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堤上榆柳残叶随风凋零,一派肃杀,按理说这样冷的天气,不该有人才对,朱翊钧却远远看到张鲸宅子后边沿河栏杆上模模糊糊趴着个黑影,不禁有些奇怪,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那人影自然是陈默,痴痴望着河对岸,目光迷离,根本就没有听到旁边传来的脚步声。
走的近了,朱翊钧发现“黑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面生的紧,神色专注的望着河对岸,并未发现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示意张鲸退到一棵粗壮的槐树后边躲着,独自走到陈默旁边。立了片晌,见其始终没有回头,渐渐不耐起来,用力咳嗽了两声。
“卡住鸡毛啦?”陈默不耐的转身,嘴里嘀咕着,见面前站着一位略胖的年轻人,身穿圆领大袖黑袍,上边以金丝织就升龙,云朵,十二章纹,头戴乌丝善翼冠,圆脸儿,浓眉,挺鼻,白白净净,除眼睛略小以外,长的倒是一表人才。
“不会是朱翊钧吧?”他吃了一惊,心跳如鼓,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嘴里嘀咕什么呢?”朱翊钧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想些什么。
“完了,绝对是被他听到了。”陈默心念电转,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却生生止住了势头:“咱家爱嘀咕什么嘀咕什么,你是谁,用的着你管吗?”说罢转回了身子继续望向河对岸,心里却一个劲儿的祈祷:“金大侠保佑,韦爵爷保佑,这家伙可千万别生气”
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人用这种语气跟朱翊钧说话,如同真龙被掀开了逆鳞,怒火瞬间将他点燃,双拳捏紧,发出咔吧的声音,抬腿就踹了上去,嘴里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陈默耳听朱翊钧发怒,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心说一声完蛋,眼珠飞转,顺势倒地的同时,忽然张口回骂:“你才混账,敢踹咱家,知道这什么地方么?就算你出身富贵,怕也轮不到你撒野信不信咱家告诉万岁爷”
他揉着屁股起身,怒视着朱翊钧,眼睛眨也不眨,仿佛真认不出对方身份似的。
“万岁爷?你一个小火者,也认识万岁爷?”朱翊钧原本也怒视着陈默,忽然却笑了起来,一边问陈默,一边打量着陈默青色的贴里(汉服的一种,上衣下裳,腋下系带的袍子),眼睛眯着,嘴角上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被人鄙视,陈默不怒反笑,心里乐开了花,扬起下巴,装出一副傲然的样子,眯着眼睛扫视朱翊钧:“看你穿着蟒袍,想来应该是外边不知哪家贵胄的子弟,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这里是内廷重地看到这一大溜宅子了么,住的可都是巨裆(高等的宦官),到了这块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翊钧顺着陈默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正好是冯保的宅子,微微一怔,居然被触动心事,长长叹息了一声。
。。。
第八章 巧应答帝君开怀()
“看你也是锦衣玉食,好好的叹什么气?”后世的赵昊辰是教高中历史的,那些学生们跟眼前的朱翊钧年岁不相上下,应付他们,他自认为还是很有经验的。见最初的冒险试探有效,他彻底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猜的没错,眼前的万历跟金庸鹿鼎记里的康熙一样,拥有一切,却没有一个可以卸下面具谈论心事的朋友。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朱翊钧白眼珠翻了陈默一眼,紧着问道:“倒是你,这么冷的天儿来这儿干啥?”
“看美女,”陈默实话实说,随即一叹:“可惜没看到!”
“哦?”朱翊钧果然来了兴趣:“说说,没准朕咱也认识呢!”
朱翊钧说漏了嘴,陈默听的清清楚楚,眼皮一跳,袖子里的手下意识的握紧,将脸扭冲慈庆宫的方向:“告诉你也不认识,你一个外廷的,连这边的规矩都不懂,人家身处深宫内院儿,你能认识?”
“你——”朱翊钧脸色涨红,深吸了一口冷气,成功压抑住怒火以后,发现眼前的小火者越来越有意思了:“少瞧不起人行不行?你知道咱是谁吗?慈圣老太后的亲侄子,万岁爷的亲表兄你老瞅那边慈庆宫的方向,想来心上人是那宫里的宫女儿,慈庆宫可是咱常去的”
“认识咱也不告诉你,”陈默打断朱翊钧,忽然转身,面露讶然,仿佛刚反应过来似的,瞪着朱翊钧说道:“刚才你说什么?你,你是”他一拍额头:“咱知道了,你是武清伯的长孙李铭成”(注)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用手捂住了嘴巴,表现的恰到好处,他突然感觉后世自己好像入错了行,要是从事影视,没准早就拿到奥斯卡小金人儿了。
“怕了吧?”朱翊钧笑起来两只眼睛弯的跟月牙儿似的,学陈默方才的样子趴在栏杆上,歪头打量。
“咱,咱才不,不怕呢,”陈默也趴到栏杆上与朱翊钧对视,少顷,颓丧的举手投降:“行行行,咱错了,咱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您了,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把今天的事儿告诉别人吧?”
陈默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的朱翊钧噗嗤一笑,但只是一瞬,随即便神色一正,扬起下巴,傲然说道:“那得看你的表现先告诉咱,你是哪个衙门的,姓甚名谁,别想唬弄咱,你眼眉中间有颗红痣,说不说真话,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陈默眉间确实有颗红痣,就长在两条眉毛的正中间,淡淡的,像女人用眉笔画的花钿。
陈默做出一副算你厉害的表情,其实心花怒放,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连关于慈庆宫琪姑姑的事情也没有隐瞒,最后小心翼翼的说道:“咱求你个事儿,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尤其是琪姑姑”
他其实不怕别人知道,后宫寂寞清苦,宦官宫女菜户(宦官与宫女结为夫妻一般的关系)者比比皆是,无论内外,早就习以为常,算不得什么犯禁的大事。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加深朱翊钧对于自己的印象罢了——明史记载后宫宦官十万,虽然有夸张的嫌疑,但后宫宦官数目庞大却是真的。这么多的宦官,想要出人头地比起那些学子们取中进士要难的多,今日机缘巧合,对他来说绝对是一次十分难得的机缘,当然要充分的利用起来。
朱翊钧没有顺着陈默的话说,反而一笑说道:“适才听你说陈矩给你起了个表字叫‘少言’,咱看你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有,适才你说大内的规矩,咱看你也不懂,‘少言,少言’,那陈矩对你倒是寄予厚望算了,看你岁数也不大,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
他见陈默面露懵懂之色,忍不住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说道:“咱还有事去慈庆宫,先走一步,有缘再见吧,”说着迈步走出几步,突然笑道:“思琪那丫头整天板着个脸,冷冰冰的,不知道让她知道有人暗地里喜欢会是个什么表情?哈哈哈”
“你说话不算数!”陈默高声道。
朱翊钧笑的愈加开心,边走边道:“咱答应你了么?你哪只耳朵听到咱答应你来着?”
“你——”陈默无语,含笑望着朱翊钧越走越远,直到背影模糊,才转身往高府走去。
陈默慢吞吞往回走,并未看到张鲸从树后转出,望向他背影的眼神,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内书堂,又称内馆,内书馆,司礼监书馆,是专门教育宦官的机构。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政权之初,鉴于历代宦官之祸,曾规定:“内臣不许读书识字”,但随着为加强封建皇权剥夺外朝官员权利的政治发展,后世皇帝们处理国家政务又不得不依赖身边的人员的协助,因而宦官机构不断扩大,最终形成二十四衙门这样一个庞大的规模。由于其中内宫监,司礼监等需要负责“御前勘合”以及内廷文籍等内容,势必需要一定的文化知识。因而,自从永乐年间开始,明廷开始指派一些外廷教官教育宦官。其后,朝廷对藩王,臣僚防范更为严格,对于宦官的依赖愈加严重,从而进一步加强对宦官的培训。据刘若愚记载,宣德年间创立内书堂,开始由大学士陈山教授,后来以词臣(翰林院的官员)任之。
内书堂隶属于司礼监,从新房街司礼监西门进入,向南有十几棵古朴高大的松树,松树下就是内书堂的大门。迎门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的雕像,门口左右楹联写着“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趲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字迹淋漓,银钩铁画,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陈矩带着陈默进入大门,先冲至圣先师行礼,这才领着他来到北边教习先生们休憩的地方。内书堂冬日辰时初(早晨七点)晨读,现在天刚蒙蒙亮,时辰尚早,教授学子的老师没还没来,屋里空无一人。
“今天是你第一天来内书堂学习的日子,该交代的昨夜为父已经交代过了,在这儿再叮嘱你一句,你们班上,有两人你要多加留神,一个是张德成,一个是李天佑,他俩都是张鲸的义子”
陈默心中一凛:张鲸?前几天他才知道,张鲸不但是司礼监的秉笔,还是内书堂的提督。他的义子,果然不好招惹。
注:明朝吸取前人经验教训,对与外戚防范甚严,后妃大多出身小门小户。万历的外族家族为例,外祖父武清候家境贫寒,知道女儿被封为皇妃,他才得到了伯爵的封号。但所谓伯爵,不过是军队中的一个名誉军官,除了朝廷举行各项礼仪时,可以位居前列以外,并没有特殊的权利,甚至俸禄甚低,不敷家用。李伟在京城中大做揽纳物资于仓库的经纪,原因之一即在于此。他有一个儿子,是慈圣皇太后的亲弟弟,身份却是大内的宦官,所谓“嫡长孙”李铭成,不过继子而已。
。。。
第九章 背文章风头出尽()
内书堂规矩,新入学子弟不得超过十二岁,陈默年已十七,本来已经超出了五岁,因为陈矩的关系,才得以入内,可见规矩一词,不过为那些无权无势之人而设,无论古今,皆是如此。
学生们的年龄小到**岁,大到十七八,有将近二百来人,按照年龄分为四个教室上课,以甲乙丙丁的顺序排列,陈默被分到了丁字,陈矩领他进门,满屋都是身穿青衣的半大小子。
能到内书堂读书的都是人精,见陈默被掌司大人亲自送来,自然上杆子巴结,一番争抢之下,一个胖子力气大,陈默被其拽到了身旁的座位,接着低沉的钟声响起,学生们纷纷回到本位,教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胖子小声问道。
“陈默,字少言。你呢?”陈默反问。
“真巧,”胖子面露惊喜:“咱也姓陈,名增,来自内宫监田公公府上,还没起过表字呢。”
田义?陈默脑海中掠过这个名字,侧头打量了陈增一眼,见他胖乎乎的笑的像弥勒佛似的,心说以后倒是要跟这人打好关系。等等,他突然感觉陈增这个名字也有点熟悉,凝神去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咳咳,嗯!”门外响起一声轻咳,教室内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一名身穿红袍头戴忠静冠的中年人徐步走进了教室。
明庭规定,四品以上方可穿红,见其衣着大红,陈默不禁瞪大了眼睛,心说内书堂的老师们不都是翰林院的低级官员么,这人堂皇而入,究竟是谁呢?
“王亮!”
随着中年人的声音,前排一名矮胖子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所谓治国必齐其家者”中年人起了个头,王亮开始顺着背了下去:“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是大学当中的一段,后世赵昊辰上初中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而王亮开头时还背的挺顺溜,背到:“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之后就卡住了壳,“桀纣,桀纣”了好几遍,终于在中年人的一声冷哼中停了下来,认命似的耷拉下了脑袋。
“‘从桀纣率天下以暴’到‘故治国在齐其家,一共六十三字,两字一板,饶你一字,三十一板,散学后去找提督领罚李天佑,你背!”
李天佑就是张鲸的义子,跟陈默一般年岁,是丁字班的学长,长相俊美,身材玲珑,站起身来,捏着嗓子似的背诵适才王亮背诵的那段,袅袅婷婷的样子,倒像个女子。
他背诵的倒是十分流畅,不过陈默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先皇隆庆身上,史载隆庆后期偏好男风,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孟冲就是因为给他找漂亮的小宦官而得以提拔的——今上不知有没有这种癖好?
不过当陈默再想到不久以后绵延数十年的国本之争,顿时哑然失笑:胡思乱想个屁,那朱翊钧要是真的喜欢男人,就不会为了一个郑贵妃跟外廷大臣对立那么久了。
瞎琢磨的当口,已经有好几个人背诵完了课文,中年人赏罚分明,就连张鲸另外一个义子张德成也因为背错了九个字而得了五板子的惩罚。
又过了几个人,轮到陈默,中年男人犀利的眼神望过来,声音冰冷:“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陈默,字少言!”陈默站起身朗声回答,并未发觉,随着穿越之后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丁丁,他的声音也渐渐洪亮宽厚了起来。
张德成跟李天佑都在前排,闻听陈默的声音,同时扭回了脑袋,看陈默一眼之后,二人对视,神色有些暧昧。
“学过大学吗?”中年人的声音冰冷依旧。
陈默谦虚回答:“学生在来内书堂前曾在高府书房当差,对此圣学经典早有耳闻,闲来无事偶有翻阅,不敢言学过。”
“可能背诵?”
“或可一试!”
中年男人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冷声道:“甚好,你就从‘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开始吧!”
“是,”陈默轻咳一声开始背诵:“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一段是大学后边的部分,后世赵昊辰上学时可以倒背如流,如今再次背诵,却起码间隔了十多年,本来还担心背诵不下来,谁知一开口,便如同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一字一段,犹似水银泄地,背诵完成,真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一边望向中年男人,陈默一边想:该不会穿越了一次,记忆力也变的好起来了吧?
随着陈默最后一个字落地,满教室的学生纷纷望向他,惊异艳羡,不及言表。总之一句话,到学头一天,他就出足了风头,相信经此一次背诵,内书堂内再无人不知他的大名。
陈增坐在座位上仰视陈默,胖胖的脸上洋溢着崇拜的光芒,只有眼底深处寒芒一闪而逝,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中年人的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微微额首:“背诵的还算罢了,都知道什么意思么?”
“听义父说,此文乃圣人门徒曾子所作,文辞简约,内涵深刻,学生见识浅陋,尚未领会其中内涵,还望先生教诲。”陈默将众人表现收在眼内,深悔孟浪,此刻再不愿出风头。
“你义父是掌司陈公公吧?总结的倒还不错,这篇文章确乃子舆(曾子姓曾名参,字子舆)先生所作,主要概括总结了先秦儒家道德修养的理论,以及关于道德修养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对今人做事,做人,立业等有很大的作用,是一篇学以致用,受用终身的佳作,值得经常品读。好了,先坐下吧,陈增,你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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