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藏现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国主仍居于王宫之中。”
泉盖苏文眼中露出浓烈的杀机,冷笑起来:“他居然没跟唐军一起跑了,难道不怕我回来后杀了他吗?”
“适才国主遣宫人来传话,说他并未参与唐军破城之事,至于领着唐军满城诛杀朝臣,实因被唐军所胁迫,若不从便杀之,国主自言胆小怯懦,刀锋加颈之下不敢不从。”
泉盖苏文冷哼道:“这就是他的解释?一国之主,当知气节大义,敌军破都城,他不思殉国取义,反而领着敌人杀戮自己的臣子,这样的国主,留他何用?”
将领们一凛,纷纷应是。
看着眼前亲人的尸首,泉盖苏文心神再次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流着泪道:“传令下去,将我的亲眷妻儿以国礼厚葬之。”
众将领命。
一名将领道:“大人,国主殿下还说,大人征战辛苦,请大人入王宫,国主已在宫中设宴,请大人赴宴,他将在酒宴上亲自向大人解释缘由并赔罪,他还说,唐军撤出平壤之前,大将军李绩留下了一句话,让他转告大人,国主在王宫相候,当面向大人转达。”
泉盖苏文悲恸道:“我满门亲眷被屠,哪有心情参加什么酒宴!不去!”
将领唯唯而退,不敢多言。
哀恸许久后,泉盖苏文恢复了些许理智,转身望向将领:“唐国的李绩留下了什么话?”
“呃,末将不知,国主说要当面告之大人。”
泉盖苏文沉吟片刻,面容愈冷。
“先派兵进入王宫,上下仔细搜查,高藏这人越来越不简单,我怀疑他有诈。”
将领愣了一下,然后马上领命离去。
泉盖苏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墙之隔的都城王宫,面色浮起冷笑,不知在想什么。
傀儡只是傀儡,权臣把持朝政,身为国主的高藏没有任何决定的权力,甚至连参与权都是泉盖苏文施舍给他的,高藏每日要做的便是在朝堂上密切观察泉盖苏文的脸色,随着他的脸色而假装庄重地表态,同意或拒绝,由泉盖苏文的脸色决定,高藏只是个表达泉盖苏文态度的工具。
这种畸形的君臣关系居然也平静无波地过了许多年,泉盖苏文需要一个傀儡占住大义名分,而高藏,需要活下去,君臣关系畸形,却又相安无事。
没有军政权力的傀儡就是这么悲哀,当泉盖苏文的部将领军入王宫,当着高藏的面四下搜寻,寻找可能存在的伏兵或机关之时,高藏只能忍住怒气静静地看着,不但不能有任何情绪,脸上反而要露出讨好的微笑,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没有任何野心,更不敢造泉盖苏文的反
搜寻当然是没有结果的,除非泉盖苏文的部将闯进正殿,将正殿上铺设的地板一块一块挖开,才会发现一个要命的机关埋在里面。
而李素留下的二百人虽然也在王宫内,但早已伪装成王宫禁卫或宫人的打扮,当那些如狼似虎的高句丽军队冲进王宫时,留下的二百唐军将士则将自己隐藏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甚至连表情都和所有人一样。
部将搜索了一阵后,确定王宫中没有任何埋伏之后,方才罢手,当然,这群搜查人顺势便接管了王宫的防御,尤其是将王宫正殿围成一团,严阵以待。
泉盖苏文行事小心谨慎,由此可见一斑,直到心腹部将过来告之王宫并无埋伏后,他才整理好了衣冠,缓缓地朝王宫走去。
他对高藏的酒宴毫无兴趣,因为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高藏这种随时随地奴颜婢膝的样子,说是国主,实则与泉盖苏文的家奴无异,只是听到他领着唐军杀戮朝堂大臣之后,才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下令搜索王宫。
警报解除了,宫中防卫已由他信任的部将接手,泉盖苏文自然没有任何的顾忌,于是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走进了王宫内。
正殿位于王宫子午线前端正中,如同太极宫两仪殿的位置一般。高句丽的建筑风格与大唐略有不同,因为材料和人力物力的关系,高句丽国中的建筑大多是木制,王宫稍微气派一些,墙壁是由砖石所砌,余者也全是木材。
泉盖苏文走到正殿门前,凝目朝里面看了一眼,发觉高藏竟然没在,于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也不脱鞋,穿着鞋子便一脚踩进了干净光滑的地板上。
待到双脚在正殿内站定,泉盖苏文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悸动,这种感觉很奇妙,而且来得很突然很蹊跷。不管怎么说,这种感觉不太好,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似的。
泉盖苏文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阖上眼仔细思量了片刻,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可他还是不放心,转身扬声道:“来人!”
一队亲卫出现在殿门外,朝他按刀行礼。
泉盖苏文拂了一下袍袖,沉声道:“抽调两千将士,再次搜查王宫,每一个角落都要搜到,再调两千人,将宫中所有宫人,宫女,禁卫,杂役等人的身份一个个核查一遍,快去!”
亲卫领命,匆匆离去。
第九百二十八章 君臣决战(下)()
大人物所思所想与平凡人不同,他们的直觉通常很准,往往一丝不同寻常的念头升起,便代表着某种不可测的变故发生。如果更迷信一点的话,一缕反常的风,一场莫名的雨,一阵突然来临的雷,他们都会当成上天给自己的警示。
不同的是,有的大人物刚愎自用,隐隐有了直觉却偏偏觉得自己可以逆转天命,于是将直觉弃之不理,当然,无数史书或民间流传的故事结局都证明,不信自己的直觉死得很难看。
泉盖苏文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他向来小心谨慎,正因为他的谨慎,他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所以他对自己刚才这一阵莫名而来的心悸有了警觉,于是下令再次搜查王宫,并核查宫人和禁卫的身份。
不得不说,泉盖苏文的行事委实周全,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绝不是运气。
站在大殿内,泉盖苏文冷冷注视着大殿上首的王座,王座上空无一人,或许与唐国这样的大国比起来,眼前这张王座有些渺小,但泉盖苏文能肯定,高句丽国中,眼馋这张王座的人数以万计,而他,是离王座最近的一个人,近到什么地步呢?只要他淡淡一声命令,那个傀儡国主高藏便不得不灰溜溜地从王座上滚下来,毕恭毕敬地请他坐上去。
近如咫尺,坐与不坐,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高句丽是高家的,所以国主只能姓高,泉盖苏文以外姓而窃朝权,将高家的国主完全架空,只维持着名义上的国主名分,他泉盖苏文,才是高句丽真正的王。
麾下的部将仍在搜查王宫,泉盖苏文站在殿内,刚才那阵心悸的感觉仍有几分余韵在身体里萦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明明王宫里并无埋伏,王宫内的防卫早已被他的心腹部将接管,可以说整个王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国主高藏的性命,城外还有十几万直接由他统领的兵马,一声令下便可随时杀进城来。
确定了万无一失之后,直觉大抵便失去了本人的信任,泉盖苏文摇摇头,将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心悸归结于征战辛苦,加上家眷被屠而导致心神交瘁所致,很快将这种不太好的感觉抛之脑后。
两千将士搜查王宫很快,没多久便有将领回报,王宫内并无任何异常,只是前日因为唐军在宫中肆意屠戮,死了许多宫人和禁卫,昨日国主高藏下令补充了一两百人进宫充为宫人和禁卫,分散于宫中各处。
一两百人,泉盖苏文根本没有在意,此刻王宫正殿被他麾下的将士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就算这一两百人想对他行刺,恐怕还没冲到王宫正殿的石阶下,便被乱刀分尸了。
泉盖苏文在正殿内又等了一阵,渐渐又觉得不对,因为国主高藏迟迟未至,泉盖苏文不由疑心又生。
“去派个人催问一下国主,为何久未至正殿?他高藏安敢怠慢于我!”泉盖苏文冷冷道。
没过多久,部将来报,言称刚才兵马搜索王宫的举动令高藏受了惊吓,躲在寝殿内不敢出门,请泉盖苏文多等一阵,容他略壮胆气后马上来见。
泉盖苏文面容缓和了一丝,眼中更浮现出几许轻蔑之色。
如此懦弱胆小的国主,若说他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莫非昨日他领唐军屠戮臣子确实是被胁迫了?
心中怀着疑问,刚才生出的疑心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似乎为了安他的心,很快从殿门外进来一群宫女,端着食盘和食皿,将它们摆放在桌案上,然后行礼退出。
紧接着一群歌舞伎和乐工鱼贯入殿,当着泉盖苏文的面开始唱歌起舞,悠扬舒适的乐声在殿内回荡,轻缓如灵泉般的音乐,蹁跹若惊鸿般的舞蹈,银铃般悦耳的歌声,将泉盖苏文心中最后一丝疑心也打消得干干净净了。
显然是自己太多心了,泉盖苏文暗暗反省。
眼睛看着殿内歌舞伎,泉盖苏文心中却在思量,唐军已将高句丽的朝堂杀空了,接下来泉盖苏文迫切要做的,便是马上从地方官府里提拔一批臣子入平壤,将朝堂各部的空缺填满,当然,朝臣人选必须由自己亲自指定。
还有那个国主高藏,无论他给唐军带路是自愿或是非自愿,这个国主都不适合当下去了,过一阵子便要将他换下,换成另一个听话的高家子弟上去当国主,自己依旧把持国中军政,至于禅位以后的国主泉盖苏文眼中闪过一片杀机,高藏此人不能留了,他泉盖苏文满门被屠,虽说不是高藏带的路,但多少与他有几分关系,这桩大仇暂时无法杀到唐国的长安去报还,那么,便先拿高藏开刀吧。
主意打定,泉盖苏文继续欣赏歌舞,眼前的歌舞伎一个个貌美如花,以他的地位,自然予取予夺,可他的眼中一片清明冷静,完全看不到任何情欲的意味。
一名宫人佝偻着腰,端着一坛美酒,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小心地将酒坛摆在泉盖苏文的桌案上,朝他恭敬地一笑,行礼后默默退下。
本是很寻常的一幕,泉盖苏文只淡淡地朝他瞥了一眼,谁知就是这简单的一瞥,却让他捕捉到这名宫人眼中一闪而逝的恐惧惊惶之色。
宫人已退出殿外,泉盖苏文却呆怔住了,刚才那名宫人眼中的恐惧,已不是心头一闪而过的直觉那么简单,而是实实在在的反常现象,这个王宫泉盖苏文经常来,有时候甚至夜宿在宫中,简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而宫人们对他早已熟悉,面对他时只会敬畏,却从来不曾有过恐惧惊惶的样子,刚才这名宫人的反应却
泉盖苏文沉吟,入殿之前那种熟悉的大难临头的感觉再次从心头浮现。
扭头朝正殿的摆设看了看,殿内一切如常,与他出征前没什么两样,可是为何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咬了咬牙,泉盖苏文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今日这王宫处处透着邪门,早走为妙。
当下泉盖苏文站起身,步履坚定地朝殿门外走去。
一脚刚跨出殿门,刚才那名送酒的宫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恭敬地问道:“大莫离支大人欲回府么?国主殿下未到,是否需要奴婢通传一声”
嘴里说着话,宫人的身形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挡在泉盖苏文面前。
泉盖苏文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你便去通禀国主一声,我在此处等他。”
宫人朝他笑了笑,行礼后转身便走。
就在此刻,泉盖苏文腰侧的长剑忽然出鞘,一道雪白的银光闪过,那名宫人被刺了个透心凉。
拔出长剑,泉盖苏文在宫人的尸首上擦干了血迹,归剑入鞘,然后扬声喝道:“马上调集两千将士扑向寝殿,将国主高藏拿下!还有,严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妄动,违令者斩!排查王宫内一切可疑的人,尤其是高藏新补充入宫的那两百人!”
一边说着话,泉盖苏文一边离开了正殿,走下了石阶,殿外守候的将士立马将泉盖苏文围在正中,几名将领更是贴身护着他,众人的簇拥下,泉盖苏文一步一步朝宫门缓缓走去。
快走到宫门时,忽然平地一声炸响,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无数将士和宫人被气浪掀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接着便是无数沙土黄尘弥漫在四周,整个王宫几乎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鬼蜮,最后便是无数人捂着耳朵,捂着眼睛,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哭嚎。
泉盖苏文惊骇地回头望去,却见正殿上方,一朵小型的蘑菇云缓缓升腾而起,而刚才正在歌舞升平的王宫正殿,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在殿内唱歌跳舞奏乐的歌舞伎和乐工们,统统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堆弥漫着黄尘和碎屑的残垣焦土。
尽管泉盖苏文离正殿已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了,他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爆炸过后许久,他的听觉仍未恢复过来,而眼前这一幕更令他惊骇,随即便是一阵庆幸和后怕。
如果他在正殿中晚走一刻,此时他的下场,恐怕只能用“灰飞烟灭”来形容了吧?
很快,泉盖苏文的脸上浮起了极度的怒容。
高藏!他竟敢行刺!是谁给他的胆气?
转念再想到刚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与斥候探子禀报的唐军那件神秘的攻城火器极为类似,将两者联系起来,泉盖苏文瞬间想通了。
“哈哈,好!高句丽祖宗保佑,咱们出了一个勾结敌国的国主,好狠毒的心!”
泉盖苏文怒极反笑,王宫外,听到爆炸声响的将士们如决堤一般源源不断涌进宫门。
身边保护他的将士越来越多,泉盖苏文越来越有底气,整座王宫都无法信任了,他决定大开杀戒。
“调五千人进去,王宫范围内,见人就杀,所有宫人,宫女,禁卫,全部处死!高藏的嫔妃和子女也全部处死!若见着高藏了,务必将他活擒,带来见我!”泉盖苏文断然下令。
五千人遵令,举起兵器刚准备杀入王宫,忽然有人指着正殿方向,惊道:“看那里!有个人走来了!”
泉盖苏文凝目望去,却见正殿残垣上,朦胧的黄尘中,高藏穿戴暗黄色冠冕,一步一步宫门方向走来,他的身后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跟随,走道正殿前的石阶边时,高藏忽然停下了脚步。
“泉盖苏文,你竟然没被炸死?”高藏的声音远远飘来。
泉盖苏文冷笑:“天命不该绝,夫复奈何?”
高藏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对泉盖苏文的存活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泉盖苏文,你当了这些年的权臣,高句丽军政大权尽握一手,连我这个国主都不得不仰你的鼻息而苟活,风光了这些年,也该满足了,如今,到了还政于君的时候了。”
泉盖苏文哈哈大笑:“你算个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国主么?别忘了,你这个国主当年还是我亲自将你扶上去的,登位那日,你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些年过去,你胆子倒是越养越肥,胆敢对我行刺了,哈哈,高藏,你要记住,我能亲手将你扶上去,也能亲手将你踩死,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蝼蚁而已!”
高藏冷笑:“不过是侥幸逃了一场劫数罢了,你以为从此能够高枕无忧了?”
泉盖苏文笑声渐敛,眼中涌现浓浓的杀机:“高藏,你身为高句丽国主,竟与敌国私通,那些埋在正殿的火器,便是唐军给你的吧?他们要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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