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比心,窝主们自然也喜欢有信誉的赌徒。
卞绍元虽然赌运向来不佳,经常输得稀里哗啦,却从来没有赖过账,无论欠了谁的钱,他总会如期如数偿还,所以穆五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可以,还请卞校尉稍等片刻。”
待到两个汉子抬来一箱钱,穆五拱手问道:“李郎君,卞校尉,不知你们二位打算如何对赌?”
李曜从腰囊里掏出一块价值十贯的金锭,随手摆在桌上:“摇骰子。”
穆五拿来骰盅和骰子,许多赌徒见他亲自主持赌局,好比猫儿闻到腥味儿,纷纷大呼小叫地聚集了过来:“那里开大了,走走走,快去押注!”
验查完赌具,李曜开口道:“你先来摇盅,点数大者胜。”
卞绍元瞥了金锭一眼:“好!这十缗钱,卞某全压上了。”
李曜唇角微勾:“如此,正和我意。”
卞绍元将三枚骰子放入骰盅,合上盖子,举起骰盅摇晃了一阵,“啪”地拍在赌桌中央,随后穆五上前伸手缓缓揭开了骰盅,一字一顿地道:“五!六!六!十七点!”
赌徒们立刻聒噪起来:“哈哈,卞校尉这一把的手气,真是难得呀!”
李曜依然神色如常,就见她玉指箕张,夹起三个骰子,逐一投入蛊内,只随手晃了晃,便轻轻地搁在了桌面上。
穆五打开骰盅,先是瞳孔一缩,随即又同情地看了卞绍元一眼,报数道:“六,六,六,十八点!”
卞绍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第二局你先来,点数小者胜。”
穆五闻言,忙示意众人安静,随即拍了拍卞绍元的肩头,劝道:“卞校尉,今日你手风不顺,输的钱已经够多了,还是暂且收手吧。”
未等卞绍元说话,李曜睨视着穆五,忽然开口道:“窝主可是害怕卞校尉再向你借钱么?”
穆五瞧见身穿官人常服的罗仁俊侍立在李曜身侧,便知这个所谓的“李三郎”来头不小,忙陪笑道:“郎君莫要误会,毕某绝非此意……”
李曜摆手打断道:“窝主放心,卞校尉即使输了,我李某人也会代他还债。”
穆五微微一怔,疑惑道:“那么,卞校尉接下来的赌注是……”
卞绍元道:“一个指天誓日的承诺。”
有道是“一诺千金”,穆五神色了然地感慨道:“人无信不立,你押下的这一注,果然够大。”
卞绍元指了一下骰盅:“开始吧。”
这一次,李曜的力道依然很轻。
因为她并非胡乱扔骰入盅,而是预先摆好位置,并且利用耳力来辅助自己控制骰子的点数,所以摇盅的次数也是越少越好。
骰子与骰盅内壁碰撞了几下,便戛然而止,许多押注的赌徒俱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曜顿在桌上的骰盅,直到穆五揭晓结果。
一柱擎天。
三个骰子笔直地叠在一起,位于顶端的一面,赫然只有一个漆黑的圆点!
刹那间,全场一片死寂。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把目光投向李曜,好似见了神人一般。
穆五擦了擦鬓角不断渗出的细汗,试探着问向惊呆的卞绍元:“卞校尉……你还比不比?”
卞绍元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曜,摇头道:“不用了,某认输。”
欢呼声和咒骂声立刻交织成一片,然而李曜仿佛全然没有听见,只淡淡地道:“卞校尉欠下诸位的赌债,现在就可以结清。”
此言一出,周围再次安静下来,罗仁俊将一个包袱塞到卞绍元的怀里:“请点验。”
卞绍元当场打开包袱,就见里面是一堆黄灿灿的小金饼,看起来足有上百两之多。
李曜看着卞绍元,微笑地问道:“这些够否?”
卞绍元点了点头:“够了,足够了。”
岂止是够他还债,剩下来的黄金,让他下辈子衣食无忧,都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赌徒们的眼睛相继亮了起来,各个冲着金子垂涎欲滴,似乎全都已经忘了李曜才是赌局的赢家。
……
……
星月西斜,已是五更时分。
长安隆政坊的一处宅院里,尉迟敬德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榻上。
屋内很黑,但尉迟敬德的一双虎目,却瞬也不瞬地圆睁着。
尉迟敬德在面临危险的时候,头脑总是最清醒的,否则他早已不知死过了多少回。
而在他的枕边,藏着一把横刀,刀柄被他攥在手里,仿佛随时都会暴起斩人。
夜风袭来,树影婆娑。
尉迟敬德寝居的房门外,有几个黑影犹豫着,徘徊着。
敲更的梆声从远处隐隐传来,黑影们似乎更加忐忑不安。
只因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须臾,房门突然被一只大手推开。
赫然出现在门口的,除了一道形如熊罴的巨大身影,还有一把映着月光的雪亮钢刀。
黑影们大惊之下,拔足便逃,各个身法轻灵,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中寂寂,尉迟敬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第289章 小人物()
长安城上的天空,乌云蔽日,仿若浓墨泼洒,一片灰蒙黯淡。
邱内谒与其他几名宦官并排垂手侍立在甘露殿门外,各个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自常参结束后,皇帝和秦王就一直在殿内谈话,邱内谒只觉皇帝不时拍在案上发出的声响,比那天边的隆隆雷鸣,更加令人心悸。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鹿皮靴终于缓缓踏出了殿门,出现在邱内谒的视线里,宦官们忙不迭打起精神,齐齐俯身道:“奴等恭送大王!”
李世民摆了摆手,肃声道:“不用了,寡人想一个人走走。”
说罢,李世民仰头看了眼天色,便快步走下了殿阶。
今天早朝,齐王李元吉上告秦王府护军尉迟敬德煽动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兵将不听军令调遣,似有起兵谋反之嫌,皇帝李渊闻言大怒,当即下诏将尉迟敬德打入天牢,择日问斩,随后李世民直入禁内,苦苦争辩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总算说服李渊改变决定,免去尉迟敬德的罪名,并同意放其出狱。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李元吉此次诬告尉迟敬德,一开口就想置人于死地,虽然未能得逞,但老皇帝未经调查即对一位秦王府重要将领下达处死的命令,足以说明李世民和他的追随者们,现在真的已经落到情如累卵、势如倒悬的地步了。
李世民独自走在通往宫外的石道上,忽然白光划破长空,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楼台宫阙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李世民在暴雨中负手前行,任由雨水打湿衣冠,似乎全然忘记了避雨。
“大王。”
突然,附近传来一声呼唤,李世民诧异地循声看去,就见前方转角处出现半边竹伞,以及伞下一个戴着幞头的肥胖脑袋,定睛再瞧,立即认出这个胖子的身份,正是他安插在太子李建成身边的一个内线,东宫率更丞王晊。
王晊焦急地小跑过来,连忙举伞为李世民遮雨,说道:“下官总算等到大王过来了。”
李世民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王晊道:“禀告大王,下官得到一个重大情报……”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扫了四周一眼,确认没有第三者在场,这才对李世民附耳低语道:“今天下官在东宫偶然听见太子对齐王说:‘如今汝得秦王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吾与秦王于昆明池为汝饯行,使壮士将其勒杀于帐下,然后禀奏说他是暴卒,今上不会不信,吾自当使人进言,让今上授吾国事,尉迟敬德等人既入汝手,宜将他们悉数坑杀,孰敢不服!’”
听罢,李世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至极,突然伸出双手,揪住王晊胸前的衣襟,差点没把这个二百五十斤的胖子提离了地面,沉声喝问:“尔敢发誓,此言当真?”
王晊忙不迭地竖起手指,赌咒发誓地道:“我王晊若有半句虚言,定遭五雷轰顶!”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在了距离两人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吓得李世民好像手里捏了块烫手的烙铁,立马把人丢了出去,王晊当场摔了个屁蹲儿,却手指落雷处,亢奋地道:“大王快看呀,老天可以证明,下官绝没有撒谎!”
李世民强自镇定下来,说道:“率更丞今日这份功劳,寡人一定铭记于心。”
王晊站起身来,将雨伞递向李世民,谄媚地道:“如此,下官就回东宫了,大王小心着凉啊……”
李世民推回雨伞,用下巴往前指了指道路前方的出口:“你的伞岂能突然出现在寡人的手里?”
王晊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点头如小鸡嘬米:“是、是、是!下官糊涂、糊涂,告辞、告辞。”说罢,便匆匆离去。
李世民看向王晊行动笨拙的背影,猛然感到一阵心悸。
这王晊痴胖如猪,蠢笨如猪,而且还特别贪财,以致于不惜为此多次冒险偷偷向秦王府出卖东宫情报。
但,正是如此令人生厌的货色,彻底改变了李世民的心态,改变了整个大唐王朝未来的命运走向。
在人类文明的漫长岁月中,改变历史进程的人,并不只有李世民这类雄才大略的风云人物。
还有诸如药囊击荆轲的秦王御医夏无且,写出被洪秀全奉若至宝的《劝世良言》的华人传教士梁发,开枪击毙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的塞尔维亚热血青年加夫里洛·普林西普,因一时善念放过德国伤兵希特勒的英国人亨利·坦迪……
甚至还有出卖汉武帝“马邑之谋”全盘计划的武州尉史,因贪财帮助金兀术大军逃出黄天荡的指路人,用一门土炮轰杀蒙古大汗蒙哥的宋兵甲,因无心之举害得主人陈新甲蒙冤而死,间接促成明朝迅速亡国的书童等等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
小人物通常会有很多明显的弱点,但在聪明人的利用下,小人物的弱点往往会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而李曜自是深谙其道。
当李世民与王晊分别的时候,李曜正在明玉宫的花厅内听取赵文彦的汇报。
“谢英礼的母亲服用了贵主秘制的药丸,身子恢复得很快,目前已经能够下榻行走,只不过,那谢英礼太想知道药丸的来源,多次询问赵某未果,无事的时候,便在城里城外到处打听,所以我们几个……”
赵文彦把金光门城门郎谢英礼的近况和表现,详细地对李曜讲述了一遍。
李曜让兰韶英给赵文彦端来了一盏冷饮,赵文彦接过杯盏,正要颔首致意,但近距离看着兰韶英的脸,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可他又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兰韶英发觉赵文彦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立刻摆出不悦之色,撇嘴道:“赵三郎,看够了没有?”
赵文彦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抱歉,抱歉,赵某并非有意唐突兰姊,只是觉得兰姊看起来……年轻了。”
兰韶英柳眉倒竖,咬着牙根儿说道:“我以前显老么?”
“不是、不是。”
赵文彦打了个寒噤,连连摆手,诚惶诚恐地解释道:“兰姊息怒,赵某绝不是这个意思,赵某是说……兰姊养气工夫了得,如今看着像未及双十的年纪。”
李曜打了个哈欠,对兰韶英笑道:“好啦,兰姊莫跟三郎一般见识,我有些乏了,想回寝居睡个午觉,走吧。”
第290章 匪夷所思的事实()
雷雨疾去,乌云消散,骄阳灿烂,万物重现光彩。
李曜和兰韶英匆匆离开了花厅,行至通往寝居的长廊,兰韶英突然停下了脚步。
李曜察觉身后有异,回过头来,就见兰韶英柳腰轻折,低头看向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由于此前的雨量很大,廊檐下的水臼盛得满满当当,水面铺着金色的阳光,有如一面明镜,光可鉴人。
李曜没有打扰她,只是远远站定,静静地等待。
兰韶英凝视了好半晌,这才直起身子,轻轻摇头一叹。
李曜眸光一扫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遂上前低声问道:“贵主为何叹息?”
原来,此“兰韶英”乃是李曜假扮,而这开口问话的“明昭公主”才是真正的兰韶英。
假兰韶英双手捧住真兰韶英的脸颊,仔细端详了片刻,蹙眉道:“我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兰韶英奇道:“甚么……基本事实?”
李曜放开兰韶英的螓首,语气很认真地答道:“人的样貌是会随着年龄而改变的。”
兰韶英先是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展颜道:“贵主说的甚么胡话,人哪有不变……”
一个“老”字尚未出口,兰韶英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顿时僵住了,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着李曜,脸上渐渐现出了惊疑之色。
李曜感到有些不自在,忙出言打断她的观察:“你这样看我作甚?”
兰韶英沉吟了一下,疑惑地问道:“韶英有些好奇,为何贵主的样貌,会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
听到这话,李曜心中瞿然一惊:“没那么夸张吧?”
兰韶英重重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因为我们住在一起,天天都能够见面,以至于习焉不察,若非仔细比较,韶英也很难确认这一点。”
“原来如此!难怪赵三郎会说‘你’变年轻了!”
李曜恍然大悟,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
其实,李曜早就该想到,她的这具身子可能已经停止了生长。
若以复活后的身体年龄为十六来计算,那现在也该有十九岁了。
对此,李曜既感到高兴,又感到烦恼。
高兴的是,李曜迄今从未有过正常女人那种每个月都会到来一次的生理周期。
烦恼的是,她说话的本音,仍然还处于少女变声期前的状态。
若不是她擅长改变嗓音说话,否则一开口,便是令气场大打折扣的稚气声音。
而她身边的人,却都成长了不少。
鱼巧巧和张檀这两个小丫头,如今皆已是二八芳华的年纪,李曜和她俩呆在一起,常人根本分辨不出谁才是师父,连李曜当初捡回来的宋玄尘,也从一颗豆芽菜似的瘦弱女童,变成了一个温婉娴静的豆蔻佳人。
至于兰韶英的样貌,虽然看着变化不大,但毕竟二十三岁的年龄摆在那里,想要扮嫩装成青春少女并非是一件易事。
好在李曜和兰韶英的化妆手艺高超,再经过长期的琢磨,以及不断的改进,她俩已经能够把彼此双方的口音声线、言谈风格、举止仪态都模仿到了几乎天衣无缝的境界。
另外,在文化知识上的差异,其实只要两人不故意卖弄,不自曝其短,掩盖起来也没什么难度。
为了尽量降低暴露破绽的几率,兰韶英戒掉了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口癖,而李曜平日里也养成了略施粉黛的习惯。
但李曜万万没想到,她和兰韶英假扮成对方的模样首次出现在熟人的面前,自己居然会在扮相方面,出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纰漏。
当然,这个问题也并不完全都是“灯下黑”造成的。
事实上,李曜没有一件映照形象的优良器具,才是最大的原因。
这个时代的铜镜,远不及后世的镜子那般明亮清晰,且因人工打磨的镜面都有些轻微不平,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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