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轻哼一声,借用当初侯君集的话,说道:“一个小角色尚且如此,那我这个所谓的‘最大变数’呢?为何不杀了我,以确保‘万无一失’?”
虽然,李曜事先就分析出李世民不会杀她的缘由,却还是很想亲耳听见对方说出来。
李世民语气诚恳地道:“在诸多兄弟姊妹当中,我们姊弟感情最深,世民少时若没有三姊舍命相救,只怕早已沦为狼群腹中之物,救命之恩,感深至骨啊!”
李曜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个重情记恩之人咯?但请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如今的表现,像么!”
李世民听到李曜精悍犀利的质问,只觉心口如遭钝击,脸上顿时现出难以掩藏的羞愧之色,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只能跳过这个问题:“那我们暂且不谈彼此情义,只谈利弊,如何?”
“当然好啊,我洗耳恭听。”
李曜还没傻到浪费精力跟一个囚禁父姐、弑杀兄弟的人谈感情,而涉及实际利益的东西,才是她感兴趣的。
李世民目光悠远地道:“我本非储君,即使起事成功,也是得位不正,若想坐稳江山,绝非一桩易事。”
李曜忍不住接口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还要行大逆不道之事?”
李世民慨然道:“逆取顺守,汤武之道!稍有不慎,轻则失信于天下,万民唾弃,重则令生灵涂炭,留下千古骂名,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敢采用,但对于我来说,不止是唯一夺取皇位的手段,还是唯一的求生之路。”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和无忌、克明、玄龄等人都认为,此番起事期间,死者越众,牵连越广,我们将来收揽人心的难度就会越大,故此,为了尽量避免引发朝纲紊乱与社稷动荡,我决定事成之后,不对大哥、元吉的僚属行清算及株连之举。
而你昔日关于迁都之事的议言,早已传遍天下,除此以外,两个多月前,你在内廷当众劝言,令父亲打消废黜我的可怕念头,此事经宫人之口传播朝野,时至今日,虽不及前一事影响广大,但在关中却也是家喻户晓,若非永宁是你门下弟子,否则一些朝臣已将你认作我李世民一党,更何况你名满天下,如果我们无端杀死你,只怕很难向世人交代。”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发现你前一段时间,似乎有些过分关注局势的进展,竟然派人同时在秦王府、东宫、齐王府三地打探情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困扰?”
李曜声音平静地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兄弟阋墙而置之不理。”
李世民苦笑着叹息道:“所以,你才会被我们视为此番行动的头号障碍。”
李曜也叹了口气:“如你前面所言,杀掉我,难堵天下士庶悠悠之口,唯恐得不偿失,不杀我,又怕决战功亏一篑,看来我的确让你们伤透了脑筋啊。”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于是,我们经过一番权衡利弊,最终定制出一个折中的计策。”
李曜故作好奇道:“如何折中?”
李世民解释道:“此计依据实际情况,分为两个阶段,其一,若是能够顺利拿下你,自然不会伤你性命,结果可谓圆满;但毕竟关乎我等生死存亡,如果无力擒住你,那就只有竭尽所能,将你……围杀于宫闱之中!”
李曜了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侯君集下令放箭后,又赶紧制止,这竖子倒真是个胆小的。”
李世民看向李曜的目光变得越发幽暗深邃起来:“三姊莫再提侯君集了,你应该感谢秦将军那奇准的一锏,因为从始至终,我都在望云亭上观察你,当侯君集被你制住的时候,我就派杜君绰、郑仁泰二将领一百人前往淑景殿西侧的千步廊,又派段志玄、刘师立二将领一百人奔赴淑景殿东侧的彩丝院,我给他们的命令,就是一旦你踏入这两个地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李曜吹开额前一缕遮住视线的长发,眯起双眸看着李世民:“我不得不承认,你和长孙、房杜等人对我考虑得非常周到,如此看来,即便我没有被福伯扰乱心志,也很难逃出你的掌控。”
李世民吁了口气:“所幸过程有惊无险,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逃?”
李曜倔强地昂起头:“因为我不懂‘屈服’二字。”
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看来,我们都一样。”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大王,时辰到了。”
李世民转身打开牢门,门外站着几个人,各个面色坚毅,目光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仿佛要去完成一件伟大而光彩的事情。
李世民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头也不回地疾步而去……
第296章 血色黎明()
黎明将至,晓月若隐若现,天空依如浓墨。
东宫丽正殿内,大唐太子李建成展开双臂,静静地站在殿堂中央,而温柔贤惠的太子妃郑观音则在一旁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衣冠。
华灯灼灼,映照着李建成充满疑惑的双眸。
昨天他和齐王李元吉突然收到了皇帝李渊一道匪夷所思的诏令,上面竟然说秦王李世民状告他俩与尹德妃、张婕妤等后宫妃嫔有染,李渊为此还要让他们三兄弟在今日早朝前入宫当面对质。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近两年,他的父亲李渊越来越疏于国事,几乎将大半的政务都交给了他来处理。
他身为大唐王朝开国太子,对此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懈怠。
当他的父亲与妃子们风流快活的时候,他不是在为外敌寇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就是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忙碌。
而且,他还要腾出时间和精力来应对那个长期觊觎太子之位的二弟李世民。
甚至许多时候,他都没能尽到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哪还有工夫去跟那些居于深宫,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的皇帝妃嫔发生关系?
……
……
殿门开了,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闻喜郡主李婉顺,依照长幼之序和男女之别,先后进殿向他们的父亲李建成请安。
在生活上,李建成是个非常讲究礼法规矩的人,凡年满三岁的子女,若无特殊情况,每天都要晨昏定省,而这四个孩子也从未有过迟到和缺席。
李建成朝他们捋须点头。
他对自己儿女们的日常表现,一直都感到很满意,其中尤以次子李承道最聪慧仁孝,与他年少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李建成简单用过早膳,便告别妻儿,准备前往内廷接受皇帝的审理,来到马厩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东宫内侍匆匆跑过来,对他附耳说道:“来了个禁军卫士,说有急事要面见殿下。”
李建成双眉一皱,道:“速速将人领来。”
不多时,一个全副披挂的卫士来到李建成的面前,李建成认得对方是在安礼门当差的人,待对方抱拳礼毕,李建成问道:“原来是陈校尉,不知你过来找寡人所为何事?”
这陈校尉从腰囊里取出一张绢帕,然后双手往前一递,说道:“禁内有人托下官将此物亲手转交殿下,还请殿下过目。”
李建成疑惑地接过帕子,展开仔细一看,就见这条绣有“张婕妤”署名字样的手帕上面写着两排娟秀的文字:“妾突遭禁足,恐宫中生变。”
虽说“宫门一入深似海”,但长伴君王的宫妃们,通常也自有一套与外界联系的渠道。
所以,李建成看到这位禁军校尉帮助一名皇帝宠妃送信,并没有感到太惊讶,不过他出于慎重,略一考虑,还是派人去齐王府唤李元吉过来商议此事,而李元吉也因昨日诏令早早起身,一听说太子有请,也不再磨蹭,早膳都没吃完,就把筷子一丢,迅速赶到李建成约见的地方,急急问道:“大哥,何事?”
李建成将张婕妤的绢帕递到李元吉手里:“三胡,瞧瞧这个。”
李元吉看了绢帕上面的文字,感到事情有些蹊跷,正色道:“大哥,兹事体大,须得谨慎小心为上,我们应当勒兵各自宫府之中,托疾不朝,以观形势。”
李建成沉吟许久,忽然摇了摇头,道:“此法不妥,诏书我看过了,没有任何做假的迹象,你我若是不去,非但会落个抗旨不遵的罪责,还可能会被误认为做贼心虚,依为兄之见,现在这个时辰,禁军防备已严,我们应当入朝参见,自问消息。”
李元吉仍然不大放心,他这个仁厚宽简的大哥,即使出了杨文干之事,对李世民的防范之心也没有足够的改观,可他还想再提出建议,李建成已扳鞍上马,扬手一鞭,断然道:“好了,三胡!莫再耽搁时辰,我们一起走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领着各自的随扈队伍自东宫北面的玄德门而出,沿着城墙一路向西驰去。
一行人扬鞭策马,转眼便到了大兴宫的北宫门——玄武门。
随着一阵隆隆声响,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
按大唐律令,奉诏觐见皇帝的王侯公卿不得带兵械和武装人员进入宫中,李建成和李元吉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眼城门楼,就瞧见玄武门的城门郎常何朝他们抱拳施礼,脸上带笑,样子看起来极为恭敬。
李建成待李元吉策马上来随在身边,在鞍上微微侧身,在李元吉耳边低声道:“三胡放心,这是自己人。”
李元吉不自觉地又朝城头上看去,刚好与常何的视线相撞,发现对方脸上现出一丝不自然的慌张之色,正觉奇怪,便听先行而入的李建成对他催促道:“三胡,快跟上。”
……
……
天光未明,深宫寂寂。
兰韶英和张无铭青巾蒙面,身穿皂衣,趴在紫微殿的殿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位于紫微殿和临湖殿之间的那一片葳蕤林木。
兰韶英本为平阳公主的影卫,练得一身出色的藏匿功夫,而张无铭曾经只身潜入皇宫如无人之境,更是天下罕有的潜行高手,两人按照李曜此前制定的行动计划,在四更时分从明玉宫出发,先避开巡街的金吾卫,然后翻越宫墙,继而进入巡防力量相对薄弱的掖庭,再按照牢记于心的宫中地图,沿着既定路线,最后抵达这座宫殿。
这个任务,难度本身不高,只是张无铭表示整个过程顺利得有点不可思议,而兰韶英也对此深以为然。
两人发现负责宫中巡逻的左右千牛卫仿佛消失了一般,警卫力量形同虚设。
而且兰韶英自幼在掖庭宫长大,对宫里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记得现在明明应该是宫人们每天开始活动的时刻,可却有许多手持兵械的宦官死死地守在各殿门口,不让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所以,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这实在是太诡异了,诡异得可怕……
过了片刻,忽然一骑自北而来,随着一声马嘶,骑士翻身下马,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来了”,便手牵缰绳,连人带马一起藏匿于隐隐有人影闪动的树林里。
兰韶英见此情形,不禁与张无铭对视一眼,目中尽皆露出诧异紧张之色,随即又倏地各自闪开,继续观察目标地带的动静。
……
……
李建成和李元吉并辔缓行于林间小道上。
临近皇帝召见的地点临湖殿,李建成见李元吉仍在游目四顾,忍不住微笑道:“三胡莫要对张婕妤的话太上心了,我觉得这很可能是她因故受罚而不自知,一时心慌……”
李建成话犹未了,李元吉突然勒缰驻马,竖起鞭子,示意他安静。
很快,厮杀经验丰富的李元吉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环境有异样,登时脸色一变,惊呼道:“大哥,这里不对劲,快走!”
李建成和李元吉刚回转马头,附近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蹄声,随即就看到李世民率领九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从道路两边的树林里纵马而出,迅速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央。
李世民顶盔贯甲,手执一把强弓,他的眼神无比骇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杀气从他的身上冲霄而起。
李建成和李元吉都惊呆了。
李世民策马挡住两个兄弟的退路,从马鞍上取出一团软软皱皱的东西,然后随手扔到坐骑前方的路面上,声音徐缓地道:“兄长、元吉,三途河边,彼岸花开,现已无人能阻,你们安心上路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齐齐看去,只见这是一件素雅的女冠袍服,上面有着一大团醒目的血迹,再定睛细瞧,立刻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们的姊妹明昭公主常穿的衣物!
李建成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世民,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李元吉目眦欲裂,突然爆发出了近乎疯狂的怒吼:“你杀了她?你居然会杀了她!”
李世民没有理睬李元吉,他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将泛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两眼直视着他的李建成,突然大喊一声:“兄长走好!”
弓弦撒放,一箭封喉。
李建成重重地栽落马下,他躺在地上,双眸圆睁,望着微微露出黎明曦光的天空,死不瞑目。
“大哥——!”
李元吉声如杜鹃啼血,他可能真的疯了,竟手无寸铁地扑向武装到牙齿的李世民:“我要杀了你!亲手!”
但李世民却直勾勾地看着李建成的尸体,眼中凶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惘和空虚……当他再抬起头时,李元吉已经奇迹般地闯过几名骑士的凶狠拦截,冲到了他的近前。
看到李元吉血灌瞳仁,犹如厉鬼般狰狞的表情,向来勇武过人的大唐秦王李世民,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跑,然后又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树枝上,痛呼着跌下马去,爬都爬不起来。
这时,又有一支骑兵飞奔而至,当先几人纷纷朝李元吉放箭,骏马中箭倒下,李元吉在地上本能地滚了一圈,卸去坠落的冲力,又迅速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到李世民的身边,夺过李世民手中的强弓,然后用弓背勒住李世民的咽喉,声嘶力竭地叫道:“李世民,去死!”
弦声响动,一支利箭怪啸着飞来,直接贯穿了李元吉的胸膛。
李世民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他的视线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倒毙在侧的李元吉,一双血瞳张得大大的,正对着他的眼……
第297章 二号方案()
绵延的深宫高阙之间,两道轻灵的身影有如鬼魅,一前一后,相距数步,忽左忽右,穿梭不止。
兰韶英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追赶着行动速度越来越快的张无铭。
不知不觉,她的面巾已被泪水浸透了。
在她的脑海里,一直不断闪现着秦王抛出的那件血衣,而在她的耳畔边,似乎也在不停地回响着齐王那震耳发聩的怒吼。
当秦王抛出公主出门前所穿的衣物,并说出那句“现已无人能阻”的时候,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
当秦王一箭射杀了太子李建成,公主却依然没有现身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最崇拜、最……爱的公主有很能遭遇了不测。
可是,当她恨不得立刻拿原本计划用来对付尉迟敬德的弓弩杀死那个泯灭人性的秦王的时候,心中却又突然想起了公主那决绝的眼神,还有那无比郑重,反复强调的话语:“阿兰,无铭,不管发生何种情况,如果秦王开始动手,我依然没有如期到场,你们就必须马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