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马宾王把位置坐热,忽有一位衣饰华贵的青年昂首而来,此君一见到形容落魄的马宾王,面色登时沉了下来,不想他正打算转身走人,脚步却被席间一个惊喜的声音给绊住了:“褚兄!你怎地也来了?”
“原来是淳风,你竟也在此,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褚遂良巧遇好友,面色立刻好转了不少,就见他径直坐到那声音的主人身边,笑着说道:“不瞒淳风,家父已随秦王去了并州,而我妻儿又远在钱塘,逢此中秋长假,独自一人,实在无聊,是以来到这平康坊里赏一赏花,不想途经此宅,见到门外立了一个奇怪的告示,觉得有趣,便进来看一看。”
“哦?”李淳风忍不住笑问道:“敢问褚兄是赏菊花,还是去寻那杨花呢?”
平康坊乃是朝廷教坊的所在,同时也是长安城中诸妓的聚居处,自然也就成了文人骚客,风流侠少们的荟聚之地。
“是啊,褚某当然是来寻花的。”
褚遂良倒也毫不遮掩,反而狡黠地问道:“难道淳风来平康坊,就是专程拜访凶宅新主不成?”
李淳风干笑了一声:“我那父亲又跑出去云游了,这中秋佳节,我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咱们今日都成了孤家寡人,倒是同病相怜……”
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打趣地问道:“可褚兄刚才好像急着离开似的,今日遇此趣事,若不见趣人,岂非可惜?”
褚遂良乜了马宾王一眼,没好气地解释道:“褚某只是有些不想和乞丐共存一处罢了。”
如同大多数名门贵族子弟一样,褚遂良十分看重身份和形象,哪怕大家都是来凑热闹吃白食的,若是看到有形象卑贱者与自己平起平坐,他的心里也会觉得膈应得很。
李淳风摇了摇头,低低地道:“淳风观此人绝不简单,褚兄可千万莫要小觑了他啊……”
两人交谈间,窗外一轮圆月已悄悄升起,到了夜宴的时间,自然不会再增加新的宾客,而这明园之主也终于现身了。
诸位来客纷纷看向门口,就见同时进来了一群人,其当先者便教人眼前一亮。
这是一位二八年纪的女冠,头上挽着道髻,披着一条白色发巾,穿着一件青碧道袍,腰系一条白绫,手执麈尾拂尘,虽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肤如白玉,五官更是精致至极,身姿婀娜,飘逸出尘,犹如姑射仙子降临凡间。
在“姑射仙子”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女道僮,一个模样娇俏可爱,另一个算得清秀佳人,年纪都不过十二三岁。
往后一看,竟是一对奇异的男女组合,男子面黑阔额,豹眼狮鼻,双眉相连,发如钢刷,身形有如铁塔,一袭原本宽大的青色道袍被他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在行进间爆裂开来,直教人看得心惊胆颤。
而他身边那个女子却令人赏心悦目,身材高挑,容颜清丽,延颈秀项,腰如约素,发鬓横插玉簪,内穿月白道袍,外罩一件水田衫,虽然是一派修行人的打扮,却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柔婉气质。
再往后,则是一名美艳火辣的胡女,火红的头发,火红的裙,蜂腰翘臀大长腿,那凹凸有致,跌宕起伏的曲线,以寻花老手们的眼光来看,若只论风情和滋味儿,也许此女较前两位绝色美人,还要更胜一筹,可她臂弯里还执着一柄长剑,行动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
而且,凡是眼神像钩子似的,却又与她目光相碰的人,似乎都收到了这样一种警告——谁要敢打老娘的主意,一剑切下去,一剑不够,那么就两剑、三剑……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最后走进来的,是十二名年轻的男子,各个身姿挺拔,样貌俊朗,特别是其中一名额头有道浅疤的美少年,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看起来风神如玉,潇洒不凡。
褚遂良仔细打量了这群人一番,正想要和邻座的李淳风交流一下看法,却见李淳风的表情很诡异,似乎有些惊愕,又似乎有些恐惧……
第143章 想吃罚酒么?()
明园主人及其随行者各自坐定之后,大厅内的空位顿时少了十之八九。
看到那坐在首席的人,所有的来客既感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或许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推测和猜想,但绝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这座凶宅的新主会是一位年轻的女冠。
仙子般的女冠坐姿端庄,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但她一双美丽的眸子却带着深邃的光芒,敏锐地扫视着厅中业已就坐的来客。
而来客们也全都在看她。
她究竟是谁?
这大概就是绝大多数来客此刻共同的心声了。
良久,女冠唇角勾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开口道:“贫道姓李,法号‘明真’,乃终南山宗圣观一坤道,今日敝舍举行夜宴,承蒙诸位贵客屈尊驾临,贫道不胜荣幸,如有招待简慢之处,尚请诸位海涵。”
李明真清冷的声音里一丝波澜也无,来客们从她的身上完全寻不到半分同龄少女该有的娇涩,虽然容颜淑美,却威仪天成,就好似一株有着孤傲之姿的雪松,仿佛长安城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名媛名妓与之相比,不过是杂花野蔓,以致场内某些对她抱有非分想法的人,顿觉风流场上练就的本领已然全无用处。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他们猜不出李明真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
早在前朝,因为隋文帝主张三教并重,提倡儒道释相辅相成,并号召各教“为国行道”,任由子民出家,于是造成女教徒的人口数量也随之急剧增加,以致道观和寺院修建的坤院和尼寺常常人满为患,而大量的私人修行场所也因此应运而生。
只不过,相较于深受清规戒律束缚的女尼,女冠们则显得有些无拘无束。
除了依附于正规道观的坤院,那些属于个别女冠名下的修行场所,往往都会成为风流名士与达官显贵的交际所在。
因此,在场诸多社交经验丰富之人,彼此心照不宣,自是一番礼数周全的应和。
随后,婢女们端上了糕点和菜食,来客们发现每一道菜都异常别致,而且无一不鲜美爽口,甚至其中一部分菜肴,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尝到。
所以,自从食案上落下第一道菜以后,马宾王就连头都没有抬过。
他原本是一个极好酒的人,可美酒在侧,他却来不及去喝,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只觉自己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而这些吃食也太美味了,吃得他完全停不下来。
褚遂良的酒杯也停不下来。
其实,他平时并不好酒,只是此前他环看四周,发现案上之酒居然无需小炉加热即可饮用,一时想不出这是如何酿造而成,便浅尝了一口,谁知滋味儿竟妙不可言,似乎那些所谓的天家御酒全都相形见绌,令他喝得忘乎所以。
与以上二位相比,厅内一位仁兄的食相就更加不堪,这是个身材不高却异常强壮的大汉,只见他将酒杯和筷子都置到一边,直接以手抓食,对着壶嘴就喝了起来,塞一把菜,灌一口酒,其满嘴流油之态,使得旁人不时为之侧目。
见到这些场景,李曜忍不住想笑,参与晚宴的“有才人”虽然只有区区十数名,但留名史册者却占到了近半,其中不乏未来鼎鼎大名的风云人物,谁知此时此刻他们竟会如此不顾形象,几乎都变成了只知痛饮酣食的酒鬼吃货。
唯有李淳风是个例外。
他总是吃一口菜,悄悄看一眼李曜,吃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似乎还忘了喝酒,连酒杯都没有碰一下。
李曜被人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双眸一凝,目光刚好与李淳风碰了个正着:“李参军,自终南山下草亭一别,我们已有数月未见了。”
李淳风艰难扯出一丝干笑,心虚地回应道:“说来惭愧,道长变化实在太大,令李某有些不敢相认了。”
“是么?”
李曜瞧见对方脸上闪过的一丝惊恐之色,忽然省起当初庐陵公主曾言及李淳风乃是平阳公主的同门师弟,而且后来还无意间透露出此君的一大弱点,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鬼点子,旋即唇角一扬,别有深意地微笑道:“说起来,李参军倒是无甚变化,依旧玉树临风,令人见之忘俗。”
“岂敢,岂敢,明真过誉了,过誉了……”
李淳风连忙欠身一礼,客套了几句,不料刚抬起头,就见李曜已拿着一只酒樽来到了他的身边,只觉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哎呀!苦也!这走路无声无息的……难道她真的做了鬼神不成?”
李曜看了眼桌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和酒具,径自跽坐在李淳风的面前,随后顺手为双方的杯盏斟满了酒,举杯道:“李参军可否赏光对饮一觞呢?”
李淳风窘迫地道:“李某不胜酒力,还望明真海涵。”
李曜微微倾身靠近了些,然后用几不可闻地声音,并以半调侃半威胁的语气说道:“媛儿说你近来酒量大有长进,最爱喝桑落酒,还有甚么烧春,而现在是我回京以来第一次宴客,淳风可莫要让我难堪啊,难道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么?”
李淳风白皙的俊脸上登时又白了几分,只觉生平所学全都使不出来,暗道:“我本来只想到此地来见一见敢于挑战逆天凶宅的奇人,谁能想得到……会是她啊!而且还被她抓到了自己要命的把柄,我该如何是好?”
李曜见他期期不语,眸光微微一闪,又轻声建议道:“我们彼此只需心里明白就行了,这般才好装着糊涂,喝得畅快,不知淳风意下如何?”
早在双方初次见面之时,李曜便发现这李淳风对待自己的态度与他人不大相同,而且对方与她这具身子的原主也有着非常熟络的关系,再加上李淳风又是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易学奇才,最擅长看相占卜之类的异术,所以她觉得自己与其抱着极低的成功率去忽悠他,不如像对待何氏兄弟那般直接跟他有选择性地挑明一些事情,说不定还会得到意外的收获。
李淳风闻言心头莫名一松,随即扫了眼四周,这才举杯道:“淳风祝明真道长早日修得正果,位列仙班。”
李曜同样举着酒樽,欣然道:“这杯酒敬你吉言,明真也祝淳风早日光耀门楣,青史留名。”
第144章 五种人()
李曜与李淳风刚对饮完毕,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贫道来迟……来迟一步……还请李道友恕罪……恕罪。”
厅内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位中年道士在左右两名仆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迈了进来。
两名仆人瞧见马宾王对面尚有一个空位,便把中年道士安置在了那里。
中年道士身子尚未坐稳,一只手已经扬起,随即就拍得食案砰砰作响,口中还大嚷道:“李道友,你的好酒呢?快快拿过来,嗝……”
说着,他还喷了个酒气冲天的大嗝,直把坐在正对面的马宾王都给熏到了。
这时,埋头奋战的马宾王刚好吃了个七、八分饱,突然闻到一股倒胃的气味,只觉喉头口一酸,险些又吐了出来,霍然抬首,正想看看对面是何方神圣,却听得一个身形魁梧的白衣青年开口问道:“这位道长莫非就是前朝在此楼被满堂公卿誉为神仙童子后来两次出仕两次归隐号称饮酒五斗而不醉的东皋子王绩王无功?”
那白衣青年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王绩的生平经历还不歇不喘,地道的河洛官话却是吐词清晰可辨,洪亮的声音更是犹如黄钟大吕,显得中气十足。
王绩用朦胧的醉眼打量了对方一番,复又打了个酒嗝,才道:“正是王某,汝乃何人?”
白衣青年欠身一礼,恭敬地道:“某乃渭南任氏子弟,名雅相,雅相久闻东皋子王无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甚感荣幸,方才若有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见谅?不不不……”
王绩瞥了眼任雅相,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迷迷糊糊地说道:“你小子生得这么大个,酒量肯定不差……耽搁某喝酒的时辰……某要罚你……过来陪某吃酒……未及八斗不准走……”
说着,他忽地一头栽伏在食案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此时秋夜已是凉气袭人,李曜忙令仆人给王绩背上披了条毯子,略带遗憾地说道:“诸位莫要以为王无功的酒量名不符实,只因他在寒舍业已喝了一整天,其下肚之酒远不止五斗,原本他答应贫道今晚月下抚琴一曲,可惜他现在已游于醉乡,怕是明天日上三竿也难返了。”随即莞尔一笑,便转移了话题:“只不过值此宴饮,又岂会少了乐舞助兴?”
说罢,李曜接过鱼巧巧递来的一支竹箫,吹起一曲流行于后世的《明月几时有》,听众们只觉曲调新颖,闻所未闻,旋律悠扬,若虚若幻,仿佛能飘进人的心灵深处。
于是,骆宾王放下了筷子,褚遂良停下了酒杯,就连那位吃相最难看的壮汉似也沉迷于乐声之中,一张沾满油渍的面孔上,竟现出了伤感惆怅的神色。
箫音未停,大厅上方忽然响起了若即若离的琵琶声,缥缥缈缈,犹如天界传下来的仙音。
李曜一边吹奏,一边踩着楼梯循声而上,钟氏兄妹、安红玉、鱼巧巧、张檀、罗仁俊、刘安远等随同李曜而来的人,纷纷离席紧随其后。
李淳风、褚遂良、任雅相等来客感觉自己人未醉,心却似已醉了,也都如同着了魔一般,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工夫,一楼大厅除了长醉未醒的王绩,便再无第二人。
众人一路随行,直至来到白玉楼的顶层楼台,发现这里也铺上了干净的地席,摆放着食案香炉,食案上瓜果糕点酒水,也是应有尽有,几乎与大厅的布置一模一样。
在清冷的月光笼罩之下,一位异族青年结跏趺坐于楼台中央,手中抱着一把精致的五弦琵琶,来客们很快就注意到,那美得令人心醉的声音,竟是此人用手指弹拨丝弦而发出来的。
待到众人坐定,箫音也停了下来,如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却陡然变得激越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一位金发舞姬从回廊中盈盈而来。
众人一看,就见此女身段婀娜,穿着一袭有如飞天神女般的霓裳,玉臂间缠着半透明的雪白披帛,满头流光溢彩的金发绾成了宝髻,并点缀着精美的发饰,尽管脸上蒙着绢纱,但一双灵光波动的蓝眼睛却有着一种异样的风情,使人心荡神驰。
随着琵琶的伴奏,金发舞姬蹁跹起舞,裙裾披帛亦随之飘转,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浑身泛着淡淡的光泽,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只精灵,正在吸收着圆月的精华。
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今晚乐美,舞美,人更美,似乎连天上的圆月也比往年的中秋时节美丽了许多,或许他们终生都难以忘记这个美妙的夜晚。
如此良辰美景,一曲舞毕之后,群情激昂的来客们自然少不了一番吟诗作赋,甚至生得威猛非凡的钟馗也加入其中,但李曜却似乎兴趣缺缺。
此时的诗歌行体样式大多都是魏晋南北朝的风格,后人所熟悉的那些优美整齐的近体诗还尚未发展成熟,远没有达到那些盛唐时代诗歌音节和谐、文字精炼至极的艺术高度。
更何况,李曜花费这么多心思举办这场赏月夜宴,可不是为了请几个此时名声不显的历史人物来满足虚荣心的,而是希望借此机会为她塑立一个方便行事的公开形象,顺便再争取接纳几个入仕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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