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铜镜,远不及后世的镜子那般明亮清晰,且因人工打磨的镜面都有些轻微不平,所以映照出来的影像,难免与人的本相存在差异。
只可惜,以现有的技术条件,莫说做出镀铝、镀银的镜子,就是让她做一面诞生于十六世纪的水银玻璃镜,在时间上也已来不及了。
有鉴于此,李曜赶紧带着兰韶英来到寝居,重新进行化妆。
一番反复修整之后,李曜抓起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飞快地跑到屋外明亮处,揽镜自照,只觉自己的年纪看起来又大了一些,总算有了一个二十出头女子的模样。
兰韶英走到李曜的身边,忽然问道:“贵主,我们今天是否还需要再找个人试一试呢?”
“贵主,兰姊,你们要试甚么?”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李曜和兰韶英齐刷刷地看过去,就见鱼玄微端着一盘瓜果欢快地走来。
李曜和兰韶英不约而同地碰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便听兰韶英用李曜的口音回应道:“我和兰姊在试新妆,你来点评点评,如何?”
……
……
夜色深沉,大雨淅沥。
两个打着油伞,手提灯盏的中年道士踏着泥水,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
风很大,雨也急,可这两个道士丝毫没有放缓脚下的步伐。
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他们来到了宏义宫一个偏门,其中一人上前敲响了门环,门很快应声开了,待两人收起雨伞,迅速闪身进去,门扉便咣当一声合上。
“玄龄,克明,你们二人终于来了,快些入座吧。”
翠华殿内的灯火只点了一半,昏暗的光辉,映照着李世民冷峻的面孔。
而在他的身前,长孙无忌、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秦琼、侯君集等文武僚属分坐两侧,气氛紧张而严肃。
一阵沉寂过后,李世民将白天东宫内线王晊告密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叹息道:“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寡人祸在朝夕,但寡人欲待其发,然后再仗义讨伐他们,不知可以否?”
尉迟敬德今天平白无故蹲了半日的天牢,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又得知齐王还想活埋他们,再乍听李世民这话,不由气急而怒声道:“有何好说,唯死战尔!按照人情常理,谁舍得去死,如今我等誓死侍奉大王,此乃天授,可眼下祸机垂发,大王却安然不以为忧,大王这般自轻,如何对得起宗庙社稷?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缚手引颈受戮!”
第291章 议谋()
尉迟敬德的话音犹如闷雷,在寂静的大殿内萦绕回响,不断震动着李世民的心神。
过得片刻,坐在李世民右下首的长孙无忌忽然冷声说道:“大王不从敬德之言,敬德等人必不为大王效力,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再侍奉大王。”
李世民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也低沉下来:“寡人所言亦未可全弃,还望诸位好生考虑考虑。”
尉迟敬德突然长身而起,迈步走到李世民面前,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如今,大王处事犹疑,非智,临难不决,非勇,且大王平素所豢养的八百勇士,凡在外者,现在皆已擐甲执兵,入宫就位,事势到得这个地步,大王安能制止?”
李世民的脸色变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像见到一个陌生人似地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爱将,不由抬手戟指尉迟敬德,低喝道:“好一个大胆的尉迟融,竟敢私调寡人卫士……”
长孙无忌出声打断道:“大王莫要怪责尉迟将军,此事其实是我让他去办的。”
李世民沉声问道:“尔等这般做法,想置寡人于何地?”
长孙无忌淡淡地道:“我们当然是想建立从龙之功,让大王一步登天。”
听到这话,李世民拍案而起,一把揪住长孙无忌的袖子,将人拉到面前,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让寡人学杨广弑父?”
长孙无忌的脸上全无表情:“欲行大事,就要做绝,否则还不如不做。”
李世民身躯一震,缓缓松开长孙无忌的袖子,颓然地坐倒在席上,目光从在座者的脸上逐一扫过。
事实上,李世民早已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等文武精英死心塌地追随李世民,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本事。
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各自能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途。
说白了,李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皇权争斗,其实就是各个政治团体之间的相互对抗。
皇帝李渊是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主要成员,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的势力根基是传统的名门望族,而他李世民,则是山东群豪、中小门阀等非关陇势力唯一的利益代言人。
高士廉见李世民默然不语,忙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大王别再犹豫了。”
房玄龄也急了:“大王功盖天地,当承大业,岂能徇匹夫之节,而忘了社稷的大计!”
李世民瞧了一眼犹自跪在地上的尉迟敬德,艰涩地道:“容寡人……再想一想。”
沉吟许久的杜如晦终于开口发言了:“大王认为虞舜此人如何?”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道:“舜是圣人。”
杜如晦又缓声说道:“假使舜疏浚水井时没有及时出来,就会化为井中之泥,修补仓廪时,没有及时下来,就会化为仓廪之灰,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是以虞舜遭其父笞打时,小棍打则忍受,大棒打则逃走,想来也是因为他心存大事之故啊!”
李世民再次站了起来,背负双手,在众人面前踱着步子,迈出的每一脚都显得很艰难,仿佛有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世民,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他们所倚靠的利益代言人终于站住了脚步。
李世民咬了咬牙,指着侯君集,吩咐道:“你速将李淳风领来。”
侯君集愕然道:“他能作甚?”
李世民脸色一沉:“你记得叫李淳风带上占算用具,莫要耽搁时间,快去!”
“是……”
侯君集应了声诺,当即起身奔出大殿。
不多时,李淳风便跟着侯君集赶了过来,李世民目光急切地看着他,说道:“你现在立刻为寡人占算近日吉凶。”
李淳风心中一紧,向来不信鬼神的秦王居然叫他占卜,难道秦王这是准备铤而走险不成?
在秦王的直视之下,李淳风不敢怠慢,赶紧收回思绪,拿出龟甲和古钱,开始卜算起来。
李淳风正忙活着,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双大手向李淳风袭来,迅速夺走了他手里的龟甲,李淳风抬头一看,就见秦王府幕僚张公瑾将龟甲狠狠地摔在地上,正色道:“占卜本该用来决断疑难之事,而如今之事并不存疑,为何还要问卜?若是卜算结果不吉,难道大王要就此罢手么?”
张公瑾此言掷地有声,李世民原本近乎铁青的脸上,逐渐现出了果决的神色。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世民以拳捶掌,郑重其事地道:“公瑾说的好!未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寡人决定即日起事,还请诸位速速献计献策,以助寡人成就大业!”
……
……
六月初三,又是一个晴朗天。
从昨夜到今日凌晨,连续下了好几场阵雨,使得天空碧蓝如洗,不带一点杂色。
而“太白经天”的异常天象,继两日之前,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天空上。
随后,一则“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的流言不胫而走,只小半天的工夫,便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为此,李曜立即召集兰韶英、罗仁俊、赵文彦、马周、高烈等人议事。
众人刚刚落座,李曜便开门见山道:“秦王要造反了。”
高烈闻言一惊,率先问道:“贵主此言可有凭证?”
李曜道:“凭证自然就是今天坊间突然出现的传言。”
高烈恍然道:“原来贵主说的是那条秦王会主天下的谶言……”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可是高某觉得,秦王怕是已经没有甚么机会造反,应该是有人借异象故意散布流言,置秦王于死地。”
这种营造舆论的伎俩,对于经历过隋末大乱的高烈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可信度。
想当年,他的义父高雅贤等人正是因为“刘氏当王”的谶言才推举刘黑闼为王,结果却以刘黑闼兵败身死告终。
时间再往前推,还有那个“桃李子,得天下”的《桃李章》,虽然很巧合地预言了李唐王朝的建立,却也不能忽视数位前朝李姓大臣因此惨遭灭门的事实。
在他看来,这种谶言只是某位权臣为了铲除异己而设计的一个阴谋。
而现在,不过是历史重演罢了。
马周却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若真是如此,倒也未必。”
李曜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问道:“宾王可否细说端详?”
马周颔首应道:“马某听说,这则谶言最早是从宫中传出来的……”
他刚说到这里,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唤道:“明昭公主,今上口谕到了,还请快些出来听旨!”
第292章 十面埋伏()
“请天使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下来!”
李曜朝外面答应一声,便对屋中众人叮嘱道:“你们都别出去,暂且保持安静。”
她说罢,突然抬手取下玉簪,散了发髻,又弄乱身上的衣裳,这才出去迎旨。
李曜的寝居是一座两层阁楼,她和马周、高烈等人密谈所用的房间正位于二楼,再加上他们都把话音压得很低,是以楼下的传旨官并未察觉到楼上还有其他人,见到李曜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走下楼来,只道她刚才还在午眠,忙上前俯身一揖:“陈福奉圣命前来传旨,如果惊扰到贵主的清梦,还望贵主多多见谅。”
这陈福乃是陪伴唐皇李渊一起长大的老家人,唐朝建立以后,就从奴仆之身一跃成为从三品的殿中监,然而如此位高年迈的宠臣,居然干起了外出宣旨的辛苦活儿,李曜一见到他,心中不由颇感意外,赶紧虚扶对方起来,还礼道:“陈公言重了,明昭未能及时相迎,该我向陈公道歉才对。”
待彼此客套话讲完,陈福把身形一正,朗声道:“传圣人口谕,宣明昭公主入宫议事,即刻启程!”
李曜恭谨地肃拜了一礼,随即苦起脸来,羞怩地说道:“陈公,请容我打理一下自己的衣着容貌,这个样子实在不好去见圣人。”
陈福打量了李曜一眼,颔首道:“但请贵主动作快点,莫要耽搁了入宫的时辰。”
“好!”
李曜提起袍裾飞快地跑回了房间,甫一坐下,便问向马周:“时间很紧迫,还请宾王将刚才的话快快讲完。”
马周点点头,认真地道:“马某怀疑,可能已经出了甚么变故,不然今上也不会这般急着召见贵主。”
李曜一面整理衣裳,一面说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今天传旨的人竟不是邱内谒他们那些宦官,而是今上身边的侍臣陈中监,想来事态一定很严重。”
马周眉头微微一皱,又道:“还有就是现在还不知道贵主入宫中会不会遇到危险。”
兰韶英上前给李曜梳头绾发,附耳低语道:“要不然这样吧,为了以防万一,我代你去面圣,如何?”
“不行。”
李曜轻轻摆了摆手:“其他人倒还好说,但你绝对瞒不过今上,我可不想让你担个欺君之罪。”
兰韶英担心地道:“秦王要造反,我只是怕你……”
不等兰韶英说完,李曜出声打断道:“圣谕里说了,今上打算与我商议要事,你能应对么?”
兰韶英脸上一红,讪讪地道:“自是不能。”
李曜别有深意地道:“阿兰莫要担忧,现在还不是用到你的时候。”
兰韶英闻言,只得顺从地应声道:“韶英知道了。”
李曜眸光一转,看向罗仁俊,说道:“十五郎,现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若是我没有按时现身,你们照常行动便是,自然会有人接应。”
罗仁俊迎上她的目光,眼神里似乎蕴含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罗某晓得了,只希望贵主多加小心防范,一旦发现不对,务必寻机脱身,莫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地。”
高烈真诚地对李曜说道:“高某虽然不明白贵主此番部署的动机何在,却也知道,无论秦王造反成功与否,只要贵主不做出威胁任何一方的事情,自身定是安全无虞……至多虚惊一场。”
马周也语重心长地道:“定方说的没错,贵主切记量力而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听得几人发自肺腑的嘱咐,李曜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待兰韶英给她弄好了发髻,便微笑着点头道:“诸位所言,我一定铭记于心。”
陈福在门外枯等了好一阵子,见人还没下来,正想要催促一声,却见穿戴整齐的李曜快步走出阁楼大门,开口冲他笑道:“抱歉、抱歉,让陈公久等了,走吧。”
李曜登上宫中派来接人的凤辇,在前头骑马的陈福引领下,飞速地驶向大兴宫。
不多时,凤辇从延喜门进入大兴宫,随后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永安门、兴仁门两道宫门,直至最后稳稳地停在了后宫的入口晖政门前。
李曜刚迈下凤辇,八个身强体壮的少年宦官就立刻抬着两顶肩舆迎了上来,李曜作为出入内廷的常客,早把抬舆的值守宦官都认全了,发现他们俱都是生面孔,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警惕,便挥手道:“不用了,我想自己走。”
这时,陈福已经坐上了一顶肩舆,见此情形,连忙说道:“圣人在最里面的承香殿,咱们要走很远才能到,贵主还是坐檐子过去比较好。”
“那好吧。”
李曜扫了一眼摆放在身前的肩舆,感觉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坐了上去。
……
……
肩舆不断向前行进。
李曜双手按在肩舆两侧的扶栏上,两眼一直观察着四周,她发现今天当差的宦官和宫女很少,路程行了一半,都没有遇到几个人。
甚至连承庆殿这个宫妃们最爱扎堆游玩的地方,也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宦官们的脚程很快,步子亦是非常平稳。
但李曜却越来越感到不安。
因为她觉得陈福和这几个抬舆的宦官,以及这里的一切都很反常,可她自己却不能表现出任何反常的样子。
突然,两顶肩舆停在了淑景殿的广场上。
李曜双眉渐渐挑了起来,她记得这里距离目的地承香殿,分明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于是问向身边一个宦官:“你们为何不走了?”
紧接着,一道充满阳刚之气的声音,便从这个宦官的口中传了起来:“回禀贵主,该轮换了。”
李曜心中陡地一惊,双手一撑扶栏,整个人从肩舆上倏然跃起,旋即落在一丈开外,却不料两脚刚沾地面,附近便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哨音,四周的建筑大门纷纷洞开,立刻涌现出无数身着宦官袍服的人,各个腰挎横刀,张弓搭箭,只一转眼的工夫,便组成一排排密集箭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李曜双眼微微眯起,看向这十面埋伏的完美阵仗,眸中顿时映入无数箭镞的寒芒:“陈中监,能否给我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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