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潘义思忖片刻,说道:“应该不会,我对焉支虎的行事作风,亦是有所耳闻,她虽为一个强人头领,却很懂规矩,从不纵容手下伤人,而且还很怕得罪权贵,否则道长随她去焉支山的时候,也不会像出游赏景似的,放心地带上自己的道僮和贴身奴婢。”
何潘礼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道长很可能遇到了甚么麻烦事儿,把时程耽搁了。”
此时月亮已然升起,附近传来几声狼嚎,何潘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里有野兽出没,咱们快些回营。”
何氏三兄弟正要离开,又忽听马蹄声响,循声望去,就见夜色中有二十来个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飞奔而来,当先一人一马风驰电掣,马蹄过处,嚎叫登时变作哀鸣,野狼们争相逃窜,不一会儿就遁得干干净净。
“哈哈,太好了,终于赶上你们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何氏兄弟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可他们一听到李曜那熟悉的笑声,便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青海骢一声长嘶,李曜利落地翻身下马,安红玉等人紧随而至,何氏兄弟欢喜地迎了上去,顺便问起李曜这些天的经历,李曜挑了些能说的,把伏击突厥人的前因后果以及过程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何氏兄弟都是平阳公主的脑残粉,一听之下,自是赞叹不已。
次日清晨,未等商队整顿拔营,安红玉便向李曜告辞而去,毕竟她此行的目的是到肃州给父亲送药,为了黄山寨的事情,已然耽搁了些时日,况且余下的路程,骑快马不过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而跟着以骆驼为主的商队,脚程未免慢了许多,是以她只得先行一步。
然而,当李曜顶着下午的烈日来到肃州城门口的时候,便有一名少女打马迎到了面前。
那少女头梳双平髻,窄袖短襦的利落打扮,正是安红玉的贴身婢女浣绿,李曜见她面色焦急,秀眉不由微微一蹙,忙问道:“可有何事?”
浣绿下马先是一福,随后递出一张请柬,恭谨地道:“我家小娘子有请,还祈道长随婢子速到刺史府去一趟。”
李曜随着浣绿一路来到肃州刺史府,刚进大门,安红玉便不顾形象地冲了过来,哭得梨花带雨,哽咽道:“明真,快救救我阿耶!”
说罢,安红玉一口气将李曜拽进了刺史的寝房。
室内有汉人,也有胡人,俱都是医者打扮,个个忙得团团转,床榻上躺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生得高鼻深目,红发赤髯,相貌与安红玉有诸多相似之处,显而易见,此人便是肃州刺史兼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
肃州乃胡汉杂居之地,不大讲究男女大防,众人看到李曜是个女道士,并没有什么不自在,反而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李曜也不做什么虚礼,快步走到榻前,仔细一瞧,就见对方面色灰白,额头发青,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似乎已濒临“假死”状态。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道士会炼丹,炼丹就必须会控制丹药的毒性,自然也要学会解毒,是以李曜顿时明白安红玉为何急着叫自己过来救人了。
这安修仁的模样,分明就是误食金丹,引发急性铅汞中毒的症状,若不能及时得到有效的救治,恐怕活不过今日。
见到李曜若有所悟的模样,安红玉忙问道:“明真,情况如何?”
李曜沉吟片刻,冷静地答道:“令父中了丹毒,症状比较严重,越早救治,越容易生还。”
说着,她要来纸笔,迅速开了一张解毒药方,安红玉看也不看,抓起药方就冲出了房门。
未及片刻,一名奴仆端来了两大碗生蛋清,李曜立即吩咐在场的一名医者利用葱管,给安修仁灌了下去。
蛋清具有吸附毒物和洗胃的作用,果然没过多久,安修仁的气色便稍稍有了好转。
安红玉以奇快无比的速度,迅速凑齐了解药的原料,李曜为了以防出现差池,亲赴厨房煎药,一番忙活下来,施救还算比较及时,虽然安修仁仍然昏迷不醒,但一条性命总算从鬼门关捡了回来。
静静地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安修仁忽然急促地咳嗽了两声,安红玉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立刻扑到榻前,抓住父亲的手,激动地唤了声:“阿耶!”
这时,安修仁脑子显然还不太清醒,只是转动僵硬的脖子,扫了一眼屋中的所有人,吃力地说道:“赏……定要重赏……”
安红玉重重地一点头,还未答话,便听李曜开口提醒道:“安刺史须得好生歇息,暂时莫要讲话。”
安修仁无力地闭上了嘴,由于身体虚弱,旋即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随后,安红玉屏退他人,突然向李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明真,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请受红玉一拜。”
第107章 知恩不报非正人()
安红玉屈膝跪地,拱手于地,头也缓触于地。
拜君拜父,拜祖拜师,拜天拜地,这是大汉民族传承千年的至高拜礼。
李曜连忙上前扶她起来,温言道:“红玉莫要如此下礼,实在折煞我也,通过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我已将你当作了至交好友,令父命悬一线,岂能不尽力相救呢?”
安红玉抹着泪花儿,感激涕零地道:“今日若无明真,阿耶必是难逃此劫,红玉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唯有……”
“好啦,好啦!”
李曜展颜一笑,抚着安红玉的香肩,挑眉打趣道:“做人无外乎处世、交友、行善,况且我都说了,咱们是朋友,难不成你还想以身相许?”
安红玉先是愕然愣住,随即脸颊微微一红,含羞带笑嗔道:“没想到明真你竟是个不正经的。”说着,故作嫌恶地拍掉了李曜搭在她肩上的“咸猪手”。
眼见安红玉破涕为笑,已然恢复成往日那个性格火辣张扬的的安家三娘子,李曜便赶紧转移话题,问起安修仁身中丹毒的前因经过。
原来,安修仁并没有得什么怪病,只是早年头部受创,落有病根,每到盛夏时节,便会偶犯头痛,起先遍寻名医诊治,吃过诸多药物,均难以见效,直至后来遇见一位游方道人,服其所赠丹药,头痛之症这才得到缓解。
安修仁欲将道人长留府中,结果遭到对方婉拒,遂退而求其次,以重金得其丹方与所谓仙家炼丹之法,学着自行炼制,久而久之,安修仁便沉迷其中,除了处理地方军政事务,把平时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耗在了炼丹上面。
本来安修仁头痛的次数不算多,只需偶尔服食丹药,所以身体无甚大碍,然而他今年被朝廷从凉州调至肃州任职,亦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之故,夏天一来,头痛就变得异常频发,而丹药的效力却越来越弱,以致他当初带来的炼丹原料很快就消耗殆尽,于是才有了安红玉此番千里送药之行。
安修仁一收到材料,便决定加大丹砂份量,以期药效立竿见影,谁知丹药炼成之后,他只吃了一颗,整个人立刻变得疯疯癫癫,在丹房里砸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就昏厥过去,而且还险些因此丢了性命。
两女叙谈许久,不知不觉便到了日暮时分,于是安红玉邀请李曜一起共进晚膳,并在刺史府中过夜,李曜盛情难却,只得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
……
晚膳极为丰盛,李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仿佛风卷残云般,短短数息间便将食案上的大鱼大肉一扫而空。
安红玉看得心惊肉跳之余,赶紧叫婢女给李曜添加吃食,足足添了八次之后,李曜总算将筷箸一搁,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布,轻轻擦拭了嘴角,便又恢复成平时一本正经的模样。
安红玉唇角抽搐了好一阵子,方才奇道:“明真的食量,当真教人惊叹,可红玉听闻你们道家习惯辟谷,不沾荤腥,最忌暴饮暴食,据说长期坚持,便可杀尽三虫,达到体健神清,难道皆是误传么?”
李曜笑盈盈地道:“辟谷之术,并不是误传,红玉你也晓得,其实我平日吃得不多,只是近来一直吃着干粮,嘴里没滋没味,今晚突然见到这般佳肴珍馐,当然不会跟你客气啦。”
安红玉掩嘴一笑,正要调侃几句,一位婢女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叫道:“小主人,阿郎他吐血了!”
安红玉猛地站了起来,把身前的食案都打翻了,急道:“明真,快去看看!”
李曜忙出言宽慰道:“红玉莫要担心,吐血乃是好事,我这就去检查一番。”
李曜随安红玉迅速来到安修仁的寝房,就见安修仁已然坐起身来,两位侍妾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为他洗脸擦身。
李曜赶紧上前见礼,做了个自我介绍,安修仁目光略带赞赏地打量她一阵之后,感叹道:“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啊!想不到救我安某者,竟是李道长这般年轻的女子。”
李曜微微欠身,谦虚道:“刺史过誉了,贫道不过是凑巧懂得医救之法而已。”
随后,李曜为安修仁把了一下脉,发现他的身子是典型的外强中干,由于长期服食丹药,五脏六腑的功能都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然后又检查对方的手掌,看到掌心泛着许多红斑,这代表血管状态很差,明显有脑血栓的症状,而其头部之所以会在夏季发痛,主要原因便是血管受热扩张,刚好压迫到脑部神经所致。
瞧见李曜神色凝重,安红玉问道:“明真,阿耶的身子可是有问题?”
李曜点了点头,对安修仁耐心地说道:“安刺史身子内损颇深,不可再服食丹药,否则五脏六腑俱会糜烂,此外,安刺史若想彻底根治头疾,今后须得注意四点,首先是避免激动,保持淡然之心,其次是忌荤膻,多食胡瓜、葡萄、莴苣等瓜果蔬菜,再者是每天须得散步,勿要久卧久坐……”
李曜朝安修仁的两位侍妾看了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最后一点,便是平日里要多注意休息,减少剧烈行动,尤其是夜里,房事能免则免。”
此言一出,安修仁原本挂着一副“我很受教”表情的脸上登时现出了无法掩饰的诧异之色,而他的两位侍妾当场羞窘得低下了头,安红玉忙不迭地打了个哈哈,笑道:“明真性情率真,讲话喜欢直来直去,还望父亲莫要误会。”
安修仁干笑着道:“呵呵,莫事,我都记下了。”
李曜颔首,又写了一道药方,说道:“这方子里的药材都能在祁连山里找到,药汤煎好之后,可置于‘冬篮’中保温,以便头疾发作时饮用。”
李曜嘱咐完毕,安修仁概然道:“知恩不报非正人,安某这条命为李道长所救,这份偌大的恩情,安某已铭记于心,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李道长想要甚么奖赏,尽管提出来,只要是安某力所能及的,自当万死不辞。”
第108章 思绪不断夜无眠()
安修仁的话里充满了亲善与感激,端的是掏了心窝子。
可李曜现在真没有什么想要的奖赏,不由淡然一笑,说道:“明真乃修行之人,修行须要修身,亦须修心,而修心之道,则讲究与人为善,以助人为乐,今日明真救得刺史性命,自感道心有所提升……要不这样,就把免去好友失去至亲之苦,以及贫道收获的愉悦与欣慰,一并算作奖赏吧。”
安修仁心中赞叹不已,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竟有如此淡泊名利、超凡脱俗的心性,可谓世间罕寻,他本以为自家宝贝女儿已是足够出色,可与之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如。
夸奖了李曜一番之后,安修仁欲认李曜为义女,李曜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自己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之事说了出来。
安修仁一听,再度看向李曜时,目光中竟多了三分敬畏之意。
能与当朝颇受宠幸的庐陵公主成为义姊妹,怎可能是甚么普通女冠?
安修仁非常了解老皇帝李渊的作风,当年那个试图跟他们安家攀亲的昭武胡人安叱奴只因能歌善舞而受宠,便被封了个散骑常侍,若是他老人家哪天心血来潮,直接诏告天下,把这位并非陇西李氏出身的小娘子册封为某某公主,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思及此,安修仁倒觉得自己无意间做出了高攀之举,于是立即改变主意,转向女儿说道:“红玉,既然你们成为了好友,你也该向人家学着点,就跟随明真一路行走,直至返回姑臧为止,知道了吗?”
安红玉瞧着满脸病容的父亲,忧道:“女儿想要侍奉父亲左右。”
安修仁肃然道:“为父自有人照料,你无须担心。”
见到安修仁摆出严父的架势,安红玉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是,儿去便是了。”
……
……
是夜,李曜宿在刺史府中,难得独居一室,不由思绪不断,辗转无眠。
李曜侧卧于榻上,一面翻看着刘新遗作中属于“时空守则”部分的内容,一面回想着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种种经历。
在不长的日子里,她已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且似乎还对历史的走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拓跋赤辞若是没有被她杀死,党项人当中最为强大的拓跋部还会不会在未来迁居银、夏两州,并诞生出强悍的定难军,进而创立一个文明国家?
焉支虎若是没有在番禾撞见她,突厥汗国还能不能占据红谷,为漠北的游牧民族开辟出那一条入侵中原王朝的隐蔽路线呢?
历史究竟会不会按照她所希望看到的方向来发展,李曜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根据这“时空守则”的解释,平行世界中存在着“香蕉皮机制”与“盖亚意识”。
这就意味着,只要穿越者行事对世间的重要因果产生了影响,其所处的世界便会进行修正与反击。
不过她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安修仁若没有得到她的救治,一定会因服食金丹而死于今日。
虽然安修仁的死,后世并没有发现相关的史料记载,可她却清楚地记得,再过半个月,沙州别驾兼瓜州总管贺若怀廓巡视敦煌,便会遭遇张护、李通起事。贺若怀廓被围困子城,侍中兼凉州总管杨恭仁派兵救援,却为叛军所败,以致贺若怀廓也在子城告破之后,被张护处死。
而安修仁能够先后担任凉国户部尚书、唐朝的州刺史,又能与其兄安兴贵合兵攻灭称霸一方的李轨,足以说明他是一个不可多得、可以独挡一面的文武全才。
其身为左武侯大将军,官阶与侍中杨恭仁同为正三品,并且身兼刺史,职位更在别驾贺若怀廓之上。
尽管唐初的十六卫大将军平时只有“番上府兵”的统领权,但到了战事发生之时,朝廷一般会按照现在的制度,将战时指挥权交予距离战场最近的大将军手里。
再联想起安修仁只是不久前刚到肃州上任的事实,说不定朝廷也是发现沙、瓜两州局势不稳,这才专门派他来坐镇毗邻之地,以便为贺若怀廓担当后援。
有鉴于此,兴许就是因为安修仁的突然暴毙,唐军才会作出“远水救近火”的无奈之举。
李曜甚至还隐隐有一种感觉,只要安修仁健在,那沙州豪族张护、李通还会不会造反,亦未尝可知。
这让她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兴奋,就好像准备拿刀砍掉某个历史名人的头……
……
……
甘州城距离瓜州城约有六百余里,途间要经过一片沙碛之地,还要横穿疏勒河,是以何潘义的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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