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看看你们,还有几分圣人之徒的样子?放学后每人来咱家处领十板子,陈默,你跟咱家来!”张鲸的出现如同一双大手突然扼住了众人的咽喉,从极乱到极静不过瞬息之间。大家纷纷低头,再抬头时,张鲸已走,陈默也不见了身影。
“这回完了,气跑了先生,起码也得五十大板吧?”
“五十大板是轻的,搞不好要‘拜圣人’,两柱香都算提督心软。”说的人面色复杂,听的人也心惊胆战。陈增起身去找陈矩,李天佑与张德成对视,也起身出了教室。他俩是学长,这一带头,众学生纷纷尾随,去一探究竟。
提督有单独的值房,在内书堂最后边,以做办公之用,众人却没在那里看到张鲸和陈默。想起某人“搞不好要‘拜圣人’”的说法,大家连忙又折往内书堂大门,远远果见张鲸与陈默都在。
所谓“拜圣人”,是内书堂对学生最重的惩罚,由于太过严苛,便是一贯心狠手辣的张鲸也甚少使用。
“咱家再问你一句,认不认错?”张鲸已然看到了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学生,知道他们所代表的势力错综复杂,日后又是宦官大集团当中的中坚力量,即使他身为司礼监秉笔也不容忽视,只能咬着牙再给陈默一次机会。
陈默站在孔圣人的雕像前一言不发。
李天佑提醒道:“少言,你倒是说话啊!”
陈默没看李天佑,视线将孔圣人由上而下扫视了一遍,只见其大袖飘飘,目光深邃的望着远方,浑身上下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气息,便觉浑身热血沸腾,一种慨然之气油然而生:罚就罚,不就冲圣人鞠躬么?老子偏不认错,你奈我何?
张鲸等了片刻,得到的仍旧是沉默,又见他满脸倔强,心不由的一颤,皱起稀疏的眉头,森然吩咐旁边的番子:“掌香,用刑!”
声音既落,早有一名番子晃燃了火折子,点燃早已备好的香,插在了陈默面前的土地上。另有两名番子上前,用力将陈默的身体按下,摆出直立鞠躬,身体对折,无限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姿势。其中一人在陈默的膝窝处轻踢了一脚,见他崩的很直,这才向另外那名番子使个眼色,分左右站在陈默的旁边。
这是“拜圣人”标准的姿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中痛苦,只有当事人才能亲身体会。
大概是陈默这副身体年纪尚轻,柔韧性比起后世的赵昊辰强了不知多少,拉伸韧带的痛苦倒还可以接受。
不过他并没有轻松多久,随着时间的延长,血液渐渐汇聚到低垂的脑袋里,头晕,眼黑,胸口一阵阵恶烦不说,两只耳朵内更如打雷一般轰鸣。
为争一时之气便受如此折磨,值得吗?
陈默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可一想到沈鲤那漠然的脸以及张鲸那居高临下的指责,他就又咬紧了牙关。
陈矩从陈增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吃了一惊,匆匆赶到大门口时,见到的正是众人聚拢当中,已经大汗淋漓,摇摇欲坠,偏又咬牙坚持,绝不求饶的陈默。他没有上前求情,因为他明白那样的举动不合时宜,只能像其他学生那样默默的看着,渐渐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变的复杂起来。
是的,他是带着怒火过来的,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间有些陌生的陈默,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怒火慢慢的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股若隐若现的心疼,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他忽然间迫切的想要找到钱沐,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因为他隐约感觉,假如最后的追查结果确如自己所料的话,自己未必能够对陈默痛下杀手。
纠结,又一次纠结,偏偏都是因为陈默。
陈矩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香雾袅袅,已经燃烧了三分有二,陈默仍旧不发一言的冲孔圣人鞠躬,双腿已经不受控制的打起了哆嗦。
以前被这样惩罚的学生,往往香燃到一半就会磕头求饶,很少有如陈默这般坚持的。先头那名番子开头还不时用脚踢一下他的膝窝,以测双腿的挺直度,到得后来,一股敬佩油然而生,居然再不忍心去踢了。
众学生们静静望着陈默,有些人已经别过了脑袋。便是那些暗暗妒忌陈默的人,此刻也收起了妒忌之心,神色复杂,不知该如何评价。
傻吗?自然是傻的。可为什么让人无法笑话呢?
没有人弄的清楚。
一柱香终于燃尽,众人长吁了一口气。陈默却仍旧没有求饶的意思,张鲸望了眼旁边的陈矩,森然吩咐:“再掌一柱香!”
。。。
第十八章 司礼监掌印居然出手相助?()
没有人敢劝阻,大家只是纷纷露出不忍之色。
陈增焦急的望向陈矩,见其不动声色,忍不住跺了跺脚,别过脑袋,不忍再看陈默。
李天佑望了望张德成,见他眯着三角眼,猜不透他想什么,收回视线时,突然有些心乱,忍不住开口:“少言,服个软会死么?沈先生德高望重,向他低个头丢人么?”
陈默依旧无语,双腿颤抖的更加厉害,随时都有倒地的可能。
人群之外,一身红袍的中年人远远的望着,一成不变的冰山缓缓动容,脚尖微动,不知为何,却又收了回去。
内书堂外,红袍坐蟒头戴梁冠身披黑色狐狸皮大氅的冯保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端坐轿中,身带褐衣番子,威风凛凛的经过,恰好挑帘,正看到圣人像前聚集的人群,心中一动,以脚轻踹轿底,抬脚的顿时止步,压轿。他起身下轿,示意众人原地等着,独身悄悄走了进来。
默看移时,冯保花白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轻咳一声,分开众人,淡淡说道:“好了张公公,这孩子快要晕过去了,咱家讨个人情,饶他这遭吧!”
张鲸吓了一跳,连忙冲冯保拱手:“老祖宗驾临,卑职有失远迎,赎罪赎罪!”说着冲陈默旁边的番子努嘴:“听到了么?还不扶他起来!”
两名番子连忙去扶陈默,谁知手刚碰到他的身体,他就往前一栽,轱辘翻了个跟头,双脚正搭在圣人像脚下的汉白玉基座上,发出两声闷响,双眼翻白,嘴有白沫,已经不省人事。
“快抬下去!”陈矩已经顾不得照顾张鲸的感情,匆忙叫道。声音未落,李天佑已经当先冲了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打量张鲸与冯保都无其它表示,便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抬起了陈默,最先上前的李天佑反倒被挤了出来,跺跺脚,用力分开众人重又挤进,用手托住了陈默屁股的位置。
望着大家远去,张鲸与陈矩重又上前与冯保见礼。远处红衣一闪,沈鲤悄然离开,三人并未留意。
见礼已毕,张鲸皮笑肉不笑问道:“老祖宗不在值房,怎么有暇来此了?”
养心殿西南隆道阁东边,有个忠义室,坐北朝南,慈圣皇太后曾经在那里接见过大臣。后来冯保协助两宫以及外廷张居正驱逐高拱,取代孟冲成为司礼监掌印之后,便选忠义室旁边的小屋做了自己的值房。那里距离万历的寝宫乾清宫以及平日处理政务的养心殿都不远,地理位置十分优越。(酌中志大内规制纪略)
“御驾去了西苑琼华岛(成祖定都北京,为丰富皇城内景观,开挖南海子,挖出的土方堆成了景山,北海,中海,南海统称太液池,属于皇城西苑。琼华岛位于玉河桥承光殿以北的北太液池),咱家闲来无事,过来转转,”冯保淡淡说道,停了下问道:“方才那孩子所犯何过,竟劳张公公如此动怒?”
“这事还是问冯公公吧,那是他的义子!”张鲸一笑,将皮球踢给了陈矩。
陈矩不敢怠慢,将从陈增那里听到的经过给冯保讲了一遍,最后说道:“都是小人教导无方,这孩子不知犯了什么病,居然敢顶撞沈先生,回头小人一定重重罚他。”
冯保闻言呵呵一笑,说道:“万化养了个好儿子嘛,那沈老儿喜怒不形于色,古怪刻板,万岁爷都有点怵他呢都罚过了,就别罚了,圣人云‘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先不提对错,便这份勇气,依着咱家,当赏之。沈老儿惯瞧不上咱内廷的人,这次让他见识见识风骨,善哉!”
“老祖宗说的是!”陈矩低头应是,偷眼打量张鲸,见其眉头微不可察的皱起,心里一咯噔:“陈默啊陈默,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冯保飘然而去,待走的远了,张鲸呸的一声吐了口吐沫,愤愤道:“哼,老东西,自己在内书堂拜过圣人,便感同身受么?”随即冲陈矩一笑:“万化莫怪,咱家惩罚陈默可不是针对你,你知道,他那行为如同犯上,若不重罚,咱家这提督须不好做!”
依他的身份,其实是不必向陈矩解释的。陈矩知机,诚恳说道:“张公公说的哪里话,倒是少言让公公费心,下官惶恐。”
“无妨,无妨,你能理解就好,咱家还有事,先行一步了!”张鲸说罢,昂然出了大门,上了停在门口的轿子,吩咐轿夫:“去西苑!”
陈矩静待张鲸离去,方才快步去寻陈默。
“拜圣人”说是酷刑,指的无非是受刑的当时,而且这种刑罚只会引起人体生理以及精神上的痛苦,倒没有听说因此刑罚而送命的例子。俗话说刑不上大夫,内书堂的学子们虽然身份低微,毕竟是帝国未来的“栋梁”,再草菅人命也到不了他们头上去。
事实上,据陈默所知,内书堂的学子们其实特别受其他宦官的敬重,当他们并排出行的时候,按照祖宗规矩,便是司礼监掌印遇到了也要行礼退避路旁。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朱元璋为后世子孙制定的法规大多虚设一般,这样的规矩,在学子们一心只想往上爬,偏偏掌握他们命运的又是那些顶层宦官的条件下,自然也就无法顺利的实施了——谁敢让冯保让路?除非他不想混了。
再说回来,内书堂的学子们虽然身份尊贵,前途无量,可除了那些顶层宦官不敢得罪以外,还有一类人他们也不能得罪,那就是教他们学问的先生。
大明理学盛行,讲究天地尊亲师,纲常伦理,绝不可逾越分毫。陈默明知如此,还“狂行不悖”,气走沈鲤,这样的行为勇则勇矣,得到最严重的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也是张鲸可以不顾及陈矩,而陈矩偏偏还无话可说的根本原因。
在大明,陈默的行为纯粹就是作死,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便是他因罚而殇,他人无非惋惜片晌,怕是连个同情分都博不到。
陈默也是临昏迷前才想明白这一点,只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他只记得自己如同飘在云端一般,晕天雾驾,又好像进了一间巨大的工厂,机器轰鸣,吵的他脑海中如同乱麻。
然后,他突然间感觉有人摸了自己下体一把,脑子里瞬间便奇迹般的安静下来,只觉心如擂鼓,汗似泉涌,暗叫一声糟糕,噌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
第十九章 沈先生的态度很奇怪()
入目是熟悉的场景,青色床幔,翠竹床架,脚边一摞书,正是高府陈默的房间。只是床尾坐着的却不是陈友,而是俏颜如花的李天佑。
“少言兄总算醒了,咱家都快担心死了。”见陈默坐起,李天佑惊喜的神情不似作伪。
“学长,你这是”陈默瞥了眼被子盖着的大腿中间,搞不清方才那一摸究竟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心中忐忑,加之头晕脑胀,顿时没了往日的从容,说话都有些吞吐起来。
“你晕倒了,咱每把你抬了回来,然后你那小老乡给你把了脉,说你没有大碍,掌司大人便将同学每都撵了回去,咱自告奋勇,留下来照看你!”李天佑眨巴着两只桃花眼,三言两语就将经过说了一遍,神色自然,倒不像发现了陈默秘密的样子。
说来也是,后宫中的这些宦官们,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失去男人的根本,都是他们心中最不愿触及的伤痛,闲来无事,谁又会主动去摸别人的伤疤呢?
陈默感觉自己有些杯弓蛇影,提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揉了揉太阳穴,冲李天佑苦笑一声:“让学长见笑了,咱也不知道当时哪根筋搭错了弦,就”
“算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这罚也罚了,罪也受了,吃一堑长一智,抽空去给沈先生和咱义父道个歉就是,连司礼监掌印老祖宗都替你求了情,量他们也不好太过为难于你。”
“学长说的是,咱听你的。”李天佑谋划着对策,听着一片至诚,陈默也不好推脱,只能点头应是。不过闻着从对方身上飘过来的淡淡香气,他仍旧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幸好陈友端着一个托盘进屋,吸引了李天佑的视线。
李天佑耸了耸鼻子,起身从陈友手中的托盘上端下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边笑边道:“你来的正好,少言正好醒了嗯,皮蛋瘦肉粥,真香,来,少言,赶紧喝一碗。”
陈默胃里翻江倒海,本欲推辞,架不住陈友跟李天佑二人又是数落又是劝,只好勉为其难的接过粥碗,小口吃了起来,一碗粥下肚,胃里竟然神奇的平复了下来,脑袋也渐渐清醒了许多。
还得上课,李天佑见陈默有所好转,起身告辞,陈默挣扎着下床将其送出了小院儿,再往外送,被李天佑强推了回来,只能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陈友,自己“依依不舍”的目送,一待二人转过墙角,连忙松懈下来,转身进院儿。
“少言,你过来一下!”
陈矩的声音适时响起,陈默心中哀叹,快步向上房走去。
书房的窗户敞开着,陈矩背手站在窗前,听到陈默的脚步声后才转回身子坐到了书桌后边的高背靠椅上:“气通的差不多了,把窗户关上吧!”
陈默不敢违拗,上前关了窗户,回身跪到了陈矩的脚下:“孩儿不孝,又给义父添麻烦了,请义父责罚。”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横竖得过陈矩这个坎儿,与其被动等待,倒不如主动认错。
“罚是一定要罚的,”陈矩淡淡的说道:“忤逆尊上,胆大妄为,长此以往,迟早有你吃亏的那天,为父得让你吃顿板子,长个记性。不过,”他话锋一转:“念在你今日已经吃足了苦头,身子尚弱,这顿板子暂且记下抽空去一趟冯府,今日若非冯公公替你求情,张公公起码还要让你再拜一柱香的工夫。”
“这”陈默迟疑了一下,说道:“冯公公是什么身份,咱去谢他怕是”
“怕是什么?”陈矩一立眼:“他不见是他不见的事情,关键是咱每的态度。平日不是挺精明的么,这当口怎么犯起了糊涂?”
“是!”陈默不再多言,低下脑袋,嘴角却微不可察的翘了起来。
下午陈矩没让陈默去内书堂,他也乐得休息,躺在床上装了半天死,等快到放学的时候,才拿了陈矩给他备好的一方雪白的手帕,一块白蜡,一包龙桂香,出了高府,去内书堂寻找沈鲤道歉。这些东西是所有新入学的小内监们必须给老师准备的礼品,只因陈矩的身份,当初他入学时便给忽略了过去,直到现在方才想起来。
“该不会是老子没送礼才看咱不顺眼吧?”学子们尚未放学,陈默站在沈鲤的值房前等候,闲来无聊,忍不住暗暗腹诽。
钟声响起,原本安静的内书房顿时喧闹起来,工夫不大,先生们依次回来,见到陈默,纷纷站定,指着他悄声议论:
“瞧见了么,这就是前晌把沈大人气坏的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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