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婵依旧还是整日坐在行宫之内,磨墨解问,乐个自在。她的女儿身暴露之后并无引起猜忌怀疑,却是因为为民除害,救下了童子数人而名声大振。村中乡里,皆是当作神仙对待,恭敬虔诚。
这样的日子又是过了将近数月。这日杨婵正伏在案几上小憩,却听檐铃震荡,叮当脆响,大殿轰然。翘首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公子翩翩而入,手摇羽扇,风流倜傥。行宫之内香客们交头接耳却是谁也不认识此人。
只见白衣公子面相高雅,却像是书香门第豪门世家之人。站在众香客中,此人犹如剑啸出鞘,鹤立鸡群,浑然一股超凡脱俗之感。叫杨婵也是怦然心动。
来人上过香火,徒自转到了杨婵眼前。如此近距离的看着这位公子,杨婵也是不由的痴了,心道: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俊貌之男子。正想着却见山风穿堂,一股淡淡的鱼腥味飘过,刺激出了一身疙瘩。
正纳闷不解,却听白衣公子淡笑行礼:“女道长辛苦了,在下是唐关人氏,神游至此听闻翠屏山上哪吒行宫有求必应,特来参拜。”杨婵皱紧了眉头,脸上带笑,却是没有说话。
但见白衣人神情古怪,拣句挑字的和杨婵搭讪,眼睛中却是躲闪飘忽,娇柔谄媚。怎就活脱脱的贵公子竟是生成这般脾性,当真叫杨婵不敢恭维,初始的绝伦印象大打折扣。
这位公子极善言辞,嘴语连珠,句句不落歌功颂德,将杨婵的至善至柔大夸特夸。杨婵不好推脱,本想应付了事,也不强求。却听白衣公子谈天说地,竟是与自己讲起了天下四海,五湖山川的奇闻趣事。此人自称行游天下,足迹遍布四野荒岭,知晓天文地理,精通阴阳八卦。总之,是将自己好生的吹嘘一番,旁人皆是暗自嘲讽,只道此人厚颜无耻编着幌子以博杨婵好感。
却见杨婵起先不以为然,偏头侧脸,强颜欢笑。突然惊闻一句“鄙人游遍云荒四海”,她好似想起了什么,悠然回望,将正在进入角色的白衣公子吓了一跳。
“怎么?哪里说错了吗?”
杨婵轻轻摇头,鼻息一缓,低道:“先生你去过桃山吗?”
白衣人忖然苦思,绞尽脑汁也是对这“桃山”毫无记忆,脸上迷惑嘴中却振振做声:“当然,桃山吗,我曾经去过那里。也就是一座山,几条河,很不显眼,没多大留意。”杨婵本就随意一问,却听此人回答的胸有成竹,心下惊疑,急道:“先生,你当真去过?”
“我从不骗人。”
“请问先生,这桃山在什么方向,离此几许?”杨婵的急迫赤裸裸的写在脸上,倒是叫人看了心疼。白衣公子也是没想她会如此重视,喉间打混,含糊道:“这个,这个桃山吗,因为它是在太普通了,还真没留意。怎么,你为何对它这般关注?”白衣男子突然直视着杨婵,眼神凌厉,好像要透视一般。
杨婵恍若未见,俏脸寒霜,思绪陷入了一阵顿滞之中,只听她轻唔一声,点头道:“我要去桃山找人。”
白衣公子剑眉倒立,像是受惊不小,双眼聚焦小声问道:“是什么人让你如此急切。亲人?”杨婵被点中软肋,竟是悲从心来,一股酸意直抵鼻尖。只见她无助的点头叹息:“是一位很久不曾谋面的至亲之人。”却不知道为何会向一个外人透露这般秘密,待杨婵猛地从回忆中惊醒时,却见白衣人正站在面前一脸难以捉摸的笑容。
杨婵这才嘲笑自己的愚昧,都是因为思母心切却是掉进了这样简陋的谎言。静下心一想,白衣人的“神游九洲”却是漏洞百出,分明就是某个纨绔子弟为讨好自己苦心积虑编策出来的,根本不值一信。
见杨婵摇头苦笑,将头转向别处,白衣人心中一紧,吐声道:“要是我真的知道这桃山位置呢?”杨婵惊疑回视,男人的眼中蕴含着一片浑浊的深潭,泛着朦胧的神秘感,深不可测。
宁可信其有。杨婵故作惊讶,示意对方继续。
却见白衣人甩甩衣袖,平静道:“路上听闻女仙手上有一件神家法器,日夜玲珑,在下对此颇感兴趣。不知可否赏眼?”醉翁之意不在酒,杨婵终于知道原来这个陌生公子却是为了宝莲灯而来。宝莲灯法力无边,造福方圆百姓确实也是声名鹊起,平日里便有多少翠屏山百姓想要一堵神器真身。杨婵默语不言,见白衣人信誓旦旦,倒也不去怀疑。
“宝莲灯离开了我对于你们来说不过就是一盏无用的琉璃饰品,我怕你会失望。”却见杨婵从袖中取出神灯,毫无戒备,“看看无妨,但你一定要告诉我桃山位置所在。先生,这对我很重要。”几乎是在哀求了。
白衣公子却像是失魂一般,双手来回在宝莲灯上磨蹭,嘴中啪嗒作响。以手抚去,但觉一片冰晶透骨,质地硬滑,却是不见与寻常家什有何区别。杨婵眼见此人眼神迷离失散,不由轻嗯一声,再三催促想要问到桃山下落。却见白衣人不耐烦的连连摆手,竟是将杨婵一把推开,仰天大笑。
耳边传来一声龙吟,腥味弥漫,一条灰影横扫而过,风卷残云般的将整座行宫搅的天翻地覆。白衣公子宝贝到手,脸色突变,竟是幻化成了袁阔臣模样。恶蛟阴谋得逞,迎风屹立在香台之上,放肆高笑。
却见杨婵怔松木立,眼睁睁地看着宝莲灯被袁阔臣摆弄试玩,凭地没了脾气。恶蛟自从上回吃了大亏之后,却是没有离开此地,他变成乡民样子在翠屏山下混迹了数月之久。几个月来,却是摸透了杨婵的生活作息,也是在数个夜晚窥见杨婵用宝莲灯替百姓治病圆梦,于是他得出结论:杨婵所依靠的仅仅是宝莲灯的天生神力,一旦失去神灯,她也不过是三年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片子。只要设计夺走宝莲灯,占有这个小美人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一条并不算高明的计策横空出世。装扮成阔少豪门,抖擞精神,变换模样,巧言令色乘机夺取宝莲法器。袁阔臣自觉天衣无缝,却不想这次的成功不过是歪打正着,说中了杨婵的痛处,以致于她求知心切失去了防范之心。
恶蛟不可一世的站在高处,踢倒了一尊香炉,漫道:“小娘们,看看你爷爷是谁。现在宝莲灯在我手上,我要你怎样就怎样。”却见行宫内其他香客惊慌失措,尖叫狂奔。袁阔臣听的心烦,刚要动手却听杨婵阻止道:“放他们走,我们的事不要牵连无辜。”
袁阔臣吸吮着自己的手指,享受般的点点头,指着杨婵道:“这个‘我们’用的好,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我权且放过他们。还不快滚。”最后一句是冲着香客们吼去的。那些乡民哪里敢做停留,脚下乱步,一哄而散,眨眼间便逃个精光。却见袁阔臣瞳孔放大,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外指指点点,愤愤不平道:“这算什么?杨婵你告诉我这算什么?你平日里为了他们忙死忙活的,现在到了关键时候竟然跑的一个不剩。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人家都不要你了。”声音抑扬顿挫,拖的老长。
杨婵倒是平静下来,眼波流转,出奇的镇定。
眼见小美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袁阔臣动了慈悲心肠,拍拍胸脯道:“杨婵,哥哥我今天不是来闹事的。我不想伤害你,我保证只要你跟了我以后荣华富贵,你要什么我就给你抢什么。天下没有我抢不到的东西。”大放厥词,真是厚颜无耻的可以了。杨婵还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见美人含笑不语,袁阔臣更是陶醉其中,将自己的仰慕迷恋之情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说到最后竟像是要下跪乞求得到杨婵的爱怜了。
女子却是冷静的很,等袁阔臣自作多情废话完毕之后,她才没齿微笑,轻道:“可以将宝莲灯还给我了吧。我要生气了。”
好一句“我要生气了”,竟是叫袁阔臣全身酥麻乏力,浮想联翩。心道:美人就是美人,连生气时也不忘面带笑意,这辈子能够得到她,老子圆满了。
“美人,你生气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哥哥我倒想见识见识。”恶蛟淫笑垂涎,目光一刻不停的在杨婵身上来回游离。却见杨婵收起笑容,脸若冰霜,茫茫然间竟是散发着一份高傲冷艳,叫人难以自持。
“来来来,叫哥哥好好疼你一番。”袁阔臣几乎已经开始妄想意淫起来,手指弹去,门窗自闭。偌大的行宫之中,只剩下了他与杨婵。与美人独处,孤男寡女的,是必须要出点事情才算对得起自己风流采花的名号。
却见恶蛟飞身探向杨婵,眼看就要撕去道袍,只听一声“着”,措不及防之下,袁阔臣竟是踢中虚空跌了个满嘴尘灰。杨婵轻盈退步,指尖轻点,好似隔空弹琴一般,道道冥蓝字符尖啸飞出,穿透在袁阔臣身上,犹如万蚁蚀象,奇痒难忍。
却不知道离开了宝莲灯,杨婵照样拥有着不俗的修为,自己大意之下竟是率先中招。这叫袁阔臣很是恼火,但觉脸面尽失,跳将起来大喝道:“你姥姥的,连未来夫君都打。”说罢扬起手中宝莲神器,催动法力,大吼一声:“宝莲灯,给我上。”
万籁俱静。
袁阔臣鄙夷的望了一眼神灯,又是加重了几分音量:“宝莲灯,给我上!”
依旧没有动静。宝莲灯沉睡在袁阔臣手中,失去了润滑光泽,黯黯寂寂。却是听见杨婵善意的提醒:“我说过了,它只听我的。”恶蛟惊慌抬头,心神大乱,却见杨婵缓缓抬手,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来。”
宝莲灯迸发出了无尽的力量,挣脱除了袁阔臣之手,径自飞向了杨婵。
“你姥姥——”袁阔臣千算万算却是想不到这宝莲灯竟然还是件认主的神器,自己不懂窍门不识法决,当然是要吃亏受罪。却见宝莲灯回到杨婵手中,立刻金光四射,沉自轰鸣起来。行宫之内灼光漫漫,四窗紧闭,袁阔臣逃无可逃。
“别,住手。”恶蛟但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提到了空中,悬浮在当下手舞足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婵步步逼近,大叫道:“女仙饶命,饶命啊。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如果是单纯面对杨婵,袁阔臣还有拼死一战的决心。而眼下面对法力无边的宝莲灯,自己当下就没了脾性,连声求饶,就差哭爹喊娘了。
杨婵并不理会恶蛟,从一旁走过,扶起了被踢落的香炉,又是仔细检查一番哪吒的金身塑像,但觉无碍后这才长舒口气,蓦然回望袁阔臣。只见她凝视许久,突然娇怒喝道:“我最恨别人骗我。”袁阔臣咽了口唾沫,在他这个角度刚好能够俯视到那双坚毅烁亮的眼睛,他嘴中低估一番:“老子这次不小心着了道,下次一定搞定你……”正喃语间却感到身子一倾,竟是在空中打了个圈,兀自倒立过来。一时间气血冲顶,窒息难耐。
杨婵侧过身,直视着袅袅升烟的香炉火烛,淡淡道:“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却是叫袁阔臣吓的七窍闭塞,大喊“奶奶”。其实杨婵不过是吓唬而已,真叫自己动手也是心有不忍的。
袁阔臣苦叫不堪,眼见这个冰山美女动了真怒,自己小命不保,合手做拜,大叫饶命。正僵持间却听袁阔臣突然忙不迭道:“你别杀我,我知道桃山在哪。我真的知道。三年前我路过一处山界,那里的妖精说天上掉下一个桃子阻去了山河纹路。听说那个桃子不久后就变成了一座大山。我想这个桃子变得山应该就是桃山了。我说的千真万确,如有欺瞒,天打雷劈。”情急之间,袁阔臣倒是真的想起了关于桃山的蛛丝马迹。这一番吐白,叫杨婵吃惊不小。
桃子化作大山。听起来,这倒是神仙才做的事情,杨婵默视恶蛟,知道这次袁阔臣所言不假,便切声问道:“那这桃山又是在哪?”袁阔臣抬起头,一脸无辜道:“我忘了……”
宝莲灯红芒大盛,将袁阔臣在半空中来回翻转,直晃的他眼冒金星口吐白沫,连连大叫:“好像是在灌江口以北……以北千里之外……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了……我的姑奶奶,你快住手,晕死我了……”
宝莲灯这才旋自安静下来,囚犯扑通一声落在了地上。袁阔臣但觉金花四溅,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了数十个杨婵,正挣扎着站身,却又感到胸口怪力作祟,自己被向后推去。只听宫门大开,耳边风声呼啸,冷气嗖嗖,待清醒过来时,却已是人在云层浮图之上,早望不见了翠屏山踪迹。
幸好袁阔臣本属蛟龙一族,天生能够腾云驾雾,这才免去了从万丈高空跌落之险。待神志清醒之后,袁阔臣回首身后,恶语低声一番辱骂尽兴后却是脚下行云流水,晃眼消失,朝着陈塘关方向疾疾而去。
天雾萧萧,万层朦胧,眼看着便要兴起一场腥风骤雨。
是时候了。
第九章 旧事重逢二郎君 人祸李靖砸金身
却道袁阔臣离开之后,哪吒行宫恢复了往日生气。杨婵屈指细算,这才发现不觉间自己在翠屏山上已然住了将近两年之久。每天的生活却都像是在重复着昨天,开馆,备香,然后又是沉闷的一整天。就像是自己的左脚反复的踏在右脚之前,随后被右脚理所当然的超越,双脚难分伯仲,争先恐后,却都是在复导着一段枯燥乏味的路程。
这条路看似并不漫长。可真正站在上面抬眼望去却又是满脸的仓惶迷茫。有时候,这整个世界上便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空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不过唯一令杨婵欣慰的是,翠屏山下的百姓似乎是知道她的寂寞。两年来,上山敬香的人络绎不绝,虽然大多是熟悉面孔,但他们却也是不厌其烦。手中的香烛换了一根又一根,青铜色烟炉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霜,唯独揣着红香叩首的那颗虔诚的心还依旧如初。有时候,杨婵当真心怀感激,却又不知道为何而感动,只是单纯的坐在道桌后面保持聆听的姿势。
她确信自己能够听见香客们的心声。一份份真挚的呐喊。
这个世界上最纯真最朴实无华的完美音律。
闲来无事时,杨婵也会学着太乙真人一样,借琴消愁。古琴横在膝上,一根根琴弦微妙的颤动着,将杨婵的视觉带回到遥远的过去。只有在这样忘我的陶醉中,杨婵才能享受到与香客们一样的幸福豁然。
稀薄的夜幕下,三个瘦小的身影在庭院中穿梭打闹,欢笑盈盈。身旁石阶之上,一对夫妻相拥而笑,彼此依偎。孩子的笑声被夜风打散吹乱在茫茫虚空中,在浓郁的漆黑里化做了辰星点点。他们围着母亲撒娇,听着这个世上最美的女子讲述着最动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一枚枚珍珠,被母亲从尘封中打捞开启,将他们带到了遥远的天国神堂,这些故事至今还遗留在孩子的脑海中,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在那些由一个个故事串连成的过去中,深深留恋着的是母亲不老的容颜以及庭院中涌动着的那一份温馨与爱恋。
风吹檐铃摇。悠扬的旋律伴随着自己默默成长。晶光漫烁的星星,恩爱携手的双亲,还有三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都被永远定格固存。怀念听着风铃叮当声入眠的夜晚。
在那样的夜色朦胧里,才能有家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是泪眼迷蒙。杨婵暗自抬袖遮掩,却是自笑懦弱,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一想起来还是不忍要大哭一场。幸好周围香客没有察觉,行宫之内一应如初。
杨婵长吸口气,强迫自己从记忆的泥潭中抽身出来,手在琴弦上随意轻拨。正沉惶间却感一股阳刚气息扑面而来,乍探之下却是无比熟悉亲近,叫杨婵心跳加速,心绪游走不定。
怎么会这样,这股气息凭自来的猛烈,却是叫杨婵手足无措。是惊慌,更是兴奋。
三年前,当灌江口的一幕幕成为不忍触碰的伤疤之后,这样一个雄阔的背影便成了她的全部。躲在身后,闻着背上弥漫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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