后,看起来只是一个年约十五的束发少年,火长又认出对方的坐骑为价值不菲的名骏“青海骢”,顿觉来者出身不凡,再抬头时,已然摆出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双手奉还鱼符,毕恭毕敬地道:“下官只是秉公执法,若有言语得罪之处,还望贵人莫要跟咱们一般见识。”
李曜把鱼符揣入怀中,看也不看那火长一眼,便一提马缰,策马入城,街上行人见之,不由纷纷避让。
一个执枪的门卒对着那飞扬跋扈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嘲讽道:“啧啧,好大的架子,瞧这骄横放纵、目中无人的样儿,一看就是跑出来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
另一个门卒抱着枪,叹了口气,沉痛地道:“是啊,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娃儿,简直作孽喔。”
火长嘴角抽了抽,对两门卒沉声斥道:“闭嘴,那少年很可能来自京城勋贵人家,以后见到这种人,你们两个小子一定要学会低眉顺眼,咱们可惹不起!”
……
……
弘农县城中,李曜趁着早间行人稀疏,很快在街市上找到一家棺材铺,先是置办了一具上等棺木,买了一些香蜡纸锞,然后让伙计们给意如父亲换上合身的敛服,并将其尸身收敛入棺,最后又给了掌柜一笔保管费,把尸体暂存在店铺中,并表示闭市前来取。
店掌柜虽不太理解一个贵人为何会为一个死去的饥民大费周章,但见李曜出手阔绰,只道是对方积德行善,自然连声应诺。
出了棺材铺,李曜带宋意如到成衣铺里买衣服,其实小姑娘的模样底子相当不错,原本应该是个小美人胚子,只是头发枯黄,双颊凹陷,身上好似半点肉也无,穿上长短合适的衣裳,总显肥大,是以李曜也没有多买,打算在返回关中以后再找裁缝娘为其定制合身的衣物。
待到宋意如换好新衣,李曜便领着她来到位于弘农县城东南的一座尼寺。
这家尼寺规模着实不小,门面修得气派恢宏,淡淡的阳光照着门口的一方牌匾,上书三个鎏金大字:乐善寺。
此时,寺门前青砖铺就的广场上停满了各种车辆,一些车把式百无聊赖地闲谈着,旁边一溜的拴马杆也是马满为患,看起来寺庙经济搞得很不错,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里面燃烧的香火味,但庙门却关得严丝合缝,李曜牵着马,伸出一只手去,拉住铜门环,轻轻敲了几个响。
一通铿铿锵锵过后,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沙弥尼探出头来,抬眼一瞧李曜,口中立时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便要将门关上,李曜见状一把抓住门板,沙弥尼用上全身力气也扳不动她的手,不由涨红着一张小脸,气急败坏地道:“我们这里是尼寺,今日举行法会,任何男子都不得入内,郎君来错地方啦!”
李曜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道:“你误会了,我也是女子。”
沙弥尼闻言,立马身形一正,问道:“贫道听檀越口音不像虢州人,可是来听讲的吗?”
李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姓李,乃是惠莲今日约见之人。”
沙弥尼认真打量了李曜一眼,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随即兀自点头,喃喃道:“果然有点像……”
李曜奇道:“像甚么?”
“没甚么。”
沙弥尼忙收敛心神,双手合十行礼道:“李檀越,请随我来。”
沙弥尼将李曜领进寺内一处禁止普通香客进入的地段,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偏僻清幽的小院,院门大大敞开着,一个背对大门的女子正手持长帚,打扫着院内的落叶。
这女子头绾宝髻,身穿一袭缁衣,外罩一件木兰短袄,显然不是女尼,而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众。
沙弥尼站在门外对那女子扬声唤道:“惠莲,人已经领来,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