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心说这张鲸果然小心眼儿,误打误撞的,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么一个敌人呢?不知道还有没和解的可能?
有此想法,倒非陈默软弱可欺,实在是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若想发展顺利,只宜广结善缘,最怕多树强敌。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未来如何,还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左右的了的。
朱翊钧噗的将漱口水吐在孙德胜递上来的精致痰盂里,又让旁边站着的宫女儿用热乎乎的白毛巾细细的擦了脸,长吁了口气,坐回炕沿儿上,一边端起热腾腾的奶茶轻啜,一边随意的说道:“既然陈默牵扯到钉钉子事件当中去了,无论冤枉与否,在事情查清楚之前,内书堂总归是不宜再去了。这样,先过来伺候朕两天吧既然与朕相识,便是有缘,朕也不能太吝啬了,嗯,你才十七,先提个奉御”
他沉吟了片刻:“在东厂也兼个差事吧,张鲸,你安排一下,回头朕再跟大伴通个气!”
陈默一怔:完了,昨夜还想着跟陈增出京,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这下怕是走不成了。不过他倒也没有太过失望,昨夜临死之际,他已经想通了许多,如今眼瞅着大展宏图在望,即使裤裆内的危机仍旧没有解除,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张鲸面色数变,神色复杂的扫了陈默一眼,磕头如宜:“老奴遵旨!”
“嗯!”朱翊钧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行了,你事儿多,用不着跟前伺候,先退下吧!”又望向陈矩:“万化,那些宫女们表现如何,好管束不?”
陈默得了个彩头,虽然身份只比小火者高出了一个级别,却乍然成了朱翊钧的贴身太监,顺带着还得了东厂的差事。陈矩是明眼人,一下就明白了朱翊钧藉此敲打张鲸的用意,心中说不出的痛快,面上却不动声色,本本分分的回道:
“回万岁爷,那些宫女们还好毕竟都是各宫娘娘们调教出来的人,聪明伶俐,知进退懂分寸,倒好像比那些小宦官们还好管束一些。”
“如此甚好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去内书堂吧,再坚持些日子,朕委派你个好差事!”
“谢主隆恩!”这下陈矩再也矜持不住,慌忙跪下谢恩,待朱翊钧示意他起身,冲陈默使个眼色,这才悄悄的退了下去。
伺候人是宦官们入宫就要学的本事,陈默能入陈矩法眼,自然是个中能手。眼见得朱翊钧将张鲸和陈矩都打发了走,很快便进入了角色,忙着伺候朱翊钧束发。
旁边孙德胜见朱翊钧没有表示,只能讪讪的退了下去。临走前望了陈默一眼,意味深长,可惜陈默背对着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手艺还不错嘛!”陈默用银梳子细心的帮朱翊钧梳理头发,完了还用手指在他印堂百会风池大椎等穴位上按摩,力道适中,让他很快就一扫疲惫,精神焕发,忍不住夸奖了一句。
陈默没吱声,心里却暗暗感激本体多年的打磨。
“想什么呢?”朱翊钧没话找话,心里还在纳闷,朕这么护着这小子,怎么连个恩都不谢?莫不是高兴傻了吧?
“万岁爷赎罪,小人现在还跟做梦似的呢”陈默仿佛知道朱翊钧的心思似的,巧不巧的就冒了这么一句。
朱翊钧暗笑之余,忍不住打断了他:“什么小人不小人,以前不知道朕的身份,如今还这么自称?”
难道学冯保跟张鲸,自称“奴才”?
陈默颇有些不甘愿,正自踌躇,便听朱翊钧又道:“现在你好歹也是个奉御了,还有了东厂的差事,也算有点身份了,以后就自称内臣吧。当然,没人的时候,自称‘咱’也没关系,朕不罪你!”
“谢万岁爷!”陈默大喜,倒比昨夜被朱翊钧从鬼门关拉回来还要开心似的。
“先别急着谢恩,知道朕为何要你兼个东厂的差事么?”
“这”陈默当然知道朱翊钧此举的用意,却也明白此刻不宜显摆,迟疑了一下说道:“内臣愚钝”
“你小子少给朕装糊涂!”不想朱翊钧不客气的就打断了他,恰好陈默给他戴好了乌纱翼善冠(大明皇帝常服皇冠的称呼,即乌纱折上巾),便即起身,一边往殿外走,一边说道:“一会儿你去找大伴,让他在东厂给你安排个司房的差事,然后再去文华殿寻朕!”
文华殿是日讲和经筵的地方,经筵只在春秋二季,如今隆冬,只有日讲。万历的日讲日期是已故的张居正亲自规定并得到两宫太后支持的,每月除三六九日上朝以外,皆是日讲之日,十年以来,除特殊情况,从无延误。
陈默算了下时间,突然愣住了。
原来已经是腊月初一了。假如他的记忆不出差错的话,再过七八天,张鲸暗中支持,张四维申时行主持的倒冯行动就要因一个叫李值的御史的奏折拉开帷幕,而倒冯的成功,很快就会延续到长达数年的倒张行动上去,到那个时候,由于万历的纵容,言官们的力量将不可控制,为日后长达数十年的国本之争埋下祸根,再然后
陈默不敢想下去了,已经坚定了中兴大明宏愿的他只想到国本之争,便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行,老子一定要改变这一切,最起码,不能让冯保彻底垮台,黯然退出。”他用力握紧拳头,出了大殿,冒着呼啸的寒风,直奔冯保的值房。
北天,乌云压境,旱了一冬的京城,倒像是要下雪的节奏
。。。
第三十五章 明知不可为()
前文介绍过,冯保的值房离着养心殿不远,就在忠义室旁边,十分好找,陈默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寻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只见三间砖木结构的小屋,跟周遭高大雄伟的建筑一比较,显得是那么的不起眼,对于冯保,不禁又多了一些佩服。同时也有一些不解:既然你选择值房时这么低调,其它事情上,怎么就不知道收敛呢?
其中原因,恐怕也只有冯保自己才能说的清吧。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也不一定。
冯保是个权利**十分重的人,加之人上了年纪觉就少,除非有特殊情况,不然的话,每天都会很早就赶来值房处理公务,今日也不例外,陈默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批了十多本折子。
值房东西房都有大炕,有专人负责打理,通报得到允许之后,一进门,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让手脚都快被冻僵的陈默顿时一阵舒泰,忍不住又暗暗羡慕了冯保一把。
东间炕尾摆着张炕桌,黑漆漆的颜色,看不出什么材料打造,造型古朴简洁,上边摞着许多奏折。奏折后边,冯保花白的长眉毛下戴着个老花镜,笔直的端坐着,只穿一件单衫,手握朱笔,正一丝不苟的写着什么,听到陈默进来也没有停笔的意思。
陈默不敢打断,跪倒在地,默默的等待,还好靠近火炕,地上并不凉,倒不算多么难熬。他甚至大胆的将手按在火炕边上取暖,有高高摞着的奏折遮挡,倒不虞被冯保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冯保终于住笔,望向陈默。从他的方向,也只能看到陈默的脑瓜顶,知道对方跪着挺老实,严峻的面色不由松快了一些,问道:“不好好在高府待着,怎么跑大内来了?”声调却十分严肃。
“回老祖宗,小人是跟义父赶着进来谢万岁爷搭救之恩的,正好碰见了内书堂提督张公公,万岁爷说了,小人青白未明,不宜再去内书堂,在查明情况之前,让小人先伺候万岁爷”
“什么?”冯保豁然动容。倒非他大惊小怪,实在是自从当年孙海客用被他逐出大内以后,朱翊钧身边负责伺候的宦官都是轮流,再未出现过长期贴身的宦官。
“老祖宗,有什么不妥么?”陈默从冯保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对方的惊讶,忍不住好奇问道。他虽然自诩通史,也继承了本体的记忆,可本体从未进入过大内,这样的小事又从未载入史册,对此中关节,自然不甚了了。
“没什么,”冯保摇了摇头,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从炕桌后边挪到炕沿儿:“起来吧,地上怪凉的。能贴身伺候万岁爷是你莫大的机缘,小心伺候,莫辜负了你来找咱家何事?万岁爷有口谕么?”
按着封建王朝的惯例,朱翊钧临走前的那句话绝对算的上是口谕,照规矩,冯保是要跪听的。只是如此一来,便显得陈默有些托大,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摇了摇头:“算不上口谕吧?万岁爷只是让小人来告诉老祖宗,让老祖宗在东厂给小人安排个差事”
“东厂?”冯保呼吸一岔,如同喝水被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陈默连忙上前,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又端过炕桌上的茶碗递给他。
冯保接过茶碗狠狠灌了一口,缓缓咽下去,渐渐的止住了咳嗽,面上却有些挂不住:“今早出来穿少了刚才你说什么?万岁爷真的让咱家给你在东厂安排个差事?”
“是,万岁爷说了,最好安排个司房。”
东厂乃永乐所创,全称叫东辑事厂,与锦衣卫并称厂卫,据说是最早的国家特务机构,只对皇帝负责,权势之大,甚至凌驾于锦衣卫之上,是除了司礼监各部门以外,宦官们最向往的地方。
东厂的最高领导是提督东厂的掌印太监,曰厂公或者督主;掌刑官一员,惯例由锦衣卫千户担任,曰大档头;贴刑官一员,惯例由锦衣卫百户担任,曰二档头。其余下设掌班领班司房等四十余名,档头办事百余名,分子丑寅卯,戴圆帽,穿白靴。番役千余名。
其人员绝大部分由锦衣卫择优选拔,唯一司房职位,因为打理文书,职权重大,基本上由皇帝更加信任的宦官担任。朱翊钧指明让陈默领司房差事便是为此。
对于这一点,冯保倒是不惊讶。既然让陈默来东厂,若是安排别的差事才叫奇怪。他所惊讶的是,陈默小小年纪,究竟何德何能,居然让朱翊钧如此重视?乃至于贴身伺候不算,还来东厂担任要职?
不过陈默不同于孙海客用,属于他冯保一系,对于这样的事情,他也只是惊讶了一瞬,很快就被惊喜取代,有种走夜路踢到金元宝的感觉:“看来万岁爷还挺器重你。来东厂打磨一番也好,有咱家在,没人敢欺负你你不是一直在高府么,怎么认识万岁爷的?”说到最后,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
这事儿陈默已经跟陈矩讲过一遍,也没啥隐瞒的必要,闻听冯保探问,他便老老实实的将自己与朱翊钧结识的经过大略的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冯保长长的眉毛跳动了两下,喜笑颜开的望着陈默:“万岁爷心思难测,能与你有此缘分,倒真是异数,你可得好好把握,不可辜负才是!”
“小人明白,只是小人年轻愚笨,从未想过骤然之间有此机遇,现在这脑子里还浆糊似的,还请老祖宗指点指点,小人感激不尽。”
这番话是题中应有之义,陈默上道,无师自通,很自然的就摆明了自己的位置。
冯保对陈默的态度很满意,细长的手指捋了捋长眉毛,沉吟着说道:“要说指点么,其实也就两个字,曰‘忠’,曰‘义’,待上忠为首要,忠心耿耿,乃吾辈立身之根本。待友为义,多结善缘,少树强敌,自然无往而不利。”
“老祖宗教训的是,只是小人有一事不解,不知老祖宗能否为小人释疑?”
“哦?说来听听!”
“老祖宗适才讲待上曰忠,近来小人读史,尝见越王勾践世家中有一句‘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事主以忠,却落得个自刎而亡的下场,不知何故?”
“大胆!”冯保豁然起身,双目喷火,如山威势铺天盖地而来,盯着陈默,目光有若伺机而动的鹰隼
。。。
第三十六章 逆势而为()
陈默手心捏着一把冷汗,却未丝毫退缩,勇敢的迎着冯保的视线,朗声说道:“非是小人大胆,有些话实在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冯保长长的眉毛飞快的跳动了两下,眼睛眯缝起来,冷冷打量陈默,见其神色坦然,毫无畏惧之色,忍不住暗暗叫了声好,心说这小子年岁不大,倒是挺有骨力,日后多加栽培,是个栋梁之才。
只是想虽如此想,他的脸上却绝不表现出来,沉默良久,方才坐回炕沿儿,冷冷说道:“说吧,咱家倒要听听,究竟是块什么骨头堵在你的喉咙里。”说到此处,他蓦然发现陈默的咽喉有些微微的隆起,眉毛下意识的便跳了一下,初见陈默时的犹疑忍不住再次掠过了他的脑海。
“老祖宗可知,大祸眼看就要临头了么?”陈默早就忘了多了团祸根,身体也要跟着发育的事情,沉浸在满腔沸腾的热血之中,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冯保的异样。
陈默这句话犹若一道惊雷,瞬间将冯保从遐思中拉回到现实当中。这已经不是陈默第一次出此惊人之语了,头次见面,他便用一番关于君权的论述戳到了冯保的痛处。
蹬鼻子上脸是吧?老虎不发威你小子拿咱家当病猫是吧?
冯保的火一鼓一鼓的,换做别人,早叫人将其叉将出去,乱杖打杀了,面对陈默,他却好像忘记了自己司礼监掌印的身份,明明气的要死,却偏偏想要听听陈默说些什么。
“祸从何来?”默然良久,他到底还是将翻腾的气血平复了下来,缓缓问道,一字一顿,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重若千钧。
“近日外廷弹劾内阁辅臣张申两位的折子颇多,是老祖宗的意思吧?”陈默明知故问,接着不等冯保回答便又道:“老祖宗别推拒,满朝上下,内外廷有一个算一个,只有老祖宗您有这么大的手笔。”
“是又如何?”冯保阴声问道。
“前番小人已经提醒过老祖宗今上天纵英姿,腹藏沟壑,断不许君权旁落,老祖宗好像没有放在心上吧?”陈默这话,有些居高临下指点晚辈的意思。
冯保却出奇的没有动怒,而是说道:“万岁爷想亲操政柄,咱家岂会不知?尔不过黄口小儿,岂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张鲸何人,不过万岁爷潜邸一奴才耳,只因太岳(张居正)故去,万岁待咱家态度有所转变,便以为有机可乘,居然敢指示手下盗取万岁手串,推祸于咱家。如此行为,若不强势反击,那些平日便嫉恨咱家的人岂不群起而效仿?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冯保好像有些累了,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道:“话再说回来,年初今上欲授咱家伯爵,只因张蒲州(张四维)与申长洲(申时行)从中作梗,坏了咱家好事,此仇不报,下头人早有看法,今番一并了了,岂不一举数得?”
冯保终于住嘴,望着陈默,神色十分复杂。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陈默说这些,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早就明白自己在玩火吧?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近半年来失眠的原因,心头仿佛被移走了一块巨石,浑身都轻松了起来。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陈默脑海忽然掠过这么一句话,恍然间发现,其实一直以来自己都将冯保看的过低了。人家根本不是没脑子,实在是树大招风,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许多事情,根本就由不得他做主。
“老祖宗说的是,只是,依小人看,老祖宗还是过于急切了。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话自然是没错的,不过您忽略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不知不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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