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便听得裴寂的话音响起:“臣以为贵主是真的失忆,因为贵主见臣的眼神,确实与常人初见陌生者一般无二。”
历仕陈、隋、唐三朝的传奇神医太中大夫许胤宗接口缓声道:“臣记得陛下曾言贵主无故晕厥之事,今日见贵主神志清醒,然其却心气不宁,隐隐有魂魄飞扬之势,臣可以保证,此状必是离魂症无疑。”
许胤宗说得有些玄而又玄,车厢中另外三个名医却无不点头,当今天下还没有人敢说许胤宗故弄玄虚,毕竟这位自称“口莫能宣”而一生从不著述的神医会治的怪病实在太多了,多到同行都莫敢不服。
太常丞甄立言用直白之语进一步说明道:“臣的面诊也是这般结论,贵主的失忆应该是受到心性的影响,而非外力所致。”
甄权唏嘘道:“其实……老夫曾在宗圣观见过贵主一面,当时的情形也是如此,可老夫竟没把贵主认出来,实在惭愧至极,惭愧呐,唉!”
听完以上四人的话,李渊只是“嗯”了一声,依旧看着街道,继续问道:“信本,你与平阳侃谈了那么久,可有甚么高见?”
欧阳询略一犹豫,应道:“启禀陛下,臣确实有一个大胆的看法,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渊点头道:“信本尽管直言。”
欧阳询认真地道:“臣发现自己对贵主说起陛下与贵主密切相关之事,贵主眼神时而茫然,时而飘忽,表明贵主只是失去了部分记忆,依臣之见,贵主可能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而非与陛下相见之时。”
李渊终于转过头,问向以善治“心疾”著称的侍御医巢元方:“元方,你怎么看?”
此时坐在车厢一角的巢元方正斜靠在厢壁上,一动也不动,竟然打起了瞌睡,李渊神色微沉,又提高嗓门唤了一声:“元方!”
然而李渊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鼾声。
李渊眉头一皱,随即沉吟起来,半晌之后,脸上忽然现出恍然之色,不由苦笑着道:“朕明白了,甚么都明白了。”
欧阳询诚恳地道:“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贵主的选择,未必是错的,而且对于老君后裔的陛下与崇道的大唐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裴寂略显激动地振振有词道:“玄真以为,信本言之有理,现如今我大唐一统江山已是指日可待,日后便是天下大治,华存夫如何?陛下莫不如为贵主大开方便之门,使其得证大道,以铸大唐万世基业!”
话音一落,原本貌似酣睡不醒的巢元方忽地抚掌笑赞道:“裴相公说得好,说得妙哇!”
裴寂一捻三缕微髯,摇头晃脑地打趣道:“裴某说得再好再妙,也比不过元方兄睡得好,睡得妙啊,呵哈哈!”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车内一阵大笑。
只有李渊没有笑,他又默默地望向了窗外。
李渊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宫墙,忽然喟然一叹,喃喃地道:“罢了,罢了,反正平阳尚在人世,已经是天大的惊喜,朕尽量不打扰她便是了。”
李渊看了一阵,便放下窗帘,转头环看六位同乘者,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口中缓缓说道:“平阳身份之事,乃是禁内最高机密,无论是谁泄露出去,朕都绝容不下他,以及任何不该知晓此秘之人!”
……
……
唐武德六年八月廿四,上临平康坊明园,次日即封女冠李明真为“慈航法师”、拜门下省待诏王绩为“博士”、疏勒胡裴神符为“乐正”,常召入禁中驱使。
当朝天子李渊携尚书左仆射裴寂、侍中欧阳询、太常丞甄立言等朝廷大臣微服私访明园的消息,不过两天的时间,便传遍了长安城所有的市坊街巷,并且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影响不断扩大至整个关中,乃至更为遥远的地区。
明园之主李明真,仿佛是一位从天而降的谪仙子,突然就成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庶民百姓的餐前饭后的谈资。
她从哪里来,为何会有极高的才华,为何会得到当朝天子如此的青睐等等,都成了所有侃谈者和听众最为关注的话题。
第160章 九九重阳难释怀()
九九重阳。
桂花香过,菊花正黄。
此刻月上枝头,花间纱灯已然点亮,一阵香风吹过,灯光摇摆,花影婆娑,不似在人间。
明园白玉楼已不只待有才人,同样也待有财人。
“朱八,你说李明真这么小的娘们儿怎会这般有财呢?”
白玉楼门外小径上,一个挺着肥肚皮,满脸富贵相的胖子望着眼前的琼楼玉宇,低声问向并肩而行的人,但听他口中羡慕的语气,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如今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和富商们已经开始以参加白玉楼宴会为荣,甚至有不少人还因此成了常客。
“王二,你一个大豪商都不晓得,某又怎会晓得?恐怕只有天晓得吧!”
这位一口气连说三个“晓得”的朱八,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高如铁塔,壮如熊罴,生得豹头环眼,一脸横肉,看着有些吓人。
王二小声叮嘱道:“里面不是文人雅士,就是高门子弟,咱们是第一次来,你这嘴丫子可得管住了,跟那些风流人物打交道的事情,交给王某即可,虽然你已改头换面,但这里毕竟是京城,不是咱河北地面,还是须得小心为好。”
朱八闻言,脸上登时现出严阵以待之色,重重一点头道:“某晓得了。”
说话间,王二与朱八已然走到了楼门口,各自掸了掸身上看起来做工相当不俗,却只是上好麻料而非丝绸的缺胯袍衫,然后齐齐抬脚迈过门槛。
两人寻得墙角处两个相邻的席位并肩而坐,但他们很快就后悔选错了位置。
因为他俩发现大厅内还有几名地位并不比自己高的胡商,一个个俱都大大方方地坐在显眼的席位,正与高门子弟、文人士子们侃侃而谈。
可这屁股落了席,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挪过去凑热闹……终究显得不大体面,二人也只能认命。
厅内正对大门的首席位置空空如也,明园主人李明真显然不在场,而今晚酒宴的主持人是坐在左下首的一位青年,样貌长得平平无奇,但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气度。
青年一见王二与朱八入座,便快步走过来,笑着问候道:“鄙人姓马名周,字宾王,乃是明园大掌事,不知二位贵客尊姓大名,哪里人氏?”
王二听马周说话很客气,心中顿生好感,忙欠身一拱手,恭敬地道:“鄙人姓王名兴,行二,来自范阳。”
马周暗暗点了点头,一般不报门第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庶族身份。
朱八正要开口,王二却抢先朝他一指,故作热情地介绍道:“这是王某的表弟,姓朱,行八。”
王兴说话间,朱八默然配合,朝马周抱拳行礼。
马周忙向朱八还礼,无意间瞥见朱八手背上的数道伤痕,瞳孔突地一缩,随即便恢复正常,微微一笑,问道:“原来是王二郎和朱八郎,失敬失敬,敢问二位目前在做甚么营生?”
王兴笑道:“说来惭愧,我们都是贩盐的商人。”
这个时代没有唐中后期“榷盐法”之类的盐铁专卖制度,唐朝廷沿用前隋宽松的盐业管理模式,对私人开发和经营的盐场,只是征收一定的赋税,盐商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买卖,几乎个个都如王兴这般身家不菲,富得流油。
但无论什么时代,一般能够做盐业买卖的人,往往都有着广泛的人脉和深厚的背景,绝不会是他们表面身份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唐朝末期的私盐贩子们也不会有实力造反,并对唐朝的统治造成致命的打击。
所以,明园的大掌事马周依照李曜的交待,特意记下这两人的身份,随后与范阳盐商王兴又客套了几句,这才返回原位。
马周甫一坐下,邻席的一位年轻文士便笑道:“宾王,崔某听此间诸人口音,发现在座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内,竟无一位京畿人氏,当真是巧合得很。”
马周摇头叹道:“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若非马某与仁师都是远离故乡之人,又岂会在重阳佳节相聚于白玉楼?”
崔仁师笑容一敛,动容地道:“人生欢聚难,惟有别离多。”说着自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举杯,遥请马周道:“为你我相识,当浮一大白。”
马周颔首道:“不错,仁师说得好。”说着也举起盛满酒的酒樽。
两人正对饮间,忽听附近一个粗豪的声音愤然道:“突厥欺人太甚,着实可恨!只可惜我杨屯空负一身本领,却连家乡父老和身边将士都没保住!唉!”
此言一出,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不少人脸上都现出了悲痛的神色,甚至有的人已忍不住发出了泣声。
就在前不久,突厥一举攻破了原州重镇善和,以贺兰部为主的数万铁骑在一马平川的陇右长驱直入,皇帝李渊急命齐王李元吉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率领唐军柴绍、杨恭仁、安兴贵等部御敌,经过数日极其惨烈的鏖战,终于在渭州地界将突厥大军击退,然而此前突厥人四处烧杀,无论城池,还是乡间,统统变作了人间炼狱,而且还在败退过程中,又凭借远超唐军的马匹数量优势,顺道掳走男女青壮数万口,导致陇右各州人口锐减,其中就包括了在座部分人的故乡。
值此国难,皇帝李渊下令取消原定的重阳驾临华阴的秋游,改成在宫中大兴殿举行为期三日的斋醮,祭奠这场兵灾中的死难者,以及为被突厥掳掠走的子民们祈福,而得授“慈航法师”的明园主人李曜,自然也成了重要主持之一。
本来今日的白玉楼重阳宴会应该遵循传统习俗,安排进行乐舞、赏菊、赋诗、射礼等活动,但得到李曜全权委托的马周考虑到一部分人的情绪,便全部取消了,只剩下吃酒与思怀。
崔仁师上前为杨屯斟满了一杯酒,双手举杯递前,温言宽慰道:“杨将军已经竭尽全力,实属非战之罪,且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杨屯本为原州总管,当初率数千将士抵御十数倍突厥来寇,经过善和镇的一场血战,仅得身免,虽然皇帝及满朝公卿均认为兵败情有可原,但跟随多年的下属全部战亡,还是令他难以释怀。
杨屯接过酒杯,猛地一饮而尽,旋即便用钵大的拳头,重重一捶食案,恨声道:“若杨某再得今上起用,若不能一雪前耻,誓不为人!”
第161章 在我这里种菜,如何?()
“门下,时武德六年秋,突厥举兵犯境,善和一战,敌众我寡,右监门卫将军,平凉县开国候杨屯,奋勇御敌,虽败犹荣,擢封右监门卫大将军,再特命为陇州总管,都督陇州、原州、泾州军事,即日启程,钦此!”
当从宫中返回明园的李曜宣读完圣旨的时候,双膝跪在白玉楼门外的光杆将军杨屯,面上早已涕泪横流。
杨屯完全没想到自己昨夜才赌咒发誓,结果宿醉醒来后,皇帝不但给了他向突厥人报仇的机会,还擢升了他的品秩和军职,不由在青石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激动道:“臣,谢主隆恩!”
李曜将圣旨双手递交到杨屯手中,郑重地道:“陛下特意让贫道转告,希望杨大将军能够尽快重整旗鼓,争取早日报仇雪恨,以慰善和镇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杨屯收好圣旨,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重地颔首道:“多谢法师传达圣意,杨某定会谨遵今上教诲。”说罢便雷厉风行地告辞而去。
李曜望着杨屯离去背影,幽幽一叹,随即对侍立在侧的马周问道:“昨日的重阳夜宴,收获如何?”
马周从怀中拿出一卷纸,递向李曜,说道:“礼金总值约莫四千八百缗,详细清单在此,还请园主过目。”
“不愧是节日,收入当真不错。”
李曜一面笑叹了两句,一面接过清单,展开一览,视线很快便落在了“范阳王兴、朱八”那一列,只见卷纸上赫然写着“共赠黄金两百两”,可谓是一举创下了白玉楼收入单笔礼金的最高纪录。
李曜看完后,便收好清单,奇道:“此二人甚么来头,怎么其中一位竟还只报姓不报名?”
马周闻言,便将王兴和朱八的形象以及言行举止,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番。
李曜听到马周讲到那朱八两只手的手背都有疤痕,柳眉微微一蹙,问道:“伤疤是何等模样?”
马周抬起一手,用另一手食指在手背上比划,一面说道:“很直很深,且多有交叉。”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此人乃是行伍出身无疑,送了我们这多黄金,又不敢透露名字,有点意思。”
“对了,还有这个……”
马周又递给李曜一张纸条,说道:“那王兴临走前留下了地址,他们很想和园主约个时间见上一面,说有重要的事,必须与园主面谈。”
李曜打开纸条,只瞟了一眼,便还给了马周,淡淡地道:“面谈可以,但只能在明园内谈。”
马周点头道:“我这就派人给他们带话过去。”
李曜笑道:“宾王莫急,他们送了这么大一笔礼金,还是按照我的意思,邀请他们过来好了。”
马周又点了点头:“明白。”
在这个时代,主动邀请别人作客与别人登门拜访相比,更加注重礼节,很少有当日邀请当日见面的,于是两人走进白玉楼内,找来文房四宝,并查起了日历,李曜挑了一个较近的吉日,由马周起草,写了两份请柬,然后交给一个在长安土生土长的汉人奴仆,命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给王兴、朱八二人带过去。
跑腿奴仆前脚刚走,不等李曜和马周二人歇口气,又有一个婢女走进来,向李曜通报道:“园主,外面来了一辆牛车,有一男两女,其中一个小娘子自报姓名,叫做陈桃儿,说他们是给园主送米粮和菜种来了。”
前不久刚秋收的时候,李曜就派人给终南县陈桃儿家和管理赐田的田业管事各送去了一封信,要求他们两家除了缴纳粮租外,还按照她列出的清单,搜集本地的菜种。
如今看来,在田租方面占了李曜大便宜的陈桃儿一家,果然积极得多,不过几天功夫,就风风火火地跑到长安来了。
李曜倒也不耽搁,忙对马周吩咐道:“你安排人手将车上事物搬进来。”接着又对那婢女说道:“你先把他们三人带到前堂,我稍候就过去。”
……
……
“莫想到啊,这李道长看起来年纪轻轻,竟有个这么大的宅子……桃儿,你说她会不会是皇亲国戚呢?”
一个生得老实憨厚相貌的年轻汉子眼都不眨地打量着明园前堂内的装饰,一面叹声问向陈桃儿。
陈桃儿端着杯盏,啜了一口热乎乎的香饮,朝那憨厚汉子吐了吐舌,道:“阿兄,我只和明真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哪能猜得出她的来历呀。”
一个年轻女子对陈桃儿问道:“那么……桃儿可知李道长要菜种作甚?再过两旬可就入冬了呀。”
陈桃儿正要张口答话,忽听一阵脚步声起,赶紧闭上了嘴,三人俱都挺直腰板,端正坐姿,紧张地看向门口,随后就见身穿一袭青碧道袍的李曜昂首走进了前堂,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小女冠,待到李曜坐定,便分坐两边,俨然一派世外高人的架势,令人一见便油然升起一种敬畏的感觉。
李曜朝三人欠身一礼,便开口向陈桃儿兄长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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