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呆了一下,不明白长孙无忌为何突然提起李治的年纪,但还是点头恭敬地道:“是。”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十六岁,已受过冠,又非东宫储君,为何还留在长安?诸皇子成年后皆应出京就藩地方才是,陛下早在贞观七年便将其封为并州大都督,此前一直遥领,如今也该落个实处了,否则怎掩天下悠悠众口?”
长孙无忌说着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诸皇子成年后皆应出京赴任,晋王岂可例外?而魏王你,因身体原因,陛下早下过特旨,允你不予就藩之恩,如此一来,呵呵”
李泰两眼徒然一亮,接着神色陷入狂喜之中。
“舅父,舅父大人实在是谋略无双,谈笑平敌,泰今日再次领教舅父大人的风采,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李泰兴奋得语声微颤,忙不迭朝长孙无忌行礼致谢。
长孙无忌面色无悲无喜,平静地摇摇头,叹道:“说来李治也是老夫的亲外甥,你和他都是我胞妹的亲子,老夫实在不该厚此薄彼,尤其是帮着你坏他的谋划,只不过,公义大于私情,册封储君也好,将来新旧帝王过渡也好,大唐的朝堂和民间都需要一个安稳无波的过程,玄武门一幕,再也不能重演了,既然你比晋王更合适当这个储君,老夫只好帮你一次,绝了晋王的念头当然,如果别的皇子亦有争储之念,可依此一并绝之。”
说着脸色一肃,长孙无忌眼神忽然变得严厉,紧紧盯着李泰,沉声道:“魏王你要记住,老夫帮你这一次,并不代表以后也是如此,你不可恃宠而骄,欺凌同胞兄弟,不仅因为兄弟之情,而且你更要牢记,你父皇深恨兄弟相残之事,就算为了未来的皇位,你也不能欺凌兄弟,否则万事皆休。”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李泰一凛,急忙应命,但神色间仍然掩饰不住喜色。
长孙无忌看在眼里,不由暗叹口气。
皇权争夺向来都是非常残酷的,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今日李泰得了这个主意,所谓的“兄弟之情”便成了个笑话,涉及到皇权,纵然是亲兄弟,也要赶尽杀绝,这是根本无法化解的冲突。
不得不说,长孙无忌不愧是当朝宰相,足智多谋之极,随便出个主意,便将李治置于被动,皇子成年后离京赴地方上任,这本是朝廷礼法。
规矩是规矩,但大唐的地方城池终究太贫瘠,所以皇子们都不愿离京赴任,往往称病死赖在长安不肯走,吴王李恪便是装病的高手,每当有看不过眼的御史上疏参劾他,催促他离京时,李恪总能恰到好处地病倒,病得全身瘫软,药石无医,比死人就只多了一口气而已,李世民心一软,便允他暂留长安养病,特旨一下,李恪的绝症瞬间不药而愈,简直堪称人类医学史上的奇迹
长孙无忌出的这个主意可谓直击要害,一言诛心。
众所周知,争夺储君之位的前提条件之一是留在京城长安,所谓近亲远疏,大家每天都能见到李世民,想出什么花招儿博李世民和满朝文武的欢心,只有留在长安城才最方便快捷,在这个交通和通讯不便利的年代里,如果忽然被调任远离长安,离李世民千里之外了,这个争储的游戏如何才能继续下去?李世民每天睁开眼便看到留在长安的那个皇子行礼问安,每天处理国事时只见他在面前晃来晃去,故作老成或是故作天真问一些看似不经意却精辟的问题或回答,一天两天在李世民的心中留下印象,日子越长,印象越深越好。
到那个时候,谁还记得那个被调任地方就藩的可怜皇子?
所以长孙无忌只一开口,李泰便立马明白这个主意的厉害之处,心中对长孙无忌的感激更是无以复加。
这个主意之狠辣,李泰完全可以在瞬间将主动权尽握手中,打李治和李素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把李治调离了长安,李素一人就算留下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势必孤掌难鸣了,胜算的天平顷刻间移到了李泰这一方。
努力忍住心中的狂喜,李泰强作沉稳,依旧与长孙无忌谈笑风生,不至于因太喜形于色而令长孙无忌对他失望。
舅甥二人的谈话很快结束,在长孙无忌的示意下,李泰很低调地从长孙府西面的后门悄悄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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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长安城暗流涌动,冲突愈见明朗之前,长安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贞观十八年四月底,一代诤臣魏征与世长辞。
经过半年多的病痛折磨,魏征终于没能再撑下去,选择在这个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的季节,永远离开了人世。
半夜传出消息,满朝君臣震惊悲痛。
李世民下旨打开宫禁,半夜亲自离宫赴魏征府上吊唁。
住在朱雀大街的权贵重臣们也纷纷出门,匆匆赶往魏府。
简陋朴素的魏府门前,悄悄挂起了白皮灯笼,魏府家眷早早预备好的后事器物也纷纷搬了出来,连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也住了两批在府中,只等魏征咽下最后一口气便从容操办丧事。
李世民和诸多朝臣第一时间赶到魏府时,魏府上下哭声嚎啕,声震半城。
直入魏征卧房,魏征的尸身仍停在床榻上,面上盖着一块方正的白布。
李世民上前,毫不避讳地抓住魏征冰凉的手,垂头大哭失声。
“卿今弃朕而去,朕痛失一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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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
第八百零八章 谏臣辞世()
满朝君臣对魏征的逝世早有心理准备。
太医署的太医们每日都将魏征的病情当作大事向李世民禀奏,随着日子的流逝,魏征的病情也越来越重,终于没能熬过去。
尽管早有准备,李世民仍觉得痛如万箭穿心。
李世民对魏征确实有感情的,当年玄武门之变后,时为息太子李建成麾下第一谋士的魏征,便被李世民部将当场拿获,李世民知其贤名,动了惜才之心,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将魏征说服归降。
归降后的魏征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后来被李世民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渐渐的终于真正归心效忠于李世民,正因为效忠,所以敢言敢行,但凡大唐君臣有任何地方令他看不过眼,便勇敢站出来抗辩申斥,从贞观元年到如今,整整十八年,魏征上疏近万,所言直指时弊,无数次惹怒龙颜,差点丧命,可以说,纵观贞观朝上下,这十八年来,若非李世民勉强压着心头那团火,又必须扮出圣明君王善纳谏的姿态,魏征至少死过上百次了。
用正义和道德压制了君王的暴戾心性,然而,终究还是被岁月和病痛打败了。
上天很公平,无论善与恶,该带走的时候一定会带走。
噩耗的第二天,李世民下旨罢朝五日,君臣齐赴魏府吊唁,天刚放亮,魏府门外人山人海,满朝君臣一个不落全到齐了,不仅如此,连市井百姓胡商庄户都来了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将整条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魏府内,李世民亲自布置魏征的身后事,本应按国公礼厚葬,不过魏征妻裴氏却言魏征生前遗愿,一应丧葬事宜从简,不可因他一人而劳民伤财,厚葬非亡者之志,李世民闻言更觉悲痛,掩面大哭之后下旨丧事从简。
李素是在魏征去世的第二天得知消息的,闻知噩耗后,李素呆怔许久,神情哀恸,随即马上命部曲备马,匆匆赶往长安城。
来到朱雀大街,整条宽敞的大街已被官员和百姓们堵得严严实实,人和马很难通过,在部曲们奋力开道下,李素好不容易来到魏府门前,只见大门外白幡林立,哭声回荡,无数百姓跪在门前痛哭不已,走进魏府大门,简陋的前院内站满了文武官员,就连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各家族都纷纷派人来吊唁。
李世民神情落寞悲伤,静静地跪坐在正堂内,堂内停放着魏征的灵柩。
一位为国鞠躬尽瘁的重臣,逝后的棺木都只是非常简朴无华的寻常柳木薄棺,李世民一边垂泪一边悲痛叹息,见李素进堂,李世民只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李素抿了抿唇,沉默着朝魏征的灵柩长长行了一礼。
魏征的长子魏叔玉上前行礼答谢,李素搀住他,嘴唇蠕动几下,却终究只化作一声长长叹息,那些所谓的“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此时说来尤觉空洞虚伪,不如沉默无言。
当夜,李世民亲自为魏征守灵,满朝文武一个不落,全部陪在魏府前院,静静地哀悼和追忆贞观朝这位最正直的谏臣。
由于魏征临终前交代过不可铺张,和尚道士们的法事都是匆匆忙忙做完,第二天便准备下葬。
李世民亲自扶棺,李靖李绩程咬金等八位名将抬棺,灵柩刚出大门,门内门外突然爆出震天的哭声,无论官员还是百姓,此刻皆痛哭嚎啕,李世民扶棺哭得几近晕厥,朝臣们纷纷朝灵柩长揖到地,久久不肯起身,百姓们更是以头抢地,呼天不公。
李素也强忍着悲痛,朝魏征的灵柩长长行礼。
魏征这个人,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正直人,贞观朝整整十八年,这十八年来,魏征将自己全部的心血精力全部付诸于这个年轻的王朝,不畏强权,不惧刀剑,只为证得人间大道,抛诸生死于度外。
可以说,今日送葬的君臣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喜欢魏征。
魏征太正直了,他的眼里从来只有黑和白,容不下一粒沙子,追求的就是“水至清”的大同境界,这些年来,朝中君臣大部分都被他参过本,心中或多或少对他都有些忌恨。
他是一个不被世俗所容的人,同样的,他也容不下世俗里的任何一丝丑恶黑暗,如今他安然辞世,朝堂里终于少了一道聒噪的声音,终于多了几许清静祥和。
可是,今日送葬的人群规模,竟不逊于高祖丧礼,每一声痛哭,每一次行礼,人们都是自内心,露出的悲痛也没有半点虚假。
这样一个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你不能不尊敬他。
因为他的一生,献给了他所奉行的“道”,并且一次又一次不惜为它舍生忘死,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天起,他便将自己的生命当成了祭礼,供奉在“道”的祭台上,他,只为苍生而活。
这种人讨厌吗?确实很讨厌,因为他古板顽固的正直,因为他不容于世的苛刻正义。
可是,这种人值得尊敬吗?扪心自问,他能做到的事情,换了是你,你能做到吗?最简单的比方,面对寒光闪闪的屠刀时,你还有勇气坚持真理,坚持己见,并且奋不顾死地大骂三声“昏君”吗?
如果这些你都做不到,那么,老老实实毕恭毕敬向他长行一礼吧。
李素跟在君臣队伍的后面,沉默地随队前行。
其实李素也并不太喜欢魏征,从贞观九年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与魏征之间的来往屈指可数。
对于太正义太耿直的人,李素总是不自觉地绕道走的,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坏也坏得不纯粹,对善恶的界定很模糊,所以自己行事便颇有些亦正亦邪的味道,李素这种人若放在魏征眼里,自然是容不得的,李素有自知之明,一般不往魏征跟前凑。
交情如此泛泛,可李素今日却仍觉得无比悲痛,这种感觉外人无法体会。
和李世民的感受一样,李世民和李素所悲者,并非魏征这个人,而是悲于大唐社稷少了一根擎天柱石,哭的是国家因少了魏征这位谏臣而蒙受的巨大损失。
大浪淘沙,新旧交替,那老去的人和事,恰如一页读过的书,翻过去了,见不着了,读书人咂摸咂摸嘴,还在回味着翻过去的那一页留给自己悠长的韵味与反思,久久不曾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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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九章 预谋发酵()
魏征逝世,长安城为之震动,丧事虽办得简陋,但给朝堂民间带来的影响却深远,足足十来天后,长安城方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李世民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久久无法自拔。
他对魏征的感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很不喜欢魏征这个人,贞观朝这十八年里,李世民不止一次对魏征动了杀心,因为魏征那张讨厌的嘴深深地束缚了皇权的肆意妄为,令李世民举手投足皆有顾忌,可是另一方面,李世民也知道魏征对国家社稷的重要性,一个真正的盛世里,绝不能少了魏征这类人,他的存在能令这个国家更稳固,少走许多弯路,一个只知道对帝王唯唯诺诺,而无人敢站出来勇敢反对帝王胡作非为的王朝,国祚是绝不可能太长久的,魏征就是满池春水里的那一条鲇鱼,讨厌,但不能没有。
如今魏征逝世,带给李世民的打击不小,李世民心中的悲痛难以自抑,魏征下葬好些天了,他的心情仍旧未能恢复过来,出现了消沉厌世之态,接连数日罢朝怠政,躲在后宫长吁短叹,甚至每日召方士入宫,与之讨论炼丹长生之道,服用的各种莫名的丹药也越来越频繁。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急在心里,多次入宫觐见劝慰,终无功而返。
就在李世民消沉的这些日子,李泰抓住了机会,每日进宫向李世民问安,在李世民面前扮孝子,不厌其烦地汇报自己昨日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悟收获,若将之用于社稷会有何得失,顺便不嫌肉麻地勇敢表白我爱父皇,父皇好雄伟,作为你的儿子我感到好满足好舒服等等,场面肉麻得能让人吐出来。
就这样表白了三五日,估摸李世民都受不了李泰这股子肉麻劲儿了,终于从魏征逝世的悲痛中渐渐恢复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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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不再消沉,对朝臣而言当然是喜事。
国家的掌舵人不容许有太多的时间陷入私人的情绪里,因为治理国家需要绝对的冷静。
恢复了朝会后,大唐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继续缓缓转动起来,每日三省六部各种事宜各种问题,皆从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手中遴选出来,再呈送李世民汇总裁决。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可是,“平静”这个词,本身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打破的。
毫无预兆,毫无理由的,尚书省收到了一份奏疏。
这份奏疏来自于一位监察御史,姓冯,名渡,是个不起眼的低品级的小官,不过“监察御史”这种官品级虽低,却很讨厌,他们的职责跟魏征一样,负责纠察皇帝皇子朝臣和国事国策,也就是说,看什么不顺眼他们都有权力上奏,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能揪着一年半载不放,说出的话往往还很难听。
这位名叫冯渡的御史上疏说了一件大家都没怎么在意,或者说大家不约而同不敢过问的事情,那就是皇子就藩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敏感,按大唐礼制,皇子无论嫡出还是庶出,成年后是必须要去藩地就任的,诸皇子在成年前便基本被封了一个具体的职务,比如李泰,除了“魏王”这个身份外,他还被封为相州都督,领相州,卫州,黎州等七州军事,只不过这些职务的前面还有一个前缀,那就是“遥领”,说白了就是挂个空衔。
其余诸皇子也是如此,比如吴王李恪,他领的是安州都督,晋王李治,领的是并州都督等等。
不管成年还是未成年的皇子,他们在王爷的身份之外基本都有某个具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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