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决于都城之地形险要,而是在于国力与兵力,樊邓东去江淮数百里之间,人少地多,有利于移民的安置,而江淮岁产粮米百万石,可屯重兵不下五十万,此乃臣‘以兵为险安天下’之策也。”
起居舍人令狐德棻记录完陈叔达的话,立刻搁下手中的毛笔,抚掌赞叹道:“陈公今日所言,以兵为险安天下,堪为旷古绝伦啊!”
“舍人谬赞。”
陈叔达向令狐德棻淡淡一笑,抬手轻捋微髯,再加上他继承自南陈宣帝陈顼的俊美容貌,颇有江左周郎妙计安天下的既视感。
此间在座公卿皆为学识非凡的人物,尤以十岁便能援笔成章的陈叔达最为惊才绝艳,每次议事,言语明畅,字字珠玑,句句精华,常令闻者为之倾倒。
只不过,李曜丝毫没有被陈叔达这番犀利的言论所折服,心中反而生出一种沉重的历史荒谬感。
纵观中国封建时代,建都中原,以兵为险的朝代,只有一个,那便是北宋。
北宋建都汴梁之后不久,宋太祖赵匡胤就发现了中原地理造成的隐患,于是采取“强干弱枝”的策略,缔造一支数量庞大的禁军来卫护京师的安全。
可是“冗兵”的弊病又冒了出来,赵匡胤为此感到非常头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打算迁都关中,却因赵光义政治集团的一致反对和消极怠工而未能实现夙愿。
为此,英雄迟暮的赵匡胤无奈地发出了“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的精准预言。
而他的继位者赵光义,在军事上屡遭惨败之后,既害怕北方强大的契丹,又眷恋汴梁富庶便利的地缘条件,妄想以兵为险,进一步扩大禁军规模,导致北宋陷入“积贫积弱”的窘境,并最终以“靖康之耻”的凄惨方式而灭亡。
李渊看向身边正在沉思的李曜,问道:“明昭可是认为陈卿说得不妥?”
第248章 若她是男儿该多好()
李曜不紧不慢地说道:“陈侍中的计策虽于今罕闻,却存有两大弊端,如若解决不好,只怕会招致亡国之祸啊。”
“哦?”李渊皱头一皱,问道:“这‘两弊’所为何来?”
李曜向李渊欠身道:“为了便于诸公理解,明昭需得画图以作示范。”
李渊点了点头,朝侍立于门口的邱内谒比划了一下。
邱内谒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他就领着两个小宦官拿来画案和笔墨纸砚,并自觉为李曜研起墨来。
李曜撩袍坐到画案前,提笔轻蘸,一面在铺开的画纸上勾勒图案,一面低头说道:“‘以兵为险’之策的难点,在于必须同时具备两大条件,方可奏效。
一,须兵马精锐,二,须兵员庞大,如陈侍中此前所言,樊邓可屯兵五十万众,但请诸位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战事,朝廷为供养这支大军,每年该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堂内诸人皆开始掐指计算,只消片刻,便听得萧瑀报出了的答案:“臣认为陈公所指五十万之数应为屯兵上限,在太平时期,肯定会裁撤一些兵员,假设以三十万兵与五万匹马来计,岁耗米粮约为三百五十万斛,仅以江淮、樊邓之地岁收,显然还远远不够,故此朝廷仍须举国调粮以济京师。”
“萧公说得没错。”
李曜向萧瑀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挥毫作画,说道:“但粮食消耗巨大都是其次,迁都樊邓之后,如若不将本朝承袭前隋的府兵制改为募兵制,定然无法满足本朝对兵源的需求。
而与此同时,朝廷还要谨防禁军势力威胁江山社稷,又须得增加办事环节、增设官僚职位对其加以制衡,如此一来,朝廷的耗费,较之现在只会有增无减,不出数十载,朝廷就会面临三冗之局,即冗员、冗兵、冗费,此乃第一大弊也。”
封德彝对李渊躬身道:“臣比较赞同贵主关于兵制的论点,若想以兵为险,唯有恢复汉代兵役之制,可这样做的话,本朝迟早会重蹈汉末的覆辙,臣认为只凭此一点,就足以说明这迁都中原之事,断不可行。”
反对迁都者又多了一人,萧瑀颇为意外地瞥了封德彝一眼,随即接口道:“臣不知兵事,只觉贵主‘三冗’一说,堪为高瞻远瞩,迁都樊邓不能使国家摆脱贫弱现状,还会使得朝廷被迫进行前途未卜的变革,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渊表情上没有任何波动,轻轻捋了捋胡须,说道:“明昭把另外一弊也仔细道来吧。”
李曜颔首,继续讲道:“如今本朝设有军府六百三十几,关中、河东、陇右三地占了半数,而河南、中原、淮南、江南四地仅占两成,若移都樊邓,就必须将大量兵卒及家眷迁徙至中原,如此,京师的防备虽能得到巩固,却会使国家守内虚外,极易为异族所趁,此乃第二大弊也。”
陈叔达疑惑道:“历朝历代多采用强干弱枝之策,居重驭轻,以禁军威压四方,为何到得贵主之口,就变成了守内虚外呢?”
其实,陈叔达生性谦和,并非不能容忍不同意见之人,他这“以兵为险”的说法,只是他研究春秋战国及至魏晋南北朝的国家兴衰所得出的个人观点,本就缺乏案例佐证,如果有人能为此指出其中缺陷,向来好学的他,也是会虚心接受的。
李曜淡淡一笑:“陈侍中请稍候片刻,待我以图解说。”
陈叔达点了点头,微笑道:“无妨,臣不急。”
陈叔达跟太子党和秦王党皆无瓜葛,属于当朝典型的中立派,而且其本身又以名士风骨著称于世,所以他所提计策只是为了家国天下,自己观点遭人反驳,非但没有心生反感,反而还为明昭公主独到的见解而暗暗惊叹。
过了一小会儿,李曜轻轻搁下画笔,坐在宝座上的李渊迫不及待地抬眼朝画案上看去,只见纸上呈现出来的是一副线条简单明朗的地图,重要的山川、城池的旁边均有小字标注,其范围不仅涵盖了大唐全境,还将高句丽、东突厥、西突厥、吐谷浑等外域势力统统绘入图中。
仅瞅了一眼,李渊就发现这张地图与他所熟知的地理地形有着明显的出入,忍不住道:“明昭,你这舆图似乎画得有些奇特呢。”
随即,李渊让宦官们抬来了一张大画屏,上面画着兵部最新绘制的《天下疆域图》。
李曜双眸一扫画屏,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地道:“父亲,请恕明昭直言不讳,这张天下舆图虽然画技精湛,却是错漏颇多。”
仔细对比之下,李渊也觉得《天下疆域图》的外藩部分的确不如李曜临时所作的地图精细,不由纳罕道:“明昭为何会对这些外藩了解得如此详尽?”
李曜一本正经地答道:“明昭作为一修道有成之人,当然能足不出户,知天下啊。”
李渊笑骂道:“你这孩子莫要装腔作势,别以为朕不晓得你去过边远之地,来人。”
随着他的一声召唤,宦官们很快搬来一张木屏风,将之与《天下疆域图》并放在了一起。
邱内谒吹了吹半干的墨迹,然后用胶汁将李曜绘制的地图贴在木屏风上,这时李曜已起身走到《天下疆域图》前,指着樊邓一带,讲解道:“按照这张疆域图,中原是天下中心,樊邓是中原之中,然而实际并非如此,中原一词,初为天下至中之意,但在西汉张骞凿空绝域之后的数百年间,中原在地理地势上逐渐变得名不符实,及至现在,只是我泱泱华夏的代称,而关中串联陇右、河西、河东、河南、河北、巴蜀六地,同时也是抵御戎狄、开通西域的关键所在。”
李曜顿了顿,走到自己所作地图旁边,接着说道:“请诸位再看此图,大唐实际位于东方,而非居中,境外数万里,东有高句丽、新罗、百济、倭国,西有吐谷浑、西域诸国、西突厥、波斯、天竺、拂菻,均不会对中原造成威胁,而南面更弱,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藩,唯有北面东突厥一国独大。
诸位可别忘了永嘉之乱以后,刘汉、石赵占据关中的可怕教训,如果关中空虚,突厥人势必野心膨胀,甚至让其产生兵临中原、饮马长江之意也未可知。”
陈叔达作为前陈的皇室后裔,少时曾随军亲眼目睹其父陈宣帝太建北伐所遭遇的艰难困苦,深知大好山河一旦失去,便难以夺还,于是向李渊和李曜作揖道:“贵主对天下大势的剖释,句句深知灼见,而臣险误家国,真是惭愧至极啊!”
李渊见辩论结果已然分晓,于是开口道:“关中与樊邓,孰轻孰重,朕心中已有论断,今日之议到此为止。”
散会之后,李渊移驾内廷,裴寂同乘一辇,途间裴寂忽然轻轻一叹,颇为遗憾地说道:“莲华惊才绝艳,见识卓绝,若她是男儿该多好,陛下遇到此等朝堂难决之事,亦不用冒着天下人的非议向她求解了。”
李渊也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老友意味深长地说道:“裴监呐,正因为她是朕的女儿,所以才是最好、最让朕放心的人啊!”
第249章 难得清闲()
雨后初霁,天清气朗。
明园北苑内静谧而祥和,李曜在安红玉陪伴下,漫步于馨香扑鼻的花圃间。
温暖的阳光直直泻下,微凉的秋风轻轻吹来,令人感觉莫名的舒爽,安红玉挽着李曜的胳膊,忍不住叹道:“我在这里住得这般习惯,还真有些舍不得离开你了。”
李曜摩挲着安家大小姐的柔荑,打趣道:“你我的一年之约就快到期了,你该不会是不想回家了吧?”
安红玉故作讶然道:“诶……竟被你发现了!”
李曜坏笑道:“嘿嘿,如今你已年过二八,听说仍未有人求娶,不如做贫道的门下弟子可好?若是你同意的话,就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啦。”
安红玉优雅地甩掉李曜的咸猪手,又补了个大大的白眼:“每年跑到我家提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只是我和我父亲都看不上罢了。”
李曜把安红玉白皙无暇的下巴轻轻一抬,语带怜惜地说道:“红玉生得如此明艳动人,我若是变为男儿,一定会把你娶了,日日夜夜好生疼爱疼爱。”
安红玉拍开李曜的手指,娇嗔道:“不害臊。”
李曜故作委屈道:“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呀。”
安红玉轻啐一口:“无稽之谈。”
两个活力少女正相互逗嘴逗得不亦乐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便响起了兰韶英的话音:“贵主,两位小郎君已在白玉楼台等候。”
李曜颔首道:“知道了,我这便过去。”
三人结伴朝白玉楼走去,一路上冷冷清清,所遇者寥寥,安红玉见此情形,突然轻哼一声,道:“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来也罢。”
李曜展颜一笑:“红玉言重了,这只是人之常情而已,难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兰韶英习惯性地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样当然最好,我都不记得耳根有多久没这般清静了。”
自从李曜在大兴殿议事堂驳倒了陈叔达的迁都论,常来明园的访客一下子少了十之七八。
对此,马周私底下悄悄向李曜道破了缘由:“秦王虽功业勋高,但若论朝中威望,太子尤胜许多。”
当然,无需他人提醒指点,李曜也很清楚武德迁都之议,绝非史书上说的那般单纯。
李建成支持迁都,不过是为了消除李世民独揽兵权的机会。
而李曜反对迁都,也只是奉旨为老皇帝李渊排忧解难。
其实,自唐朝建立以来,李渊对北方一直采取积极防备的策略,并不是很怵突厥人。
不然的话,原史上这位唐高祖也不会因为听了李世民几句豪言壮语就打消念头。
只不过,在不知情者看来,李曜这一搅合,却释放出了一种政治信号,让各个派系都对她做出了大错特错的解读,进而将她错误地归入了秦王的阵营。
而现在秦王一党正遭受东宫的报复和排挤,难免会殃及到她。
太子、齐王一派自不必说,为了避嫌的中立派,尚未弄清原委的秦王党,同样也不敢轻易来拜访明园。
所以,为了重塑自身的中立形象,李曜开始闭门不出,甚至连李渊在城南鹿苑举行的围猎活动都被她以柴令武生病需要照料为由推辞掉了。
所以,她才过上了难得的清闲日子。
待到登上楼台之时,李曜已经切换成了一副为人尊长的正经模样,柴哲威和柴令武忙上前齐齐行礼:“弟子玄恒,玄宁,拜见师父。”
李曜点头示意免礼,扫了眼侍立在楼台上的几个颔首低眉的男女,这些人的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全都是来自内廷的宦官和宫女。
一般而言,公主只有出嫁开府,才能单独配备官吏和宫奴婢,然而李曜的身份不仅是公主,还是一个出家人,开府自是遥遥无期。
于是李渊采取折中的办法,按照公主的规格,给李曜配置宦官宫女作为身边的侍者,并任由她亲自挑选。
由于涉及皇家的规制,李曜根本无法推拒,便秉着用熟不用生的原则,要来了当初在仁智宫服侍过她的这几人。
李曜指了指摆放在柴哲威身前案几上的一卷书,对其中一名脸蛋圆圆的小宫女说道:“蓉娘,把那卷《三字经》递给我。”
蓉娘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书卷,然后毕恭毕敬地递到李曜手中。
李曜打开这本由她改编过的《三字经》,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对两个小孩说道:“这本书你们学完了吗?”
柴哲威道:“马师父都教过了。”
李曜点了点头:“既如此,我要考量你们一番,都听好了。”
她顿了顿,又看向书卷,问道:“子不学,后面为何?幼不学,后面又为何?阿蚺来回答。”
柴令武稚声稚气地背诵道:“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李曜又说道:“阿卯来解释这段话的含义。”
柴哲威流利地回答道:“孩童不肯学习,是很不应该的,若是幼时不努力学习,老时将无所作为。”
李曜点头道:“答得不错,接下来,我要提高一点难度,若是你们两个都答对了,我特许你们明日到城中玩耍一天。”
柴哲威和柴令武跃跃欲试道:“好啊好啊。”
李曜问道:“请阿蚺来回答,此书上第十二列是甚么内容?”
柴令武数了数手指,半晌才道:“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李曜点头道:“回答得完全正确。”
柴令武激动得蹦了起来,向柴哲威笑道:“阿兄,就看你啦。”
柴哲威挺起小胸脯,摆出一副责任在肩的架势:“师父尽管出题,玄恒不会让弟弟失望的。”
看到这个刚满五岁的小娃强装老成的样儿,表面严肃的李曜险些破功,好不容易忍住笑意,说道:“何谓六谷六畜,执笔写出来,如果写错一字,你们明日就到高师父那里去修习一天。”
蓉娘等宫女正要上前帮忙铺纸研墨,却被李曜一个手势制止。
在李曜刻意的培养下,柴哲威倒是早已习惯了自己动手,仔细完成了书写的准备工作,提笔蘸墨,在纸张上认真写下了两列文字:
稻梁菽麥黍稷。
馬牛羊雞犬豕。
李曜揽纸一瞥,蹙眉道:“字写得好丑。”
安红玉抢过纸张,朝上面看了一眼,莞尔笑道:“字丑无所谓啊,每个字都写对了,别对小孩要求太高嘛。”
李曜对柴氏二子道:“明日就让安娘子带你们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