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闻奏之后也楞住了。
“吟诗?”李世民神情有些古怪。
“是,臣闻知李素疯了,急忙入狱巡视。看见李素披头散发,赤足而行,眼中有血丝,且举止怪异,他将监牢每餐给犯人喝的一碗清水倒在自己的囚衣上,说什么两次皆穿此衣,可见此衣与他有缘,既是有缘,不能不敬它一碗”
“水敬囚衣?”李世民神情愈发古怪。
“是。其他还有诸如喃喃自语,时笑时悲,粒米不进,滴水不饮等等,臣照拂不周,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仰头望着殿顶,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李素作了甚诗,你一句一句吟来给朕听听。很久没见这娃子作诗了,他的诗必然都是佳句。”
孙伏伽亦道:“确是佳句。第一首不知名字,其诗云:‘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孙伏伽是大唐第一位状元公,文才和记性自是极佳的,听李素念过一遍便完整记了下来。
李世民听得两眼放光,捋须叹道:“果然是佳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朱亥,侯嬴市井侠士之风跃然诗中,当真是意气风发。妙极,此诗亦可传世。”
孙伏伽迟疑地道:“诗自是好诗,然则,少年不思报国,而慕艾侠客之流,目无国法,只求快意恩仇,立意未免”
李世民笑着摇头:“孙卿迂腐了,历朝历代皆有侠客现世,一因国有危难,二因君主昏庸,三因人间不平,朕的大唐若吏治清明,民风纯朴,朝野欣荣,天下已无不平事,侠客自会敛锋藏芒,泯于世间,说到底,根子终在朝堂君臣身上,朕相信大唐长此以往,所谓侠士终究会慢慢消失,或者,为国所用。”
李世民一番话,圣君气度一览无遗,孙伏伽急忙称是。
“李素第二首诗快快吟来。”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笑道。
“第二首不是诗。”
“不是诗?”
“陛下且听臣诵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李世民听完后,笑容渐渐敛起,露出沉思之色。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好一首长短句。”李世民喃喃念道,扭头看着孙伏伽:“孙卿如何看?”
孙伏伽想了想,沉声道:“这首长短句前半豪情万丈,后半意气消沉。”
李世民点点头,叹道:“第一首慕艾侠客,亦是自白,他在告诉朕,无悔东市揍人之举,第二首叹尽英雄,悲怜自己,他又在告诉朕,他已厌倦朝堂倾轧,有求去之心。”
孙伏伽迟疑道:“陛下,臣觉得李素似乎在装疯。”
“当然是装疯,牢里关几天就疯了,小娃子哪有如此经不得事,孙卿,东市之案究竟如何,你与朕细说分明。”
事发之后,大理寺自然对此有过详细的追查,当下孙伏伽毫无保留地将当日事发的前后始末详细道来。
李世民听完后久久不语,眉头蹙得紧紧的,良久,幽然叹道:“这件事,李素下手太狠,自是该罚,然而善不扬,恶不惩,终究还是受了委屈”
孙伏伽凛然不语,他清楚所谓“善”与“恶”指的是什么。
沉默片刻,李世民叹道:“发疯是假,但意气消沉是真,诗是骗不了人的,好好一个少年郎,这辈子才开始,朕还要重用他,不能毁了他,孙卿,把他放了吧,让他回去好好养息,东市一案就此了结。”
孙伏伽走后,李世民仍怔怔站在殿内,不知想着什么,许久不曾动过。
随后,李世民转身走到书案前,将李素的两首诗词亲笔抄下,看着自己满意的飞白体,李世民颔首一笑。
当日,太极宫传出旨意,大理寺少卿窦伏迁职外放,任昆州刺史司马。
昆州,位于剑南道,标准的蛮荒之地,刺史司马,从五品闲职,从光鲜显赫的长安大理寺正四品少卿,徒然外放为从五品司马,这道旨意基本等于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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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别逼我卖萌了,瞎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劫后重逢()
窦伏迁职的消息在朝中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一个四品官的迁调算不得什么大事。
然而消息传到东宫,李承乾的脸色却白了一整天。
朝臣不知窦伏迁调的内幕,只以为牵扯了某个不合时宜的事,如今李世民乾纲独断,也犯不着跟朝臣解释太多,但李承乾却是清楚zhidào究竟的。
这道旨意,是父亲对儿子的敲山震虎,是劝告,也是警告,没有当面训斥,也没有直接冲突,一位大理寺少卿被流放的任命直接宣示了父亲的态度,对李承乾来说,却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比当面训斥更痛。
窦伏被流放的消息传进东宫后,李承乾忽然变得更乖巧了,召集所有东宫属官训了一次话,大意无非是严禁借东宫名义欺压平民,严禁向太子献声色消磨之物邀媚,违者下场,胡安可鉴之。
至于针对李素的各种动作,李承乾非常明智地选择了罢手。
李承乾很清楚,再不罢手,他的太子之位就真的危险了,为一桩小小恩怨而冒险,真的不值得。
释放李素的旨意,由孙伏伽亲自入大理寺监牢宣念。
宣旨时孙伏伽一直盯着李素的表情,发现李素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嘴里喃喃不知念叨着什么,仍旧是披头散发的样子,标准的疯子造型。
孙伏伽嘴角抽搐了几下,想抽,不太熟,没好意思下手。
旨意念完,孙伏伽扭头便走,懒得理会牢里这个装疯卖傻的家伙。让他自己作xiàqu。
孙伏伽走后,李素呆滞的眸子立马有了神采,刚准备收拾一下出狱,牢门外又来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不合时宜的人姓程,名处默。
“哇哈哈哈哈xiongdi俺来接你出牢了。刚刚听说bixià下了旨,俺便赶来接你,是第一个吧?没被别人拔了头筹吧?”
这混帐话说的,跟买清倌人初夜似的,李素只觉胸中一阵逆血倒流,想抽,太熟,没好意思下手。
第一次出狱时是他来接的,第二次还是他。怎么老是他?
“啥都不说了,回俺家去,给你接风,我爹昨又买了三个胡姬,绿眼珠子跟鬼似的,带你去尝尝新味,赶紧咦?你咋了?”
程处默傻眼了,因为他发现李素正朝他笑。笑得傻傻的,很疯癫的样子。
“喂!狱卒过来!我xiongdi咋了?”程处默怒喝道。
狱卒连滚带爬过来。见李素这副诡异的样子,狱卒差点哭出声来。
“莫闹了,李郎君”
李素笑得很惊悚,朝程处默招手:“你来啦,会唱歌吗?我教你唱首歌好不好?”
程处默脸都绿了:“xiongdi莫闹了!”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我要炸监牢,一天扔一包”
在程处默和狱卒呆滞的目光注视下。李素唱完了一整首歌,然后朝他们笑:“我唱得如何?好听吗?这首歌拿来作我们火器局的局歌觉得怎样?”
“局局歌?”程处默吞了口口水,然后望向狱卒,眼里喷着杀气:“我xiongdi在监牢这几日,你们这些狗杂碎怎生整治他了?”
狱卒差点给程处默跪下:“小公爷,李郎君入狱这几日,小人一根手指都没动过他啊!”
“好好的人交到你们手上,却把他弄疯了,这事没完,赶紧把门打开,等老子发赏钱呢?”程处默怒道。
狱卒忙不迭打开牢门。
程处默沉痛地看着李素:“xiongdi咱回家了,好好养身子,过几日一定大好。”
李素幽幽地望着小窗外,叹道:“我不chuqu我还要创作新的局歌”
程处默:“”
“再说,chuqu又能怎样呢?外面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更大的监牢,可笑世人愚钝,浑然不知”
程处默急了,左右望了望,先使劲踹了狱卒一脚撒撒气,然后道:“xiongdi你先在里面待着,俺去给你请大夫,过来!先把牢门锁上”
李素脸颊直抽抽。
矫情过头了,再作xiàqu说不定真会多关一两天
“慢着,我跟你一起chuqu”李素的疯病瞬间不药而愈。
程处默目瞪口呆,狱卒却长长呼出一口气,一脸感动的哭相,如同正被金莲灌药的大郎盼来了二郎。
整了整衣裳,披散的头发随意在头顶挽了一个髻,李素施施然跨出监牢。
“xiongdi你没事了?”程处默吃吃地道。
“没事了。”
“你刚才”
“zhidào什么叫矫情不?”
程处默摇头。
李素好整以暇指了指自己:“刚才我那模样就叫矫情,以后不要学我,不然会被人抽的。”
跨出监牢,程处默和李素慢慢往外走,走了两步,李素仿佛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朝狱卒后脑勺狠狠抽了一记,狱卒猝不及防被抽得一踉跄。
“记得我前几日说过什么吗?不给水洗澡,等我chuqu抽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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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刑满释放,李素走出大理寺,牢头和狱卒站在门口热情相送,回首看了一眼大理寺的高门,牢头和狱卒的心顿时吊起老高,生怕他再次露出依恋的眼神。
幸好这次坐牢的经历相比第一次差了很多,李素决定此生尽量别再来了,再来真得向朝廷申请加入大理寺贵宾会员了。
走出大理寺,来到久违的大街上,李素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
拒绝了程处默的相邀,李素向他借了一匹马,告辞后匆匆朝太平村飞驰而去。
有件事很重要,他要确定王直是否无恙,付出如此代价,为的就是保他的周全,王直若有事,李素入狱这些天便是一场徒劳。
一个时辰后,李素骑着马进了太平村,先不回家,径自朝王家奔去,王家院子里平静如常,李素甚至远远kànjiàn王桩那位凶悍的婆姨揪着王桩的耳朵,柳眉倒竖正在训话,王桩仰天悲叹一副认命的样子。
很温馨的画面,王直应该还活着,否则王家不会这么平静。
李素没进王家院子,拨转马头又往东阳公主府飞驰而去。
东阳公主府前值守的侍卫早已认识李素,见他独自前来,侍卫朝他点点头,一声不吭jinqu禀报,没过多久,一袭绿色高腰襦裙的东阳匆匆跑出来,后面跟着时刻不离的小宫女绿柳。
见李素牵着马站在门外,东阳定定看着他,良久,仿佛久冻的花儿迎来春天,绽放出最美的笑容。
公主府前人多嘴杂,二人相视无言,然后互相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东阳转身回了府,李素则骑上马朝河滩边驰去。
河滩边的老地方等了没多久,东阳很快便来了,后面跟着一道很熟悉的身影。
李素凝神一看,笑了,久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王直的模样很惨,脸上的青肿仍未消,左边颧骨高高肿起,眼睛仍被青肿的脸肉挤成一条缝,骨折的右臂被大夫处理过,两块夹板夹在臂骨断裂处,软耷耷地吊在胸前。
不管模样怎么狼狈,终究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
两步迎上前,李素重重朝他左肩一拍,王直痛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因后面跟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公主,不想在她面前丢了男人的面子,泪水使劲忍着。
“伤好了吗?”李素笑问道。
王直挺起胸膛,很大丈夫的样子:“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
李素欣慰极了:“走,随我去长安东市,继续当你的闲汉地痞”
王直这才急了,死命抗拒着拖他的手:“莫闹!想杀我别去东市,这就一头撞死你家门前!”
李素哈哈dàxiào不轻不重一拳揍过去:“不吹牛会死啊!”
二人相视笑了一阵,笑过后,李素拍了拍王直的肩,叹道:“是我牵累你了,你本不该有此一劫的。”
王直眼眶微红,道:“你救了我,此刻却跟我说牵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祸是我闯的,不该由你来担,我欠你太多了”
“从小一起长大,总要保你周全,或许下一次危难时,我也需要你来保我周全了。”
王直重重点头:“下次还你。”
眼睛眨了眨,李素笑道:“那日你因为一位胡女而跟东宫属官争执?”
王直的脸忽然红了,不自在地干咳两声:“狗官欺人太甚,要将她强抢进东宫,当时我真忍不xiàqu了”
“那位胡女呢?”
王直的脸愈发红了:“咳,眼下也住在东阳公主府里,长安城风声太紧,没敢chuqu。”
“打算与她私定终生?”
王直羞红着脸,忽然抬头看了看天色,惊道:“咦?天色不早了”
话没说完,李素飞起一脚踹上他的屁股,笑骂道:“论望天色,我是老祖宗,以后找这种烂借口糊弄我,非抽死你不可。”
二人笑着闹着,不经意间,李素看到王直身后那一抹柔光似水的眼眸,仿佛忽然出现,又仿佛亘古便在,目光碰撞间,多出一股“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平浪静()
王直很有眼色,当李素和东阳的目光碰撞一处时,他明白,自己到了该滚蛋的时候了。
东阳很矜持,一直浅浅地笑,端端正正地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摆出大唐公主的端庄样子,王直走了以后东阳嫣然一笑,乳燕投林般飞进了李素的怀抱,二人静静抱在一起还没温存多久,东阳便露出了狰狞面目,抡起粉拳狂风暴雨般落在李素的肩上,胸上。
“又闯祸!又闯祸!你是打算混帐到底了吗?大理寺要不要给你专门准备一间牢房,让你隔三岔五进去住几天?”
李素笑得很开心,果然是心有灵犀,他也打算在大理寺办张贵宾会员卡来着
胳膊一勾,将东阳搂进怀里,满满的霸道总裁气质,怀里的东阳终于消停了,头靠在李素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熟悉的心跳节奏,幽幽叹息。
办?上次你揍了度支司郎中,父皇恼怒一阵子便过去了,可是这次,你揍了东宫属官,便是彻底与太子结怨,其中利害,我纵不说,你应懂的。”
李素叹道:“我自然懂的,我又何尝愿意与太子结怨?然而世事无常,有些事情落到头上若装聋作哑,以后我都会看不起自己,活着有何乐趣?这一生我不求显达,只求活得没有遗憾”
东阳靠在他怀里,沉默了一阵,展颜笑道:“你与别人不一样的,我对你放心,若是有一天你又闯了祸,我相信一定有你不得不为的理由。”
李素没说话。搂着她的胳膊更用力了一些。
“你是怎么找到王直的?”李素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东阳露出一抹哀色,道:“我叫府里的侍卫铁六带人去东市打听,在一条暗巷里找到了王直,当时他们正被太子左卫率的人马追杀,听说刀已架在王直的脖子上了,若是晚来一步。王直这条命怕是保不住。”
李素眼皮一跳:“太子果然派人追杀了”
东阳黯然道:“暗巷里那场厮杀很惨烈,左卫率死了七八个人,我公主府的侍卫也折了四五个,王直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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