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温暖如春,朱翊钧只穿中衣,斜靠在炕头竖着的缎黄龙凤呈祥迎枕上,郑淑嫔穿的更少,翠绿稠裤,大红肚兜,香肩似雪,玉臂如藕,跪坐在朱翊钧脚下,正在轻巧的给他敲腿。
“内臣参加淑嫔娘娘,参见万岁爷!”陈默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磕头,故意将郑淑嫔排在前头,以博二人欢心。
“平身吧,臭小子越来越会拍马屁了!”朱翊钧果然一乐,郑淑嫔也噗嗤一乐:“少言就是会说话你胳膊有伤,坐到炕上来陛下,您是天下共主,平日里让人恭维惯了,今日臣妾排到了您前边儿,对不住啦!”
“爱妃开心就好!”朱翊钧宠溺的伸手揉了揉郑淑嫔的头顶,直起身来望向陈默:“先别忙着坐,你来的正好,朕有个差事交给你做。”
“万岁爷吩咐!”陈默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怕是你也听说了,冯保妄图谋逆,已被朕关进了东厂点心房,你去走一遭,赐他一条白绫,送他上路罢,朕不想再让他看到明天的太阳!”
这话怎么说的?莫非你迟迟不处死冯保,就等老子来呗?
陈默有些失措。没帮冯保,他已经十分愧疚,如今朱翊钧居然让他去处死冯保,简直是将他逼到了绝境。
“这不是让老子愧疚一辈子吗?要杀要剐随便,这他娘的算什么?”陈默忍不住问候了好几声朱翊钧的母亲,十分后悔,怎么就不趁机会真当了李太后的“上床太监”呢?
“怎么,你不乐意?”朱翊钧肃杀的声音将陈默从“精神胜利法”当中揪了出来,噗通跪倒:“奴才怎么会不乐意,不过既然冯保犯下了谋逆之罪,理当交由三法司审理处置才好,如此草率将其处死,世人愚昧,怕是要非议万岁爷,于万岁爷名声不利,内臣斗胆,还望万岁爷三思。”
所谓三法司,指的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个衙门,凡重大案件,例由这三个衙门联合审理,称为“三司会审”。而冯保的案子,真要如此办理的话,恐怕三司会审都不行,连同锦衣卫,东厂,都应该参与其中才对。那样的话,被曾经最信任倚重的太监谋反这事可就天下皆知了,绝非朱翊钧所愿。
之所以如此说,陈默除了不愿意亲手处死冯保以外,也是希望通过这番话,让朱翊钧改变想法,放冯保一马,也算报冯保知遇信任之恩——这其实是他此次入宫最大的目的。就算冯保之死改变了原本的历史,但是从他骨子里来说,他还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冯保死的。就像当初他不愿意用郑淑嫔的死来换取历史的改变,如今,他同样不希望用冯保的死来交换另一种历史。
他是希望改变历史,中兴大明,为了这个目的,他不会惧怕杀戮。但从根本上讲,他还是讨厌暴力的,假如有更趋温柔的手段,他宁愿被人惯以妇人之仁的差评,像春雨一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大胆!”朱翊钧没有说话,沉默了片晌,倒是郑淑嫔首先忍不住娇喝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望着陈默厉声道:“刚当了掌印,就敢质疑陛下的决定了?陈默,莫非你要抗旨么?”
陈默不傻,领会了郑淑嫔这番疾言厉色的话语当中浓浓的回护之意,但他处事自有自己的原则,只能歉意的望郑淑嫔一眼,勇敢的迎着朱翊钧审视的目光,朗声说道:
“奴才不敢抗旨,但有些话奴才不吐不快!”
朱翊钧眼睛眯缝起来,怪声说道:“看来朕还让你如鲠在喉了?说罢,朕倒想听听到底什么让你‘不吐不快’了?”
陈默也是豁出去了,一字一顿说道:“恕奴才直言,冯保不能杀!”
“为何?”朱翊钧双手握拳,青筋隐现。
郑淑嫔连连眨眼,陈默却视如不见,朗声说道:“冯保确实该死,可杀了他,天下人会怎么看万岁爷,怎么看太后娘娘?奴才敢问一句,万岁爷真的考虑清楚,杀了冯保之后的后果”
“放肆!”朱翊钧突然从炕上弹了起来,蹿到炕沿儿,一脚就将未曾提防的陈默踹了个趔趄,也将他后边的话踹回了肚子。
“冯保弑君谋逆,欺瞒帝躬,其罪罄竹难书,你居然还敢替他说话,陈矩都是这么教你做奴才的?”朱翊钧面色涨红,挥舞着手臂在炕上来回兜圈子,嘴里也不闲着:“你可知道,当年朕尚年幼,偶然醉酒,割了两个小火者的头发,冯保就告诉了母后,母后大怒,朕在她面前跪了足足六个时辰,才让母后消气。还有武清伯李伟,那是谁?那是朕的外公,见了冯保,冲他施礼,他居然连避都不避,他以为他是谁?永宁公主,朕一奶同胞的亲妹妹,朕跟母后爱若明珠,冯保呢?为了三万两银子,居然瞒着朕跟母后,让身患肺痨的梁邦瑞做了她的驸马,结婚当日就暴病身亡,让朕那可怜的妹子连男女之事都未曾经历便守了寡”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哈腰狠狠瞪着陈默,一字一顿问道:“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居然让朕放过他?还是,你真的早已投靠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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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伴君如伴虎(三)(首更)()
陈默脑袋嗡的一声,心道果然还是来了。不过朱翊钧话里的意思,又让他隐隐有些希望,难道他还不能肯定老子跟冯保的关系?
这让他瞬间冷静下来,跪倒磕头不迭,诚恳说道:“万岁爷冤枉奴才了,奴才生愿做万岁爷的人,死愿做万岁爷的鬼,刚才说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为冯保说话,实在是替万岁爷考虑,万岁爷明察啊!”他真的并不讨厌朱翊钧,甚至对他后来的遭遇十分同情,从心里上来说,更愿意跟朱翊钧一道中兴大明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所以,这些话倒是肺腑之言。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妾也觉得少言不可能跟那冯保有关系。”
郑淑嫔从来都不肯自称“臣妾”,如今突然从她嘴里听到这个词语,倒是让朱翊钧从沸腾的怒火顶端冷静了下来。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陈默,再望一眼跪在炕上自己脚边的郑淑嫔,皱了皱眉头,眯眼说道:“都起来吧!”
说着话他也坐回了炕上,扫陈默一眼:“朕愿意相信你,不过,有人说你跟冯保走的很近,每次见他,都要密谈很久。前两天你入宫,说是来见朕,其实是来见冯保的,冯保临走前甚至给你留话,说什么有要事跟你相商,现在,朕希望你能给朕一个解释。”
陈默这次入宫,心里一直抱着一个侥幸,可现在朱翊钧的这番话,一下子就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变做了云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矢口否认?恐怕说不过去。
虽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事到临头,陈默仍旧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生愿做朕的奴才,死愿做朕的鬼么?说话啊?”朱翊钧的脸上浓浓的都是嘲讽之色,深深的失望隐藏在眼底深处,甚至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
“张鲸跟张诚都找过朕,愿意替朕去处死冯保,朕之所以不答应他们,就是为了给你一次证明的机会,如今看来”
“万岁!”陈默突然打断了朱翊钧,再次跪倒在地上:“奴才也是没有办法啊!”他心乱如麻,只觉自己的穿越,根本就是命运的一次巨大的嘲讽:“没有冯保,奴才根本就无法入宫,没有冯保,奴才也早就丢了命,他对奴才恩威并重,寄予厚望,奴才却逼不得已之下背叛了他,本就已经畜生不如,如今万岁爷您又逼着奴才去杀他,根本就是要奴才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
“忘恩负义?”朱翊钧一阵冷笑,恨不得再踹陈默一脚:“难道朕对你的恩情都是喂了狗?呸,喂狗还知道冲朕摇尾巴,你狗都不如,来”
一见朱翊钧要叫人,生死关头,陈默急了,蹭的扑过去抱住了朱翊钧的腿:“万岁爷,求您给奴才一个机会,等咱说完,您再杀咱不迟,”说着根本不给朱翊钧说话的机会,直接就道:“万岁爷可知道,冯保早在多年前就开始秘密招收宦官,布局内廷?”
此话一出,朱翊钧顿时一怔,迟疑问道:“还有此事?”
有此一问,陈默略微安心,将冯保广插暗手,布局后宫的事情大致讲了一番,其中也提到了本体入宫的始末,最后着重叙述了冯保指示本体盗取高忠御马监监印之后的事情,包括最后那次见冯保,冯保用手铳指着自己逼自己做出选择,最终又放了自己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除了自己灵魂穿越没说以外,几乎毫无保留。
这是他这几天琢磨出来的对策,实承其事。只要朱翊钧摊开了问,说明人家早就有了证据,再若抵赖绝对是不明智的选择,反倒不如光棍一些,来个竹筒倒豆子,搞不好还能换取一个实诚的考语,抓住一线生机。
“一头是恩比天高的万岁爷您,一头是义重如山的恩公(这个形容好像不怎么贴切,不过,冯保十分欣赏陈默,乃至于在最关键的时刻竟然也能放他一马是不争的事实,恩公,义重之说倒也能说的过去。好吧,其实是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形容了),您让奴才怎么选?选冯保?您胸怀大志,天纵英姿,跟他走就相当于至大明未来于不顾,也对不起您跟太后娘娘对咱的知遇之恩。选您?冯保本就是奴才的主人,无异于卖主求荣,为世人所不齿。奴才实在是两难,只能两不相帮”
“那万一要是冯保成功了呢?”朱翊钧不为所动,冷冷问道。
“万岁爷天命所归”陈默张口结舌,迟疑半天冒出这么一句,却也知道此话说来好听,其实都是虚言,说了跟没说一样,只能黯然低头,不敢再看对方。
“好,就算你左右为难,前事朕可以不再追究,但人这一生,不可能永远蛇鼠两端,脚踩两只船,想要让朕继续相信你,你就做个了断,去杀了冯保,日后你依然是朕的臭小子,朕依然是你的小爵爷。”
初次相遇的遭遇对于朱翊钧来说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身为九五至尊的他,头一次体会到了朋友的感觉,就如同郑淑嫔一样,陈默所带给他的,是平等,是新奇,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而他却偏偏从未体会过的经历。这也是他暴怒当中,仍旧能够容忍陈默的直接原因,是他的底线——如果陈默根本就不在乎那一份特殊的友情的话,他又何必心软何必强求?
“少言,陛下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赶紧答应?难道你真的让陛下杀了你才甘心?”郑淑嫔终于插上了话,俏目圆睁,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陈默,恨不得伸手去按他的脑袋。
是啊,朱翊钧堂堂天子,姿态已经放的如此之低,老子还犹豫什么?
陈默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答应下来,万事大吉,不答应,就是彻底决裂,就是死。可他就是无法点头,因为他知道那天冯保放过自己的行为多么的不容易,因为他不想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丈夫所为——就算冯保必死,老子也要求一个问心无愧——他终于找到了这两天自己烦恼焦虑的原因,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愿意冯保死。
“小爵爷还记得当初奴才被张鲸陷害,关入‘点心房’差点送命的事么?”沉默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一句话,就将朱翊钧拉入了回忆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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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伴君如伴虎(四)(二更)()
“那一次,若不是万岁爷突然出现,奴才早就被那些混账们弄没了小命,当时奴才便发誓,要效忠万岁爷一辈子。”说起这些时,陈默忍不住有些伤感。
造化弄人,谁也想不到,一段十分难得的君臣知遇居然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就连怒火中烧的朱翊钧,听到这里,都不禁有些感慨。
但这并非陈默的本意,他收拾情绪,继续说道:“万岁爷可还记得当时您盛怒之下,让人去叫冯保,却被奴才阻止的事情么?奴才哪里是不想深究,实在是担心大晚上的万岁爷身处东厂,冯保铤而走险啊。”说着一顿,他换了口气,也不管朱翊钧的反应,继续说道:
“后来事实证明奴才多心了,冯保也到了,却未做出奴才担心的事情那可是他的大本营,多好的机会啊,若他真的想造反谋逆,怎么会错过呢?”
朱翊钧这才听出陈默的弦外之音,冷笑一声:“你说他为什么会放过?朕来告诉你,因为事发突然,他根本就没有准备,若真的让他做好了准备,他绝不会对朕心慈手软。”
陈默瞧朱翊钧一眼,见其怒火根本不加掩饰,关键时刻,他居然噗嗤笑出了声。
“为何发笑?”朱翊钧被陈默笑糊涂了。
你刚才都暴怒成那样了,啰哩啰嗦一大堆,冯保在你面前你恨不得咬死他,老子居然还妄图告诉你冯保造反也是逼不得已,老子是吃错药了吧?
陈默是被自己的愚蠢逗笑了,可这能告诉朱翊钧么?
“奴才是在笑自己,万岁爷都抓住冯保谋逆的证据了,奴才居然还在这里替他说话。”答案是肯定的,对待朱翊钧,陈默一直不循常理。
“这么说,你是答应去处死冯保了?”朱翊钧的怒火终于小了一些。
其实男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类似于男女之间的感情,付出多的一方,一旦得不到与付出成正比的回报,便会不甘心,朱翊钧对陈默就是如此。因为他自认为对陈默太好,所以陈默就不能背叛他,所以他就希望用事实来证明。这是他非但不杀陈默,还要给陈默一次机会的根本原因。
陈默自然猜不透朱翊钧的心理,再说,就算他真的能猜透,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上,谁也不敢保证朱翊钧会不会失望至极,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好,既然朕留不住你的心,那朕就毁了你。
此情此刻,陈默根本就没有任何依仗,更无任何定能安全度过的把握,所行所说,不过是遵循自己的良心罢了。
他摇了摇头,诚恳的望着朱翊钧的眼睛:“万岁,冯保不能杀,即使要杀,也不应该在此刻。”
朱翊钧无语,左右巡视,发现旁边炕桌上摆着茶盏,抓起来狠狠砸向陈默。
这次陈默留了神,一侧脑袋躲了过去,却未退缩,挺直了身子说道:“万岁息怒,听奴才说,杀了冯保,必陷万岁,先皇,乃至两宫太后于不利的境地您想啊,冯保的权利是谁给的?是隆庆皇爷,是两宫太后,是万岁爷他的罪状最大就是谋逆,其它虽也罪大恶极,却不及于死,偏偏那谋逆之事,却根本就不能提。何也?提之,天下臣民会怎么想万岁爷您?要知道,他可是您最为信重,称‘大伴’而不名的人啊!”
这话方才陈默就隐约提了一句,不过当时朱翊钧正值盛怒,并未留意,此刻听了,不禁陷入了沉思。
郑淑嫔面色本来十分担忧,此刻却有些茫然起来,瞥向陈默的目光,十分耐人琢磨。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救冯保啊?”默然良久,朱翊钧忽然深深的叹了口气。
陈默干脆点了点头:“为万岁名声着想,冯保确实不能杀。再退一万步,冯保毕竟有恩于奴才,如今走到这一境地,于情于理,奴才都该尽一份力这是奴才的真心话,万岁爷要杀要剐,奴才随您处置。”说完他膝行退后两步,将头深深的扎在地上,再不起身。
“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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