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了。
临近午时,浓雾终于散尽,一座巍峨的城池渐渐出现在李曜的眼前。
蒲州城,东临张扬泽,南依中条山,西濒黄河水,与朝邑古城隔河相望,相传神农之子“柱”曾在此地建都,太史公司马迁亦称之为“天下之中”,城中名胜古迹颇多,其中北周宇文护所建的鹳雀楼,更因王之涣一首千古绝句而驰名天下。
不过,李曜显然不是过来做“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观光客,她要去的地点与城西鹳雀楼的方向正好相反,只是蒲州东市一家名为“王五盐行”的盐铺。
由于国师府女典军的装束太过拉风,所以李曜出现在盐铺前的时候,身上已然披了一件男式貂皮斗篷衣,头顶上的兜帽前沿几乎垂至鼻尖,让人很难看清她的全部容貌。
北风萧萧寒到骨,市里行人异常少,正百无聊赖的伙计瞧见李曜走进店里,不由精神一振,殷勤地上前问道:“请问这位郎君,可是来买盐货么?”
李曜道:“我要见万东主。”
此言一出,伙计的脸色登时变了,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两步,右手伸入柜台一角,又警惕地扫了店外一眼,才道:“郎君来错地方了吧,我们东主姓王,不姓万。”
李曜唇角一勾,浅笑道:“难道姓崔?”
伙计的右手抽筋似地抖了几下,声音已然不善:“郎君是何人?”
李曜从腰间取出兰韶英的铜符,轻轻拍在柜台上:“你莫要紧张,把这事物交给你们东主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七、八个明显身藏兵刃的大汉呼啦啦地从柜台一侧的小门冲出来,眨眼间将李曜包围得严严实实。
“劳烦郎君稍等片刻。”
伙计抓起铜符,便飞也似地钻进了柜台侧面的小门。
过不多时,盐铺的东主快步迎了出来,此人正是化身范阳盐商王兴的刘黑闼旧部,而万奕兴才是他的真正名字。
只见他冲着众大汉沉声道:“全都退下。”随即挂起了笑容,向李曜躬身一礼,双手奉还铜符,恭敬地道:“郎君,请入内说话。”
李曜跟着万奕兴走到店铺后院的一间房屋,万奕兴拉开障子门,李曜就见到了高烈和崔元逊,以及一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
待李曜步入屋内,万奕兴立即关上房门,自觉地守在门外,高烈、崔元逊二人忙抱拳跪拜:“参见贵主。”
“免礼。”
李曜见那文士只对她微微欠身,于是入座之后,又打量了对方一眼,问道:“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文士拱手答道:“草民姓凌,单名‘敬’,行二,字仲清。”
窦建德的谋士凌敬?李曜眸光中闪过一丝赞赏,微笑道:“原来是凌祭酒,吾久闻你的大名了。”
她记得此君曾在窦夏任国子祭酒,多次向夏王窦建德献出良策,让唐军吃过不少苦头,若非窦建德没有在关键时刻采纳他的建议,李世民也不会在虎牢关之战大获全胜。
凌敬再次欠了欠身子,缓缓说道:“贵主过奖了,往昔岁月皆成过眼云烟,实难回首,如今草民已结庐归隐,只希望朝廷能宽赦汉东军旧部,让我等都能正大光明地生活。”
李曜恍然大悟,难怪刘黑闼一度表现得那么生猛,原来也有他在出谋划策!
李曜心中暗暗称奇,表面却是一脸严肃:“凌郎君,此事并不难办,但我提出的条件,想必定方和元逊都告诉你了吧?”
凌敬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贵主为何一定要找到曹湛?草民很想知道其中缘由。”
李曜一字字道:“因为我需要知道真相。”
第342章 曹湛()
冬日西斜,晚霞漫天,皑皑群山一片红妆素裹。
弯曲坎坷的乡间土路上,一辆驴车正艰难地向前行进着。
车头坐着一个形象邋遢的魁梧大汉,这汉子年纪大概三十多岁,满面烟尘之色,鬓须挂满冰渣,头戴旧毡帽,身穿破袄袍,漆黑的手不时挥舞着鞭子,直把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抽得“嗯昂嗯昂”地叫。
在道路的尽头,一缕缕炊烟正从山脚下袅袅升起,汉子抬眼望向前方,脸上渐渐现出了一抹五味杂陈的神色。
想当初,隋炀帝穷兵黩武,为讨伐高句丽,不顾天灾饥荒,强征青壮入伍,他不想白白去辽东送死,听闻窦建德起义反隋,便杀官逃役,率领一众同乡投奔到窦建德帐下。
因为骁勇善战,他很快成为窦夏政权里一员排得上号的将军,然而没过几年,夏王窦建德不幸兵败被俘,夏国亦随之宣告灭亡,他和同乡们都认为天下已大致太平,就纷纷解甲归田,隐居乡里。
怎料后来唐皇李渊不仅下令将窦建德斩首,还指名道姓地要求他们这些窦建德旧部前往长安,并且规定“三十日不至者,复罪如初”。
再加上有李世民屠杀阳公卿、单雄信、段达、董浚、郭士衡、郭什柱、杨汪、张童仁等一批王世充故将的血案在前……于是自认为没了活路的他们便共同推举刘黑闼为王,建立汉东军,公开起兵反唐。
虽然他们屡次重创唐军,并一度虎踞整个河北,但无奈汉东政权的整体实力与当时占据天下九分之八的唐朝有着极大的差距,在轰轰烈烈地战斗了大半年之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刘黑闼向突厥借得兵马,再次卷土重来,他和同乡又积极聚兵响应,并主动承担起进攻太原的重任,起初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克石邑、鹿泉、井陉等地,结果好景不长,随后他们就被唐平阳公主在苇泽关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当然,他很幸运,在那场几近全军覆没的惨败中捡回了一条命。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非常不幸的。
因为,平阳公主在那场战斗中负了重伤,让爱女如命的老皇帝对他下达了必杀令。
尔后,平阳公主竟然莫名其妙地不治身亡,唐朝加在他头上的悬赏,立马飙升至天下榜首,让他的处境变得更是雪上加霜。
虽然他在家乡还有亲戚,可族人为了不受牵连,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而刘黑闼败亡后,他昔日的同袍也都是苟且偷生,朝不保夕。
经过一段时间的东躲西藏之后,他来到了蒲州稷山南麓的墩张村。
准确的说,他是饿晕倒在路上,被一个年轻寡妇带进了这个村子。
寡妇的亡夫生前是窦建德爱将高士兴麾下的士卒,就战死在村西北十里处,而那场与唐军的战斗,恰好是他以副将身份参与的一场……败仗。
所幸的是,寡妇和其他村民都不认识他。
只一顿饭的工夫,他就了解到墩张村里的百姓除了少数人是窦建德部卒家眷,其他大部分都是武德三年“夏县屠城”的幸存者,可以说村民们普遍对唐朝廷没有好感。
而且,他还发现这个村子人丁稀薄,女多男少,青壮劳力更是难得一见,就连那寡妇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异样的色彩。
于是乎,他便留在了这个村子,并以“申三郎”的身份做了小寡妇张二娘的继夫。
不知不觉,他在墩张村已经住了三年有余,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儿子,昔日那个威风八面的河北大将,如今每天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贫日子。
为了让相依为命的妻儿们生活得稍好一些,到了“冬闲”时期,他也没有闲着,在村子后面的稷山上砍柴烧炭,然后驾着驴车到附近的集市上,靠着卖炭赚点资度。
现在他早已没有了雄心壮志,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驴车走得很慢,抵达村口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暗淡,申三郎习惯性地朝自己家的方向高声喊道:“二娘开门,某回来了!”
墩张村很小,总共只有二十户人家,方圆不过百步,他这一嗓子,声如洪钟,估计数里开外都能听见。
然而,那熟悉的回应声并没有响起来,不但妻子没有回应,连左邻右舍养的狗也统统没有叫。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申二郎跳下车,从车架上抽出一把柴刀和一块形似盾牌的木板,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土墙向家门前进。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人,他有着远超常人的危险感知能力,但周围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很快,申二郎摸索到自家门口,轻轻推开门栅,正想探头朝院内望一眼,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曹将军,你可让我好等啊!”
这声音,他似曾相识……只是当初那内容却是“去死!”
申二郎顿觉冷汗从浑身的毛孔之中汹涌而出,想也不想,转身就是一刀,结果却砍了个空,而那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出现在了院内:“呵呵,曹将军莫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申二郎再霍然一转身,就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女人,忍不住惊呼一声:“平阳!”
李曜道:“没错,是我。”
申二郎惨然大笑了一声,悲戚地道:“你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依然还活在世上,只是我曹湛做梦都没想到……你居然会来亲自找我寻仇!”
李曜故作奇怪道:“如此说来,当年我中的那一箭……真是你射的?”
曹湛怒目圆瞪地凝视着她,喝问道:“我的妻儿呢?”
李曜淡淡地道:“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曹湛自嘲一笑:“那时我被你追杀甚急,逃命都来不及,如何向你施放冷箭?”
冷箭?李曜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从前只是模模糊糊的猜想,这时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郑重地说道:“你的妻儿都很安全,但你们若想得到朝廷的特赦,就必须把你当时看到的、后来知道的一切,都统统告诉我。“
第343章 寻根问底()
曹湛听得怦然心动,但随即又目光突地一凝,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不由打量了李曜一眼,疑声道:“曹某记得……平阳公主好像没有你这么年轻吧?”
他知道平阳公主是唐皇李渊第三女,如今岁数应该有三十左右了,但眼前这个女子的样貌与平阳公主的年龄显然不相吻合。
李曜睨视着他,反问道:“曹将军,你来告诉我,除了平阳公主本人,还有谁会纡尊降贵,专程来找你探询暗伤她的凶手呢?”
曹湛沉住气,又问道:“朝廷真的会赦免我?”
实际上,曹湛以前只是远远地看过平阳公主的样貌,而他刚才失声喊出“平阳”二字,完全是缘自脑海里的模糊印象,下意识作出来的一种判断。
事关一家四口人的生死祸福,他不得不格外谨慎。
李曜呵呵地笑了笑,傲然道:“我有必要对你一个逃犯打诳语么?”
曹湛脸色登时变了几变,他这半辈子见惯了大人物,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自然不会被李曜释放出来的气势所影响,但他看得出来,对方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及不怒自威的仪态,丝毫不似作假。
思量间,曹湛省起自己妻儿的安危,终于还是一咬牙根儿,豁出去似地说道:“好吧!曹某姑且相信公主作为天潢贵胄,定能做到一言九鼎,只是时日甚久,还请容曹某再好生回想一下。”
李曜颔首道:“我不急。”
曹湛默默沉思了许久,才向李曜娓娓道来:“三年前那一战,公主好似一尊杀神,当真厉害……”
大概是对那场影响双方命运的战斗印象深刻之故,曹湛讲得非常细致,似乎不想漏过自己当时看到的每一个情节。
当年苇泽关之战,平阳公主身先士卒,唐军锐不可当,曹湛见败局已定,令亲兵断后,径自遁入井陉古道之时,曹湛忍不住回望,就见平阳公主单骑杀至,一手持弓,一手取箭,作势向他射击……
“曹某为了逃得快些,将甲胄、铁槊、佩刀、弓囊俱都弃了,又身处狭谷,路窄难避,只得瞑目待死,可随后一声弦响,真是万万没想到啊……落马的人却是公主!”
曹湛讲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李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故作泰然地问道:“你可曾看见那射箭之人?”
曹湛摇了摇头,李曜刚感到失望,便听他又郑重地说道:“曹某虽未见其人,却知那箭一定是从你身后射出。”
李曜十指紧握,指甲已不觉嵌入手心,但面上仍竭力保持平静:“依你之言,我是中了他人的暗算?”
曹湛神色间立时透出几分古怪,奇道:“难道公主已经忘了?”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解释道:“实不相瞒,我后来患了失魂症,除了箭伤何处,其余种种细节,概不知晓。”
李曜发现自己这具身体不仅伤势恢复速度极快,而且无论伤口有多么严重,都能自行完全愈合,甚至连一丝疤痕也不会留下。
若非李曜向兰韶英问起,否则她根本不会知道,当年她的前身平阳公主,其实是中了两支毒箭。
曹湛愣怔了片刻,这才一脸恍然地道:“原来如此,我出去走动时,也曾听说过一些关于护国公主的奇事,公主与她果然是同一个人……”
李曜面无表情地截口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请快些讲明我身后中箭之事。”
曹湛点了点头,继续讲述道:“当某睁开眼睛时,公主正试图掉转马头,刚好让某见到插在公主右肩上的羽箭,紧接着公主还未完全转过身,又被一箭命中肋下,然后就看到公主埋首伏于鞍上,扬鞭催马朝原路奔去。”
自从半年前李曜被秦琼一记“撒手锏”击晕后醒来,她的脑海里就多了一些身体原主的模糊记忆。
她依稀记得,那时原主伤口剧痛无比,两眼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靠本能来进行自救,在失去意识之前,好像听见前方又响起了一道弓弦声……
曹湛见李曜蹙眉沉吟,忽然苦笑一声,自嘲道:“若非有人对公主发难,恐怕曹某已被公主当场送进了鬼门关,曹某为此还升起了一份感激之情,却不想一箭朝某直飞过来,某这时才明白,对方只为杀人而来。”
李曜无声地深吸了口气,不禁冷声揶揄道:“难不成你原以为是自家亲兵救主?”
曹湛摇头道:“当然不是,曹某的亲兵可没那般厉害的骑射本事,幸亏曹某应变得够快,说不定就遭人灭口了。”
李曜心中一动,忙追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曹湛想了想,才道:“古道崎岖,又有树木枝叶阻挡,所以曹某才一时没能发现那弓手,但那弓手似乎毫不受此影响,他冲曹某射来的一箭,距离已超过一箭之地,却仍然差点要了我的命,凭曹某浴血沙场多年积累的经验,一看便知此一箭非三石以上强弓所不能及,有如此惊人膂力的神射手,当年天下间绝不会超过一掌之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苏定方,余者皆在唐军。”
李曜知道苏定方没有参与刘黑闼的第二次起兵,不用想都可以排除他的嫌疑,又接着问道:“不知你这‘余者’又该怎讲,可有秦王世民和齐王元吉?”
曹湛认真地道:“两位亲王的箭术,曹某在战场上都曾领教过的,秦王虽是神射手,但气力不足,肯定不在列,而齐王应算得一个,至于唐将之中,曹某只见识到两位,一是燕王李艺,另一人则是当初守过洺水城的王君廓。”
李曜抬眸望了一眼漆黑的天色,颔首道:“我已没有什么可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