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跪了多久,和尚们终于站起身,长宣了一声佛号,然后闭目不动。
村中宿老赵爷爷立马双手捧上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绸,和尚面无表情揭开红绸,十来贯铜钱静静躺在托盘上。
&里老少都凑过了,只剩这么一点咧,愿奉给师父们做香火”
&弥陀佛,施主错了,出家人贪嗔皆消,要钱财何用?钱财是敬奉给菩萨的,是为积今生功德,是为消前世孽业。”一个泛着油光的微胖和尚义正严辞地纠正道。
赵老头连连点头陪笑:“是是,老汉错咧,是给菩萨的,给菩萨的”
&是‘给’,是‘敬奉’!”和尚很认真的再次纠正,典型的轻微强迫症患者。
&是是。”
胖和尚朝旁边一斜眼,另一名矮和尚立时将托盘接了过来。
钱财落袋,现在到了**的时候了。
胖和尚垂头默诵了几句经文,然后指着前面神台上堆满了香灰的香炉道:“贫僧师兄弟三人不畏瘟灾,不辞劳苦,更耗尽毕生功法为太平村民祈福请寿,这炉香灰已被我师兄弟功法加持,赵施主可分予村民乡亲们,和水拌匀服下,天花之祸,五日可消。”
赵老头大喜,连连道谢,身后村民们哭着向和尚们磕头,一幅僧俗鱼水一家亲的温馨画面。
满坪村民磕头道谢之时,李素趁老爹不注意,悄悄退出了跪拜的人群,闪身躲到一个草垛后面,听着三个和尚妖言惑众,李素重重发出一声怒哼。
&
很奇怪,草垛丛里居然有回音
前世北京天坛皇穹宇的围墙是著名的回音壁,难道关中汉子堆草垛无意中也造出了回音壁?
&李素又哼了一声,纯实验性质。
&
神同步
难道菩萨显灵了?见有凡人不爽他,于是特意下凡来报复他,其报复的方式就是反哼回去?
哪位菩萨这么无聊
李素顺着声音寻去,绕过两堆草垛后,终于看见了这位无聊的菩萨――也许不是菩萨,至少菩萨不会束发盘髻,不会戴一顶扁平的混元帽,更不会穿一身青蓝色的道袍
第九章 试治天花(上)()
&收藏,!!!!!)
竟然是位道士
李素瞬间明白了,道士哼的不是他,而是和尚,佛与道永远是宿敌,大家干的都是蛊惑人心骗香火钱的技术工种,工种相同自然是竞争关系,世上的傻子就那么多,你骗了一个,就意味着我的锅里少一个,焉能不为宿敌?
眼前这位道士扮相还是很不错的,慈眉善目,满头银发,虽满脸皱纹却仍红光满面,显然保养得很好,此刻道士怒容满面,眼睛瞪着坪里那三位正在给村民消灾灌香灰水的和尚,显然他的怒气并非冲李素而来。
李素楞了一下,他不太明白道士发怒的原因,是因为和尚愚弄村民,还是和尚抢了他的生意?
对宗教,李素向来敬而远之,这类人招惹不起,佛与道都一样。
于是李素远远地朝老道士行了一礼,算是打过招呼,接着又潜回坪里。
和尚的消灾工作已进行到尾声,不少村民领到了一小撮香灰,毕恭毕敬如同捧着祖宗牌位似的将它捧回家去,脸上纷纷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似乎消弭天花之祸只在弹指之间。
李素无法指责他们的愚昧,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和他们一样从小生活在这个封闭的小村里,没读过书没受过教育,老一辈人整天说一些神神怪怪的传说或经历,拜菩萨时自己怕是表现得比他们更虔诚,领到香灰后比他们喝得更干净。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王桩和王直俩兄弟仍木然地站在坪中,眼中露出少年郎不该有的迷茫和悲伤。
李素上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王家兄弟看着他,眼圈又红了。
&三去了,你们节哀,不管怎么说,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王家兄弟沉默点头。
&在有空没?你们跟我走一趟。”李素接着道。
&哪儿?”
李素没回话,朝俩兄弟打了个手势,俩兄弟默默跟上。
三人绕过坪边的草垛,李素径自在前面走,边走边道:“你们相信我吗?”
&王家兄弟异口同声,大家是发小,信任是完全无保留的。
李素斟酌了一下,语速放得很慢,说出的每个字似乎都像承诺一般很用力。
&能我是说‘可能’,我有办法对付天花,别信和尚,给你们的香灰除了拉肚子,基本管不了别的事。”
王家兄弟还没表态,草垛旁又传来一道惊疑的声音。
&
李素朝旁边瞥了一眼,又是那个老道士,显然他刚才听到了自己的话,一双慈目充满惊讶和怀疑的盯着李素。
李素没理他,带着俩兄弟继续往前走。
&素,你说真的?真的能治天花?”王桩忽然从后面死死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拽得很用力,李素的胳膊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抬眼愠怒地瞪着王桩,却见两兄弟脸颊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李素叹道:“我说的是‘可能’,这事我不能承诺,但应该值得试一试。”
老道士三两步奔到李素跟前,道:“小娃娃,你莫诳人,真能治天花?”
李素有点不耐烦了,这些人都什么毛病,耳朵自动过滤他们不想听到的关键词,这样下去大家怎么沟通?
斜着眼瞥了一下老道士,李素朝他行了个纯粹的晚辈礼,然后领着王家兄弟继续走,至于老道士的问题,李素选择了无视。
对陌生人,李素有着非同一般的戒备心。
老道士心胸很豁达,见李素冷淡以对,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捋了捋颌下飘逸的白须,不急不徐地跟在李素三人后面。
李素有点烦了,又发作不得。
这年头对“尊老”俩字还是很看重的,敢对老年人不尊敬,周围的人将会自动把他划入“败类”那一类,而且很难翻身。
&素,我家老三死咧,老四也快不行咧,你真能治天花吗?真能治吗?真能治吗?”王桩一路上不停的问,语气很急促,而且带着哭腔,翻来覆去的只问这一句,仿佛中了一种名叫“复读机”的天下奇毒。
老道士一直跟在李素后面三丈远,不慌不乱如闲庭信步,看来他对李素的好奇心不小。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也不知道老道士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
一行人往村东头走了一柱香时辰,李素忽然停下,道:“你知道哪家有牛吗?母牛。”
王家兄弟楞住了,沉默许久,王桩脸色有点难看:“兄弟莫闹,这都什么时候了再说牛那么大,私下宰了官上要问罪咧,过些日子瘟灾过了,我们给你偷条狗宰了吃”
李素气得踹了他一脚:“这种时候我跟你说吃牛肉的事吗?母牛!我要一头正在患天花的母牛!找不出这头牛,天花没法治!”
王桩挨了一脚立马变聪明了,脱口道:“胡家!胡家有头牛病咧,不晓得是不是患了天花”
&去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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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大门紧闭,门口两尊石狮子也跟得了天花似的愈发没精神。
敲门,半天没人开,里面传来胡管家不满的嚷嚷声:“都甚时候咧,还在外面跑,胡家不迎客,莫把天花传进来,滚滚滚!”
很不友好,但可以理解,灾难来临时每个人都是脆弱的。
同时李素也希望胡家能理解他,因为他还是打算进胡家的门,哪怕进门的手段不怎么光明正大。
正门不能进,只好走侧门,侧门更方便,大户人家的牛圈一般都是设在后院的。
众人绕到胡家的侧门,门上一把如意铁锁,冷冷地扣在门环上。
李素为难了,下意识瞧了瞧一直跟着他们的老道士。
&位道士爷爷,会撬锁吗?”李素行礼,陪笑。
老道士呆了呆,然后摇头。
&穿墙术吗?”
老道士连头都懒得摇了,老脸微微发红,不知是羞愧还是酝酿怒火。
&画破门符吗?”
老道士:“”
&飞吗?”
“”
李素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活到这把年纪,老道士难道没有反省过自我价值何在?夜深人静之时不觉得空虚,觉得冷吗?
李素斜睨了老道士一眼,再没说一句话,路边折了一根草茎,塞进锁眼里,开始撬锁。
老道士气得浑身直颤,虽然李素这竖子什么都没说,但最后看他的眼神分明像在看一个废物,而且是老废物。
&瓜,给老道爬开!”老道士抢身而上,一把推开李素,然后抬腿朝着胡家侧门狠狠一踹
轰!
侧门被踹开,奄奄一息地横在一边。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胡家人,胡管家气急败坏闻声而至。
&谁破我家的门,想吃官司么?”
老道士狠狠甩了一下袍袖,挺起胸道:“贫道,孙思邈!”
第十章 试治天花(下)()
“贫道,孙思邈!”
话音刚落,后院里顿时一片膝盖中箭的声音,扑通扑通几下,胡家的管家和仆役跪了一地,连王家兄弟也跪下了。
“孙老神仙!真是孙老神仙!”胡管家呆滞到惊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孙思邈,目光很狂热,狂热程度无异于赤手活擒了一只野生原生态奥特曼
李素没跪,不过他也惊呆了。
药王孙思邈?没想到在贞观年间遇到的第一位名人竟然是他!
很显然,这位绝非骗财的老神棍,更不是一无是处的老废物,这是一位名不虚传的老神仙,传说活到了一百零二岁的人瑞,更令人敬仰的是他的为人和医德,以及高超的医术和淡泊名利的胸怀。
李素呆呆地看着孙思邈,这一刻他也有跪下的冲动,跪下求老神仙保佑他发财?
院子里跪满一地,孙思邈神情不善,朝李素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李素这竖子很不满,然后板着脸,朝院里跪拜的众人道:“跪什么跪,都起来,起来!见人就跪,哪里学来的毛病。”
指了指敬畏到极点的胡管家,孙思邈道:“你家有病牛?”
胡管家愈发高山仰止:“老神仙普度众生,连畜生也度上了,实在是功德无量”
“闭嘴,贫道只医人,不懂医兽,这个怂娃说他会,你问他去。”
“啊?”胡管家目光很快转移到李素身上,明显由崇敬变为怀疑:“李家小子,你又想做甚?”
李素瞥了孙思邈一眼,苦笑道:“今日与王家兄弟说起天花之事,顺嘴胡说了几句,没想到这位道士爷爷听到了,于是”
孙思邈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人命关天的时候了,还扯这些废话做甚?赶紧把你家病牛牵出来,快点!”
胡管家直着眼在孙思邈和李素身上游移许久,终于决定顺从老神仙的话,转过身牵牛去了。
李素横移了几步,走到孙思邈身边,朝他施了一礼,陪笑道:“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得罪了老神仙,还请老神仙莫与小子计较”
孙思邈哼了哼:“罢了,贫道与你这小娃子计较做甚?只要你真对天花有办法,贫道便代天下苍生给你磕头又如何?”
“不敢不敢,老神仙折煞小子了话说,老神仙您只顺耳听到小子胡说几句便如此相信小子?”
孙思邈气笑了:“你一嘴上无毛的怂娃,何德何能让贫道信你?实在是贫道对这天花束手无策,病急乱投医了,你说有办法贫道便姑且跟来瞧瞧,跟了你一路你以为贫道很闲?”
李素咧嘴干笑两声,这时胡管家已牵着一头牛慢悠悠的过来了。
牛的精神看起来不大好,懒洋洋的耷拉着脑袋,嘴里不停咀嚼着什么,一双大眼扫了扫众人,又毫无兴趣地垂下头。
李素蹲下身,看了看牛的腹部,嗯,果然是母牛,而且乳/头处长了几块疮斑,都已经发了脓,黄黄的,有点恶心,确实是一头患了天花的母牛。
孙思邈也在李素身边蹲下,斜眼瞥着李素:“小娃娃,你说说,怎样用母牛治天花?”
李素苦笑道:“老神仙,小子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定能治,只是试一试而已,瘟疫已如此严重,岂小子一人之力能为?”
孙思邈点点头:“倒也是实话,虽是少年郎,也不算狂妄,且说说,你打算如何试?”
李素指着母牛的乳/头周围那几块发了脓的疮斑,道:“这头牛也患了天花,但是牛的抗体和免疫力比咱们人类要强很多,虽然天花都是同样的,但牛经过自身的抵抗和免疫之后,已能产生一定的免疫能力,所以天花对人来说是至死之疾,但对牛来说,却鲜见死亡”
孙思邈一脸茫然,茫然中甚至带着几分羞愧?
好多听不懂的新词儿,但是好厉害的样子。
孙思邈对学问,特别是对医学上的学问很较真,闻言抬头看着胡管家,问道:“这头牛病了多久?症状如何?”
胡管家一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李素,他可以说是看着李素长大,然而此刻李素这种高深渊博的模样,却从未见过,这小子的性情似乎比以往大不一样。
见老神仙垂问,胡管家急忙恭敬地道:“病了十来天咧,没啥别的,就是没精神,吃得也少,十里八乡很难找到兽医,主家打算再过十来天便报备官上把它宰咧。”
孙思邈点点头,没再理胡管家,继续观察那头病牛。
李素指着母牛的乳/头处接着道:“咱们人身上若是哪里溃烂了,便有发脓的现象,待到脓疮拔除,溃烂的那块地方也会慢慢痊愈,其实畜生也一样,老神仙请看,这头牛的乳/头处正在发脓,正是体内免疫系统抵抗病毒的结果,经过牛身体内的抵抗后,发出的脓汁里面带有天花病毒,但又跟天花病毒不一样,因为脓汁里面还有抵抗天花病毒的抗体,小子要的,就是这脓汁,它很重要,把它涂在人的伤口上,不但可以预防天花,而且还可以治治”
李素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慢,脸色却不由自主地苍白起来。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前世对天花了解得太少,因为那时天花已基本绝迹,现代人没有谁刻意记得这种已绝迹的病,只听说种牛痘有效,但究竟是能治还是只能预防,李素真的不清楚,直到此刻看到病牛,前世那些零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渐渐拼凑出一个连贯的整体,这时他才惊觉,种牛痘只能针对还未染上天花的健康人群,却救不了已出现天花症状的病人。
苍白的脸上,一颗颗冷汗缓缓滑落,李素只觉得自己辜负了王家兄弟,辜负了王家老四。
所有人的目光仍投注在李素身上,孙思邈拍了拍他的肩,不满地道:“继续说呀,发什么楞!”
一旁站着的王桩王直急得直跺脚,众人包括胡管家都情不自禁催促起来。
良久,李素站起身,眼圈微微发红,转头看着王家兄弟,忽然朝二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只能保证让未染上天花的人此生不会再染,但已经染上天花的,我没有办法,对不起,我只能救你爹娘,救不了老四。”
王家兄弟懵了,眼泪如泉般涌出,王直年纪小些,索性咧开大嘴嚎啕哭了起来。
王桩是老大,此刻虽心痛,却也决绝,用袖子使劲擦了一把眼泪,重重地道:“老四命不好,我们认了,这种时候能救一个是一个,求你想办法救救我爹娘,我爹娘还没有染上天花,他们还有救,只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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