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见过魏王殿下。”李素礼数周到地行礼。
李泰哈哈一笑,道:“既然你我同在军中,便不须讲究身份了,你我皆是袍泽,子正贤弟无须多礼。”
见李泰态度和煦,笑容满面,李素不由奇怪。
按理说,他与李泰如今是仇敌关系,见了面虽不至于拿刀互砍那么没礼貌,至少互相朝脸上吐口水亦是应有之义,然而李泰的态度却如此客气友善,令李素不由感动万分
——这死胖子要搞事?
打起十二分精神,李素脑中警铃大作,脸上却露出阳光般友善的微笑。
“魏王殿下不辞辛劳随军出征,臣佩服。”
说着李素情不自禁地瞥了瞥李泰骑的马。
什么品种的马啊?居然能载得动这个三百多斤的保龄球大胖子,回头自己也要弄一匹去。
以李素的猜测,李泰这个体重的胖子,一匹马应该载不动他,最好的办法是两匹马之间固定一块木板,李泰盘腿坐在上面,宝相庄严神情肃穆,如同祭祖时给先人上供的牲畜祭品般一路抬到辽东
似乎看出李素的不解,李泰哂然一笑,摸了摸自己坐骑的鬃毛,笑道:“此马乃父皇所赐,产自西域大宛,是大宛有名的汗血宝马,耐力极长。”
李素恍然,接着心中一沉。
赐马看似是小事,但能说明很多问题,由此看来,李世民心中的太子人选并未完全确定是李治,或许李治如今已占了很大的赢面,但,并非十拿九稳,李泰看似失了圣眷,可毕竟是李世民的嫡子,李世民不可能不宠爱他,尤其是李泰这些年谨言慎行,唯独只在冯渡被刺一案中犯了一次错,作为疼爱了他一二十年的父亲,原谅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果李泰运气好,在这次东征高句丽一战中碰巧立了功,回到长安后,李治是不是能当上太子还真不好说了,未来充满了太多不确定了。
三言两语间,李素的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
李泰盯着他,微笑道:“此次随父皇出征,听说父皇亲自点名子正贤弟随军,可见子正贤弟在父皇心中的分量之重,旁人未可比焉,来日沙场征战时,还望子正贤弟不吝才思,为父皇出谋划策,鼎定辽东,剿平高丽贼子。”
李素点头:“遵魏王殿下之令,臣定当尽力而为。”
或许场面话说得无聊了,李泰左右环视一圈,拨动马头凑近李素,轻声道:“子正贤弟,失鹿未死,泰仍有一逐之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久闻子正贤弟智冠天下,泰不自量力,倒想称量一番。”
李素笑了,他也很讨厌说场面话,不得不说,尽管眼前这个胖子是自己的敌人,他却仍觉得这个胖子很可爱。
“臣也想称量一下魏王殿下的尽量,殿下可莫让臣失望噢”
李泰脸上的笑容将眼睛挤成了两条狭小的肉线,笑得比李素更灿烂。
“如此甚好,子正贤弟,这一次,泰不会留手了”
李素嗤笑:“说得好像你以前留过手似的”
李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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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行军不知不觉一个月,大军行至太原,李世民下令大军驻扎休整三日,然后领着随军的文臣武将们进了太原行宫。
太原是李家龙兴之地,行宫内供奉着李家列祖列宗,李世民领群臣拜祭祖先,并祈福此战功成,随后并非住在行宫内,而是住在了中军帅帐中,当然,作为皇帝兼主帅,该有的场面必不可少,比如偶尔钻进将士们的营房,与将士们同吃同喝,顺便闲话家常,力图树立一个爱兵如子同甘共苦的主帅形象,意料之中的是,将士们果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令冷眼旁观的李素情不自禁感叹这根本是一个不需要演技的时代
三日后,大军继续启程,向北而去。
李素躲来躲去,躲了一个多月,终于令李世民不爽了。于是派人将李素从遥远的后军中拎进了帅帐。
“躲啥?怕朕吃了你吗?”帅帐内,李世民不满地瞪着他。
“臣碧血丹心,默默为陛下督运后军粮草”李素弱弱地解释。
“屁话!粮草自有督运官操心,与你何干?你就是躲着朕,伴君如伴虎,你以为朕是昏君,动辄杀臣子不成?”李世民一语道破李素的小心思。
“不敢不敢,臣绝未如此想过,陛下是千古以来最圣明的帝王”
李世民盘腿坐了下来,哼了一声,道:“少糊弄朕,你既已随朕出征,理当恪守职司,随侍朕的左右,为朕分忧,用不着你跑到后面盯什么粮草,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知道吗?”
李素连连点头:“臣自小家境贫寒,实在是饿怕了,所以对粮草分外上心,实在是情不自禁”
李世民敲了敲面前矮小的桌案,冷冷道:“再在朕面前装疯卖傻,莫怪朕军法从事,拉出去先打二十军棍再说。”
李素立马闭嘴。
二十军棍看似不多,若真挨上了,这辈子恐怕跟诸葛亮一样被人推着轮椅走了
帅帐不大,帐中点着一堆篝火,微微带着湿气的松木在火光中不时发出噼啪声。
李世民的后方挂着一张硕大的缝制起来的羊皮地图,地图上画得很简陋,没有海拔线,没有山峦起伏,仅只一个又一个圆圈勾出的城池,和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地图的东面,“辽东”二字尤为显眼。
李世民叹了口气,指着地图上的圆圈,道:“行军一个月方至太原,有点慢了,前方的幽州,蓟州,再到营州,少说近千里路程,如此下去,怕是要走到明年开春才能与高丽贼子开战啊”
李素苦笑道:“臣知陛下之忧,可这事臣实在无法为陛下分忧,大军远征,总归要一步一个脚印,路途遥远耗时是无法避免的”
李世民盯着地图,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思片刻,忽然道:“子正可知汉将骠骑将军霍去病乎?”
李素皱了皱眉,道:“臣知道,但臣建议陛下千万莫效仿霍去病之举。”
李世民笑了:“子正知朕的心思?”
李素道:“霍去病之所以能够深入敌后,来去如风,行踪难觅,一则是因为所率部将人数不多,仅八百骑,所以在指挥上能做到如臂指使,得心应手,所行所止无所顾忌,二则,匈奴位处草原,所经皆为开阔地带,适合骑兵疾驰,故而突入与撤离皆如入无人之境,三则,匈奴人以部落为聚,放牧为生,部落与部落之间相隔甚远,不可呼应,适合小股骑兵各个击破,有了这三个条件,霍去病所部深入敌后,粮草全靠屠戮部落后劫掠自取,方能成就其千古不朽之功业”
“然而高句丽其国却与汉时的匈奴完全不同,他们不分部落,与大唐一样以城池为聚,其国版图甚小,高丽人骁勇好斗,奋不顾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效霍去病之战术,人多则指挥迟滞,人少则如飞蛾扑火,更何况我们要征服的不是平坦开阔的草原上的某个部落,而是一个个城高墙固的城池,派一支骑兵先行,唯一的优点只是速度快,到了高丽的城池下,不客气的说,只有死路一条”
李素说了半晌,越说越着急,李世民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李素住嘴,愕然看着他,接着露出了苦笑。
好吧,被人当猴儿耍了,想来也是,身经百战的天可汗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军事错误
“陛下,您这是何苦”李素苦笑道。
你这么贱,怎么当上皇帝的?
李世民哈哈大笑:“说来从西州之战后,子正你也有数年未经刀兵之事了,朕担心你丢了本事,故而试探一番,幸好子正仍是当年的子正,风采未逊半分,朕放心矣。”
李素:“”
除了安慰自己人贱自有天收,他还能说什么?
“咳,陛下若无别的事,臣便告退”
李世民叫住了他:“急什么,入夜刚扎营,子正还未吃饭吧?来,与朕同食。”
说完李世民吩咐宦官准备膳食。
御驾亲征,行军途中皇帝的膳食并没有想象中的山珍海味,在李素看来甚至有些寒酸,一块风干的鹿肉,一碗掺了几许野菜和肉末的米粥,仅此而已,反正以李素挑食的眼光来看,这种东西只适合喂猪
“呃,不必了,陛下,臣还是回自己的营帐吧,不敢打扰陛下用膳”李素客气地拒绝。
“叫你吃你就吃,啰嗦个甚!”李世民不高兴了。
李素只好苦着脸应是。
拿着同样一块风干的鹿肉,还有一碗内容乱七八糟毫无美感的米粥,在李世民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李素悲壮地闭上眼,如同被赐自尽般使劲咬了一口鹿肉,然后痛苦地呕了出来。
李世民脸色愈发黑了。
这个混账啥意思?把朕御赐的晚膳当成难以下咽的猪食了么?
李素泪眼婆娑地强笑了一下,道:“陛下恕罪,刚才臣失误了,臣绝不再犯”
说着李素又咬了一口鹿肉,拼命咀嚼了几下,很不幸,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李素很想哭,不是不给面子啊,是真的很难吃啊,每天吃这种东西,皇帝当着有什么意思?
看着李素恶心得不行的模样,李世民突然觉得自己也想吐了
“你把你营帐里每日吃的东西拿过来,朕倒要看看你每天吃的什么!快去!”李世民怒了。
李素苦着脸,回到营帐内准备片刻,然后端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和一盘刚化了冻的新鲜羊肉以及各种调料进了帅帐。
羊肉很嫩,早被切成了薄片,用冰窖里存的冰块保存起来,上面甚至能看到新鲜的血丝。
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发现他脸上好奇多于愤怒,李素心下稍安,于是不慌不忙地将一面小铁丝网平铺在炭火上,然后将一片一片的羊肉放上去炙烤,一边烤一边在肉片上刷油和调料,很快羊肉被烤得焦黄,发出滋滋的声音,差不多烤熟了,李素用一双银筷将羊肉片挟起来,放在一片嫩绿的青菜叶上,最后轻轻一卷,送进自己嘴里
看着李素满脸享受,此乐何极的表情,李世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土鳖,再看看自己手里这块跟木头一样的鹿肉,不对,土鳖都不足以形容自己,简直就是个叫花子。
“混账!太混账了!李子正,你欺人太甚!”李世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李素愕然:“陛下,臣这是奉陛下的旨意,吃给您看啊”
李世民怒道:“行军扎营,艰苦之事,你却如此骄奢淫逸,教将士们如何看你?”
“陛下,军粮充足,大家都吃肉,臣也吃肉,有何不妥?”
李世民气结。
是啊,大家都吃肉,可你吃肉的方式
指了指李素面前的炭火盆,铁丝网,调料盘等等,李世民怒道:“你带这么多器具只为了口舌之欲,若误了行军”
李素一脸天真:“不会呀,这些东西很轻便,拎起就走,搁下便用,臣从未误过行军呀”
李世民语滞,半晌,使劲挥了挥手,从齿缝中迸出一个字:“滚!”
李素如蒙大赦,急忙端起炭火盆和调料盘就走。
“慢着!”李世民忽然叫住他:“东西给朕留下,肉少了,从你营房里再端两盘来,尤其是绿菜!”
“是。”
李素很识时务,放下东西恭敬告退。
走出帅帐前,李素差点想问李世民要不要来点烈酒,大冬天的,烈酒和烤肉很配噢
想想军中私自带酒的下场,李素急忙闭嘴,管住了自己的嘴贱。
插曲只是插曲,事实上,行军路上的寂寞和无聊往往占据了所有人大部分时光。
长时间的骑马,李素实在受不了了,别以为骑在马上让马儿代步会很轻松,长时间保持两腿撇开跨坐的姿势,那滋味一般人绝对受不了,行军两个月,李素的大腿内侧已然被马鞍磨得全是血泡,痛不堪言。
就在李素萌生当逃兵的念头时,前方斥候进中军来报,大军已至蓟州。
这里,可以算是与高句丽之战的前线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刺王杀驾()
大唐蓟州地属河北道,以地理位置来说,蓟州便是后世的天津。
蓟州离高句丽国境很远,尚有近千里距离,可它却是对高句丽一战的前线。
只因蓟州靠近渤海,从渤海而出,乘船往东便是高句丽国中腹地,所以靠近渤海湾的蓟州和莱州两个城池便属于东征前线了。
隋朝三次伐高句丽,除了最后一次未出兵便吓得高句丽国主主动请降外,前面两次皆是水陆并进,其中水路便是从莱州造船出海,兵锋直指平壤。
李世民这次东征的战略也和隋朝一样水陆并进,大军陆路行军之时,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已奉旨在蓟州城造好了船只,大小总计五百余艘战船,领水军两万在蓟州城外港口集结待命。
李世民中军到达蓟州后下令于海边扎营,营盘内外人喊马嘶,旌旗招展,一位位老将军手持令箭从帅帐快步出营,一个个斥候骑着快马从营门外进进出出,待命的将士们在营帐前静静地磨着刀剑,匆忙的马蹄声卷起的尘土在大营内飞扬飘散
行军两个多月,李素直到现在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战争的来临,大营内外战云密布,仿佛一个接近临界点的火药桶,只要一点火星便能将它彻底引爆。
李素是经历过战争的人,虽然大营内的气氛令他觉得有些压抑,却不影响他的悠闲生活。
他很清楚在这场战争里自己的定位,他不是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不是运筹帷幄的主帅,更不是必须上战场与敌人厮杀的士卒。他只是李世民身边的一个谋士而已,如果非要说他这个谋士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大概比较懒吧。
王师驻扎蓟州城外的海边,数十万大军算是正式进入一级战备,李世民召集诸位老将们日夜商议军队部署,这种高级别的军事会议李素通常不大愿意参加,因为以他的经验,这种会议不开个十七八次大抵是商议不出结果的,而且会议最终的决定往往与开始时的基调天差地别,所以前面几次的会议属于瞎扯淡性质,完全可以不参加。
——除非李世民亲自挥舞着小皮鞭把李素抽一顿。没办法,在英明神武的天可汗陛下面前,人人都必须有一颗抖m的心。
“大海啊,好多水,马儿啊,四条腿”
渤海海边,李素负手站在沙滩上,情不自禁吟诗一首。
旁边的方老五目光呆滞,郑小楼却面无表情,显然李素的诗不太合他们的口味。
“公爷,您水土不服么?”方老五小心翼翼道。
李素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有病?”
方老五急忙否认:“小人不敢”
郑小楼很耿直:“是的。”
李素开始赞美自己的好性格,这么多年了,自己居然没把这个耿直的家伙弄死,足可见自己有容乃大,包罗万象
“小楼兄,会游水么?”李素拍着他的肩笑道。
郑小楼皱了皱眉,扭头看了一眼李素拍在自己肩上的手,表情很嫌弃地撇了撇嘴,默默横移两步。
“不会。”
李素深呼吸,不生气不生气,现在打仗,需要他保护自己,等回去再弄死他
“想吃新鲜玩意吗?”李素不屈不挠地搭讪。
“不想。”郑小楼硬邦邦的回答。
李素自说自话:“想啊?太好办了,海里有很多新玩意吃呢,比如贝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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