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达多虑也。”
张护哑然失笑道:“当初那李明真只定下了‘明华观’的面积大小,并没有说明筑造之细节,想来她也是个不懂行的,难道元达还以为此观可与路桥水利相提并论不成?”
李通先是一愣,随即也失笑道:“守敬说的极是,李某这习惯已成自然,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实在惭愧,惭愧……”
为地方百姓,也为自己家族造福的工程,当然要认真施行,而道观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宗教场所,就是面积再大也无大碍,只要好好偷工减料一番,便也花费不了多少。
张护洒然笑道:“张某就喜欢元达的实诚,与你打交道,端的一点不累啊,哈哈哈……”
两人在工地现场简单地巡视了一圈,正准备双双离去,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响,一匹快马迅速驰到面前,这骑士矫健非常,未等马儿停稳,人已翻身跃下,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竹筒,随即就递到了张护的手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张护从竹筒中取出一卷纸条,小心展开之后,仔细一阅,面色登时变了几变,一旁的李通见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上面写的甚么?可是与李明真有关?”
张护览毕,随手将纸条塞给李通,低低地道:“这是关中传来的消息,还请元达自己过目吧。”
张护喜欢掌握一切的感觉,可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活了三十几岁,从未见过有如李明真那般不可思议的女子,仿佛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难以解释的谜团。
只要提到李明真,张护的脑海里就会依稀浮现出对方那张脸上轻松淡定的笑意,以及那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
当然了,还有她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和杀人不见血的神秘手段。
张护一回想起贺若怀廓诡异而安详的死状,就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所以,他设法把女儿安排到李明真身边,觊觎其超然的异能异术,固然是一个缘由,然而更为重要的目的,便是搞清楚李明真的身份和来历。
一见到信中的内容,李通显然没有张护那般沉得住气,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不由得失声低呼道:“我真没想到……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大的来头!”
张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怕她的身份还不止如此。”
“哦?”李通虚心讨教道:“守敬有何高见,还请细说端详。”
李通原本认为李明真颇具神通造化,应该是一位潜心修炼的方外坤道,可如今按照这封密信来看,她不但是今上敕封的“慈心普度道人”,庐陵公主的金兰姊妹,而且还与肃州安刺史、附唐的铁勒部女酋、祆教的京邑萨宝等各种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其人脉跨度之大,幅度之广,直教他感觉匪夷所思。
张护首先反问道:“元达,你觉得她像一个二八年岁的小娘子么?”
李通认真地道:“单以她的皮相来看,明显正当妙龄之季,然其言行举止却能让我忘了她的年龄,甚至很难将她视为一个女子。”
张护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何潘义在李明真面前有如忠奴侍主的表现,你我都是见识过的,不知元达对此有何看法。”
李通略一沉吟,才缓缓说道:“不瞒守敬,李某也做过一番调查,何潘义乃是京邑萨宝何潘仁的兄弟,那何潘仁据说早年随已故平阳公主征战关中,曾得授明威将军,位秩从四品少府少监,后因违反军纪,才断了仕途,尽管如此,京邑萨宝作为关中胡人魁首,其影响力亦非同小可,而何潘义也是六品官身……”
李通说着,忽然一顿,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可他又觉得这个看法太过于惊悚,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张护见李通顿口难言,不由皱了皱眉,提醒道:“六品官身又如何?还请元达接着说下去。”
李通警惕地环看四周,随后抬手指了指静如幽灵般的送信骑士,问向张护:“他是何人?我好像从未见过……”
张护微微一笑:“他是我的一个庶子,只是一向很低调,我们父子同心,元达有什么秘言,但说无妨。”
李通心中稍定,不由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胆的想法:“元达以为,这李明真修道有成,所以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或许她……就是那个平阳公主本尊也说不定!”
他觉得只有这般说法才能解释,为何李明真身上会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气质。
不想张护竟也是深以为然,只听得他悠悠一叹,沉声道:“这便是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直说不上来,不过她是否为假死遁世的平阳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命运已经系于她的身上!”
说罢,张护迅速将密信撕成了碎片,然后向立在身旁的所谓庶子招了招手,那庶子忙俯耳上前,张护低语道:“你赶紧去一趟长安,务必要协助阿檀将李明真的身份调查清楚,切记,要与我定时保持联系,听明白了吗?”
那庶子点了点头,立即纵身掠起,不偏不倚落于鞍上,随着健马一声长嘶,便急如星火地离去了。
李通目送着疾驰远去的身影,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守敬你竟有身手如此高强的儿子,难得……实在难得呐。”
不过他却没有说那位庶子的样貌年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张护的儿子,毕竟彼此关系再好,某些事情也是不能点破的。
张护闻言只淡然一笑,从鞍上取出一卷图纸,并唤来一位管事,随即当着对方的面,用手指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大圈,开口道:“洞窟照此加大加深。”
管事苦着脸说道:“主人,这样一来,咱们就会把前朝太仆少卿达奚暠的供养窟室给挖坏了,恐怕不太好吧。”
张护冷笑道:“有甚么不好,让达奚全族滚出沙州便是!”
第141章 平康明园白玉楼()
“人间何处有琼台,平康明园白玉楼。”
近日来,这一段话忽然传遍了长安,引得无数好奇者专程前往平康坊一探究竟。
结果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
这所谓的“明园白玉楼”,竟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一处大凶之宅。
原来,自前朝始建至今,这座凶宅曾经有过六位不幸的前主。
第一位户主是前朝的开国功臣王谊。
此君搬进此宅才不到半年光景,就被人诬应图谶,说他有帝王之相,而后他发的相关牢骚又不幸被一个胡僧告发,于是隋文帝杨坚便以“言论丑恶”为由,下诏“宜伏国刑”,将其赐死,籍没全家。
第二位户主,则是北周猛将梁士彦。
隋朝建立之后,隋文帝非常忌惮拥兵在外的梁士彦,于是将其诱回京师,顺便把这座空宅赐给对方居住。
梁士彦被隋文帝闲置在家,整日无所事事,他自恃为隋朝立过大功,不由籍此心生怨怼,便打算趁着隋文帝宗庙祭祀之机,率领家僮起事,结果谋事不密,遭到亲外甥裴通事告发,最后全族男丁仅有次子梁刚因事前劝阻其父得免一死。
第三位户主的身份也不简单,乃是隋文帝的发小,名叫元谐。
隋文帝斩了梁士彦之后,便将此宅赏给了自己的这位死党,然而在平灭南陈的庆功宴会上,元谐一时喝得高兴,便去拍皇帝的马屁,结果却拍到了马腿,惹来隋文帝一通臭骂,老脸丢尽不说,随后就被隋文帝削去所有实权,而且还遭人诬陷,说他和兄弟元滂、元鸾等人欲行谋反,也不知是不是隋文帝一听到谋反两字,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竟然将元氏兄弟及子嗣全部诛杀,其余家眷尽皆没入掖庭。
蒙冤而死的元谐尸骨未寒,铁石心肠的隋文帝就将此宅赐给了名臣杨素。
杨素为大隋江山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深得隋文帝的宠幸,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隋炀帝登基之后,忌惮杨素的权势,便用计将其活活逼死,数年后隋炀帝东征高句丽,杨素之子杨玄感趁机起兵反隋,结果惨遭失败,杨素一族几被株夷殆尽。
杨家灭门后没多久,因平叛有功而升迁为西京留守的阴世师携家带口地搬进了这个大宅。
起初三年倒也平安无事,可后来阴世师听闻李渊在太原起兵,四处捕杀李渊族人,甚至派兵挖掘陇西李氏的祖坟,令李渊及其子女无不为之大恨。
待到李渊率军攻破大兴城,阴世师当场被诛,而李渊嫡长子李建成和嫡女李兆月又领兵直入阴府,不分男女老幼,一通砍杀,阴家满门上下仅余阴世师的幼子阴弘智与小女儿阴月娥二人侥幸得活。
李渊称帝之后,兴许觉得这个大宅没人居住未免可惜,遂命人将此宅拾掇干净,并赐给了当时大出风头的刘文静,以表彰其佐命开唐之功。
可刘文静住进来之后,常在家中遇到一些妖异之事,是以不得不常请巫祝来驱邪。
再后来,到了武德二年,刘文静不满自己地位不如裴寂,某日和兄弟刘文起饮宴时,酒醉吐怨言,并拔刀击柱,扬言要斩下裴寂的首级,刘文起便顺势召来巫祝,披发衔刀地跳起了大神。
谁知一个不受刘文静宠幸的小妾见此情形,悄悄托人上告,并声称刘文静欲意谋反,随后李渊不顾李世民、萧瑀、李纲等人的求情,唯独采纳刘文静政敌裴寂的意见,将刘文静、刘文起两兄弟斩首抄家。
几个月后,窦建德部将徐世勣归顺李唐,李渊封其曹国公,并赐姓李,以及良田五十顷,再准备将凶宅送给李世勣之时,旁边忽然有人出言提醒,说曾居此宅者皆不得善终,李渊这才改赐别处一所上等宅第。
随后这段小插曲竟不胫而走,再经由某些好事者将相关旧事重新整理加工,一个居者皆破的凶宅之名,便有如季风般传播蔓延,很快成了长安人的热门谈资。
尔后,在将近四年半的岁月里,这座位于平康坊东南角的豪华大宅,便一直处于无人居住的状态。
时至今日,它终于又迎来了第七位主人,而且还是一位不信邪的人。
这分明是一处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凶煞之所,此人非但美其名曰“明园”,还将园中一座建筑命为“白玉楼”,并喻之为“琼台”。
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深深地刺激了许多人胸膛里那一颗火热的八卦之心。
毕竟,凶宅虽凶,但看起来似乎只会影响户主的运道,其周边住户的日子,倒也过得太太平平。
所以后来好事者们再细细一打听,才知“明园”早在两月前就被朝廷用以缓解财政困难,售卖给了京邑萨宝何潘仁。
可这位号称“富可敌国”的何萨宝精心修葺一番后,并没有入住,而是转让给了另外一个神秘人。
于是,这个神秘人也成了长安人的热门谈资。
只不过,人们想要知道这“明园”主人的身份,却非一件容易之事。
恰如现在,许多人就徘徊在明园的大门前,犹豫着要不要尝试进去。
而在大门的旁边,正竖立着一块硕大的告示牌,木牌上贴了一张告示: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美食佳酿,仙音妙舞,琼台白玉楼,只待有才人。”
除此以外,这张告示上还隆重地说明了何谓“有才”,竟洋洋洒洒多达十八条,几乎把整个版面都填得满满当当。
按照条例所述,来人先要自报姓名,随后再展现才艺,若能符合其中一条,便可成为“明园”今日的夜宴之宾。
如诗赋书法,报名者须得提笔写一副字帖,在得到明园中人认可之后,才能入内赴宴。
又如算术之学,虽说来人只需答对一题,便可入得明园一睹主人真颜,但都是诸如“今有一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百钱买得百鸡,公鸡一只五钱,母鸡一只三钱,雏鸡三只一钱,试问公鸡、母鸡、雏鸡各几何”此类的算术题目,直把人考得头昏眼晕。
再如武艺,门口站着一位双手捧着弓箭的魁梧壮汉,而明园大门内的影壁上吊着一枚铜钱,虽然距离不过十步,但这把弓却是三石强弓,莫说射中铜钱,便是当朝诸多名将也未免能拉动……
可以说,十八条的每一项要求都非常苛刻,甚至与朝廷科举都有着些许相提并论之处。
当然了,长安乃文臣武将荟聚之地,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自然不乏成功入得明园大门之人。
眼看天光渐黯,明园里已然隐约传来悦耳的音乐,人群中钻出一位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走到门旁守着一案文房四宝的两名胡婢面前,声音清朗地道:“请拿纸笔来。”
第142章 同病相怜()
“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棕发婢女问话间,一面倒水研墨,一面用碧绿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年轻文士。
只见他穿着老款式的右衽袍服,左右袍肩缝了两块歪七八糟的补丁,脚上的远游履又脏又破,连两边的大脚趾都露了出来,看起来非常的穷苦落魄,而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巾子下面,是一张红到下颌的脸,肩头也长得很奇怪,比一般人略显高耸,样貌算不得俊朗,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丑文士随意地拱了拱手,答道:“马某行一,字‘宾王’。”
这时,另一个黑卷发的胡婢铺好了纸张,取了一支笔递到马宾王的手上,马宾王也不含糊,从容提笔蘸墨,便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不消片刻工夫,马宾王就搁下了笔,两位胡婢觉得此君虽形象不堪,可这字写得的确漂亮,却也自知不能做主,只得待到笔墨稍干,将纸张交给了门内一奴仆打扮的少年。
少年奴仆也觉得这字写得着实不俗,不由有些怀疑地看了眼马宾王,这才转身离去,又过了约莫一刻时辰,那少年奴仆去而复返,再看向马宾王的眼光已然变得大不相同,只见他躬身施了一礼,恭敬地道:“我家主人有请马郎君入内小酌。”
马宾王微笑着点头回了一礼,随即理了理自身既破且旧还脏的衣袍,便在门口一群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跟在少年奴仆的身后,大摇大摆地跨进了明园。
转过影壁,马宾王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只见这明园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清溪假山,相映成彰,到处都给人一种宏大之感,又恰逢中秋,园中枫叶正红,秋菊灿烂如金,端的是馥郁芬芳,美轮美奂。
少年奴仆领着马宾王穿林过苑,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高楼。
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崭新的门匾上“白玉楼”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此楼砖檐皆已半旧,似乎年头已然不短。
马宾王一走进楼内大厅,便觉秀丽清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厅内装饰并非时下世家大族盛行的奢华之风,而是讲究简约自然,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庄严和博大,尤其是正对门口的墙上那一副巨大而精美的四象图壁画,让人看了难免心生敬畏。
此时偌大的厅堂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马宾王的身上,有吃惊,有厌恶,有探究,各个反应不一,但马宾王却对此视若无睹,无需少年奴仆的指引,便自觉地坐在了门边左右无人的末席上,其孤孤单单的样子,似乎欲与他人相隔天涯海角。
未等马宾王把位置坐热,忽有一位衣饰华贵的青年昂首而来,此君一见到形容落魄的马宾王,面色登时沉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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